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冯一诺,那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他在sametime上对她说,“报告到底用哪个版本,你自己决定。”
她觉得有点讽刺,离开塘厦之前,自己也对叶嘉予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已经跟Johnson谈过了,报告会改好了再给他看,”她如实回答,“既然你已经改好了,那就不怕来不及了。”
她看到他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但很久都没有新消息发过来。她等得不耐烦,关掉那个窗口,正打算开始做别的事情,消息却又来了。
“你发还是我发?”他问。
“你写的当然是你发,省得到时候又说我抢你的功劳。”她回答。
“还是你发吧,这是你的项目。”他却又这样说。
“好。”她答应了,他说的也有道理,而且刚刚也是她去和Johnson谈的,省得Johnson再多想,郁亦铭明知有问题,报告都改好了,为什么还憋了这么多天不上报。
报告呈上去,难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跟客户开会,叶嘉予休假还没回来,参加会议的是他的老板,还有一个临时接手这个案子的同事,两人都不清楚其中渊源,只知道是JC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让他们能及时收手,取消同WESCO的交易,否则这笔烂帐就是他们的麻烦了。
若是这样想,自然觉得JC的资产评估组功不可没,帮他们避免了损失。对方老板表示very impressed,以后如果有什么用的到咨询评估的项目,一定还会找他们。
Johnson听了大喜,会开到一半就对隽岚说:“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隽岚笑了一下,说谢谢,心里却不是滋味,其中的因缘际会又有谁知道呢?
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件事是否要再闹大一点?比如,报警。WESCO如此之大的资金漏洞无论在哪个国家都足够立案了,而且还是金融大案,于是,双方又找了法务部的同事进来出主意,会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多才散,结论却还没有,说是要等美国总部上班,问过大老板,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从会议室出来,隽岚收拾东西准备走人,郁亦铭走过来问她:“去不去吃饭?”
她笑起来,反问:“怎么,你跟冯一诺说好了,轮流盯着我?”
“知道你好着呢,不用人盯着,纯粹只是一起吃个饭,”他回答,“一个人坐在饭馆里多傻,你要是不去,我去约别人。”
她觉得这态度不错,就说:“那走吧。”
他们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吃饱了又去酒吧,说得都是些不相关的事情,她又疯起来,把某些事情跑到脑后。
直到酒吧里越来越吵,他们移去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直到她突然问郁亦铭:“你喜欢香港吗?”
“这个问题太深了。”他回答,“你呢?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回答:“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就是觉得夏天太长了。”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是会厌的。”他笑起来,“很多时候根本不是厌倦,而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只看到最好的一面,时间长了就暴露了。”
她以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完全明白,本着探讨人生的目的就事论事道:“也可能从前真的就是那么好,只是后来变了。”
但他却不再绕圈子,从地说到了人:“你以为人会变,这是感情失败的另外一大原因,人不会变,至少……”
他停在那里,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许久才说下去:“in the way really matters。”
“那你呢?”隽岚反驳他的理论,“你不就是变了许多;从前是好学生;现在变成这样。”
“现在怎么样?”他打断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等她对自己的评语。
她一时间竟说不出,只能含含糊糊的描述:“一时在这里,一时又在那里,做做这个;再做做那个;要是你五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外婆肯定又要跟你讲《龟兔赛跑》《小猫钓鱼》的故事了。”
那时,郁亦铭常到她家去玩,两人对面对坐在一张小圆桌边上写字画画。女孩大多比男孩早慧,她不管是写字还是画画都又快又好,两人每次比赛都是她赢,小孩子赢了总是很得意,她最喜欢在他面前显摆,他不服气,就去找她外婆,直接挑战比赛规则:为什么一个字要写十遍?为什么画的画非要跟书上的一样才算好看?还有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英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之是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或许,只是或许,他还真说对了。他从小就跟她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许多事都变了,但其本质却始终不曾改变。
“一辈子很长的,你考虑清楚没有,真的要这样过?”她又问他。
“是啊,一辈子是很长,如果我能活八十岁,花几年时间晃悠也不过就是一转眼的事情,为什么要纠结这么多?”他自以为很有道理。
“可是别人都在读学位找工作结婚生小孩儿,时间宝贵,你不觉得自己浪费?”
“哈,刚还说一辈子很长,一会儿又短了?”他找她的碴儿。
她笑,索性投降了,作势拿出钱包,拍出一张钞票,说:“我说不过你。赞助你一百块,去找个心理医生聊聊吧。”
“我病得重,一百块哪里够?”他也同她玩笑,“医生看见我肯定会说,你,来得太晚了,如果是十几岁,可能还有机会能治好,现在年纪这样大,已经没救了。”
“啊呀,那怎么办?”她假装听到噩耗。
“不是早跟你说过,’他看着她回答,“我得找个人给我做主,时时告诉我怎么做。”
她愣了愣,终于还是躲过他的目光,又低头喝酒。
如果他们现在还是十几岁,一切可能完全不一样。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拿他与叶嘉予比较,仔细想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她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或许是因为他们简直就像从两个世界走出来的,而且,还是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正如郁亦铭说过的,叶嘉予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把一切都背负在肩上,塘厦那个大家庭,甚至还有薛璐,他们的期望便也是他的期望,他们的困境也是他的困境,所以他才那么忙,那么累。
而郁亦铭却恰恰相反,他是活的最轻松的人,可能是打算走得很远,他总是轻装上路,什么都不带,谁都不带。
啤酒苦涩,她喝得并不多,却觉得不服气,又试图举出一个反例。
“还有我,”她指指自己,“我就变了。”
“哪方面?”他问。
“我本来是那种可以带去给父母看的类型。”她以为有自我调侃的勇气。
“现在呢?”他继续。
“现在,”她苦笑,“跟人同居过,有过小孩,又流产,我变成一个不好的结婚对象了。”
“你知道我不介意。”他笑答。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能当他是开玩笑,揶揄道:“你不介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那种愿意买个房子,找份工作,赚钱养家的男人。”
“我希望你也不介意。”他仍旧带着笑。
她又愣住,不知道这话还要怎么说下去,再继续,恐怕就要说到她和叶嘉予的事情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郁亦铭谈起此类问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就是觉得太奇怪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冤屈,又有些庆幸,冯一诺已经把经过告诉他了,即使说的不多,他也是懂得的。
他们静静坐着,许久,她终于开口:“他们都跟我说,真是可惜,你一向身体很好,要是早点知道,当心一点,也