这可真真是让霍大少费尽了心思。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许是死马当活马医,霍铮装作不经意地垂眸望了李云疏一眼,目光在青年精致漂亮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又极快地离开。
或许……
是看着这个人永远淡定沉着的微笑,就让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吧。
进了二层楼的时候,李云疏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豫肖阁一层那低调奢华的装饰风格,但是当他真正进入那一间沉淀沧桑的宝物间后,李公子仍旧是忍不住睁大了双眼,赞叹了许久。
整间屋子只有三十多平的面积,放置的东西也不多,却样样是精品。东西两边的楠木宝物架各六层八行,以间断相隔的对称式设计,将整面墙排满。在宝物架上,从宝相花纹镶嵌瓷瓶到素三彩红龙碗,共96样精巧别致的物件绽放着岁月沉沦的清香。
仅仅是一眼,李公子便认定这些全是真品。
待再走进屋内,引路小姐刚刚退出门外,李云疏便忍不住上前几步走到一扇彩画漆屏风前,怔怔地停住脚步。清雅的凤眸微微瞪大,李云疏惊叹了片刻,终于低声叹息道:“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清流激玉琴。”
听了这话,霍铮不由诧异地问道:“你认识这把琴?”
李云疏恋恋不舍的目光在那张浅雅素净的古琴上停留了许久,接着才转过头,微笑着看着霍铮,道:“这把琴叫做清流激玉。初弹之时,有如清泉相撞,再弹之时,又如玉石作响。琴声清脆,回音绕梁,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一道幽光从霍铮的眼中闪过,他轻轻嗯了一声,还没再说话,便听见李云疏又“咦”了一声。再看去,只见李公子已经移步到了一边,停步在一卷长轴画卷前,凝眸沉思。
霍大少见状,也转了眼看向这幅画,一边看着,他一边低声道:“这幅画是豫肖阁的珍藏之一,在珍玩古画业内似乎挺有名的,好像是叫做……”
“千山尽水图。”一个清亮的男声忽然从李云疏的身后响起,他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斯文男人正笑着走了过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道:“这副千山尽水图是豫肖阁的珍宝之一,在整间藏宝阁里也是数得上一二的。”
话毕,那人的目光在李云疏的身上扫了一眼,然后转首看向霍铮,笑道:“霍先生,很久不见了。今天来,是想买一副字画回去给霍老爷子品·赏吗?”那人刻意在“品赏”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带了点戏谑的味道。
霍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似乎完全没在意到对方格外加重的音调,也好像霍老爷子没有那种牛嚼牡丹的趣味。俊美宛如天神的面容上依旧淡漠冷静,霍铮道:“我们来买茶。”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们这最好的茶。”
那人了然地笑了两声,说道:“最近好像刘老的七十大寿要到了啊……”
霍铮抬眸睨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那男人脸上的笑意更盛,他正准备再说写什么,忽然余光里便望见那个俊秀漂亮的青年正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幅画使劲地瞧,从笔锋晕染到右上角的两行提字,一点都没有分心,好像正在欣赏品鉴一份珍贵至极的宝物。
那人微微愣了一下,问道:“这位先生似乎对这副千山尽水图很有兴趣?”
闻言,李云疏再赏鉴了那幅画许久后才转过身,笑着回答道:“我叫李云疏。”俊雅的轻笑与青年精致的面容极衬,那笑容让年轻的男人闪花了眼,过了半晌才听到李云疏似乎已经说了几句话:“……千山尽水应当是取自这幅画旁边的两行提字——‘千山有尽时,百水无绝处’吧。”
听到这话,那人诧异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嗯,确实是取自这两行提字。有什么问题吗?”
李云疏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然后再次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那幅画许久。从画面上清秀隽永的群山青黛,到山脉间绕行而过的玉带般的碧水长河,就在那人忍不住想要再发问的时候,李公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幅画是赝品。”
那人立即瞪圆了眼睛,惊道:“你说什么?!”
这时候,就连沉静冷淡的霍铮都忍不住将惊异的目光投向眼前的青年,他的心中刚刚升起一阵浓浓的怀疑,但是在看到李云疏镇定自若的目光后,那种疑虑又不知怎的,转化为了无需理由的信任。
只见李公子微微摇首,长叹一声:“画是真的,字……是假的。”
☆、第十九章
“画是真的,字……是假的。”
这话一落地,整个宝物阁里顿时沉寂了几秒。不过片刻,那长相斯文的男人慢慢地冷了脸,严肃郑重地问道:“李先生,不知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幅千山尽水图虽然算不上是国宝级的佳作,但是也已经在我们豫肖阁挂了五年了。至少有七八个业内专家特意为它来到b市品赏、鉴宝,如果这只是你的戏言,那么还请收回。豫肖阁,从来不会有赝品。”
一点没有了刚才的嬉闹玩笑,这男人语气凝重认真,甚至隐隐带了一丝位于上位者的压迫感,直白地向李云疏压去。
见状,霍铮皱了眉,下意识地向旁走了一步,正好挡住了青年的半边身子。这个一向矜贵高傲的男人用宽广的身躯将李云疏挡在了身后,沉默地看着眼前临近暴怒边缘的眼镜男人。
因为身高微微高上一点,霍铮垂首,那人抬头,两人对视了半晌,霍铮启唇道:“罗闻,云疏是我请来的客人,请你冷静一点。”
被叫做罗闻的男人却显然不可能就这样罢休:“霍先生,您请来的客人我们豫肖阁自然会尊重。但是,一个完全不懂行、却狂妄地擅自品鉴的毛头小子,我们豫肖阁从来不会尊之为客。”
闻言,霍铮眉头稍蹙,没有再开口。
罗闻的话说得极有道理,每字都精准有理。甚至对于他们这些行内的人来说,罗闻此时的态度已经算得上是极好了。被别人质疑、批判,这对于任何一个有眼界和辨假水平的收藏家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侮辱。
就算是霍铮,都知道此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李云疏道歉。否则,恐怕罗闻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但是不知为何,在霍铮的心中却隐约觉着这个一贯温和谦逊的青年不是这样莽撞无礼的人。
他还在心中思索着,便听到一个清越好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语气无奈:“罗先生,您这幅画并不假,这个字……也不能算假,但您如果一定要称呼它为千山尽水图的话,那这行字便是假的。”
青年的声音仿佛有一种能抚平人心的作用,霍铮微微侧开身子,让李云疏上前一步,正面对上了罗闻。豫肖阁的主人毕竟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此刻罗闻也消了气,只是仍旧觉得好笑:“李先生,不知道您今年多少岁?”
李云疏微笑:“我今年二十一。”
罗闻了然地点点头:“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总是想要做些什么事来证明自己,但是十几年后我再回过头来看,当时的自己真的是太幼稚了。”
罗闻这话已经是在给李云疏一个台阶下,但是很明显后者却并不领情:“年龄确实是一个硬伤,但是我想请问一下:罗先生,有没有人曾经问过你,这幅画的盖印是不是起初就是这样的?”
“……是有过。”语气里带了一点疑惑的意思,罗闻神色复杂地打量了李云疏许久,才道:“我的父亲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再多说。如果你是想说为什么印泥的痕迹保持很新,那么这可能与之后的保存工艺以及画质、印泥自身有些关系。这种情况在古玩界也并不是没有。”
听着这话,李云疏轻笑着点点头,然后道:“千山尽水图只能说是后人给上的名字,想必罗先生自己也从来没在任何典籍中找到过这幅画,仅仅是因为这两行提字便这样称呼,对吧?”
罗闻点头:“嗯,虽然没有在任何书籍资料中找到过这幅图,但是看笔触和画风都是董北苑后期的风格,这行字迹也是他最为擅长的行楷,落笔娟秀,字字如玉,所以业内都认为这是董北苑不出世的真迹。”
李云疏闻言,更是证实了自己原先的猜想。他回过头,一点也不着急地用怀念的目光在那幅图上看了许久,最后视线在右上角的两行提字上停住,接着转身,道:“这字并不是董北苑的字,应该是同时代的雅士模仿了随手写上去的,所以我说,这字是假的。”
罗闻一愣,过了半晌才好笑地说:“董北苑虽然并不精于书法,但是他的字画我还是看了不少的。这位小朋友,你怎么就觉着这字不是他写的呢?光是那个‘绝’字,我便觉得十足十是北苑的风骨。”
话说到这个时候,整个房间内的氛围已经舒缓上不少。罗闻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不该和一个“小辈”如此斤斤计较,不该将对方的话太放在心上。
听着“小朋友”三个字,李云疏不由失笑,却又觉着无可奈何。他还没开口,却听一个低沉淡漠的声音忽然响起:“罗闻小朋友,我的客人已经成年很久了,请注意你的称呼。”
罗闻一愣,下意识地开口道:“那……云疏?”
霍铮:“……”
见着霍铮这副吃瘪的模样,罗闻顿时心情大好,刚才那些冲突也不再放在心上:“霍小先生啊,没想到我看着你长大,今儿个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袒护一个人的样子,真是有意思。成,今天我心情好,可以考虑给你们一个机会看一看我收藏的精品茶叶。”
闻言,霍铮反射性地转首看向了一边的李云疏,在发现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这边的谈话后,他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罗闻,问道:“多吃了五六年的饭,就让你比我矮了两厘米?”
罗闻:“……”
所以说,霍大少要是毒舌起来,那也绝对是一流的。
宝物阁里四盏高瓦数的强光灯从房间四角照射下来,将屋内的温度照得比外界高了几度。罗闻也不想再在“赝品事件”上多费时间,他说道:“正好我前几天从与y省搜罗了一包上好的滇红功夫茶,你要是有这个本事从一堆茶里挑选出来,那我也愿意给你们一点送给刘老。”
霍铮闻言一愣,还未开口,便听一旁沉默了许久的青年忽然开口:“罗先生,你真的觉得这个字是真的?”
明明已经轻易带过的话题就这么又绕了回去,罗闻无奈地笑了起来,看向李云疏:“小朋友……咳,李先生,你就这么自信我们这些业内专家会齐齐看走眼?”
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李公子精致昳丽的面容在强烈的白色灯光下,宛如白釉般透明:“如果我说……我能写出一模一样的呢?”
…………………………
明亮的灯光下,浅黄色的木制古式家具散发着历史沧桑的清香。这是一张长约六尺九的黄花梨书案,四面顶角勾画繁复的如意云头纹,上面放置了齐全的文房四宝。光泽如漆的紫微墨,毛毫贴服的玳瑁笔,温润莹亮的贺兰砚,再加上书案正中那一张洁白如玉的露皇纸,寻常人一看,绝对是闪花了眼。
书房的主人转头看霍铮,只见这个俊美的男人极其内敛地将眼中的惊艳掩藏干净,而当罗闻得意地再转首看向李云疏时,却见后者状若惋惜地伸手抚着那深黑色的鹿纹笔架,重重地叹了声气:“可惜,不是紫檀木的啊……”
罗闻:“……”
乌木也很贵的好吗!!!
和古玩珍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罗闻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识货”的人,而且……年纪还这么轻,令他莫名地有了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已经被拍死在沙滩上”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俊秀青年提笔落下第一个墨点时,彻底化为了震撼。
只见在青年袖口半挽的地方,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片白皙到透明的皮肤。在修长漂亮的手指间夹着一枝中白云兼毫笔,这枝上了年岁的玳瑁笔仿若惊鸿游龙,在如玉的宣纸上挥洒自如。
而执笔的人,更是俊逸优雅到仿佛翩然公子,贵气逼人。但是此时,罗闻的视线却一直集中的书案上的字上,而霍铮……却怔然地望着这样陌生的李云疏,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宣纸上,浓厚细腻的墨汁轻轻晕染开。李云疏再以笔齐端上浓墨落下一笔,动作看似轻柔随意,却又独具潇洒不羁的意味。这款紫微墨仿佛活了,这支玳瑁笔仿佛活了,这端贺兰砚仿佛活了,就是那高洁不理世事的露皇纸——
都仿佛活了!
每一笔都爽利地结尾勾勒,罗闻不禁在心中叫好,神情激动、面色泛红。而霍铮则沉默地睁大了凤眸,再也无法掩藏眼底的震骇惊艳——
这是……李云疏?
『千山有尽时,百水无绝处。』
最后一笔落得干脆利落,带着一丝文人墨客的落拓不羁,让整张娟秀丰腴、又不失刚健风骨的提字,显得刚劲挺拔、灵动流逸。
提的字极佳,提字的人更是风度卓然。
亲眼见证了这两行提字的诞生,那种跃然于纸上的挥毫大气已经不再是几百年尘封于黄土之下的“死字”可以形容,罗闻怔怔地抬头看向提字的人,却见清秀昳丽的青年遗憾地摇头,随手将毛笔放入白瓷的笔洗中。
“这是我的!!!”
二话不说,罗闻上手就抢了那张还沾着墨汁清香的宣纸。动作之快,让提字的李云疏都完全没反应过来,惊讶地抬头看他。
只见早已奔四的豫肖阁主人——刚刚还调侃“小朋友”的罗闻罗先生,此刻正紧张小心地捏住了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尴尬地咳了两声,道:“这张是露皇纸,十分贵重,就算是写完了也得好好保存的。”
李云疏:“……”有话我们放下纸再说。
无语了片刻后,李公子只得无奈道:“罗先生,这样……你有时间看一看那张纸上的字吗?”
脸皮厚得堪比城墙的罗先生听了这话,将抱在怀里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他一边看着,一边低声念着:“千山有尽时,百水无绝处……”越说,语气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已经彻底淹没在了嗓子里。
只见那每一个勾折横捺都有着刺人的笔锋,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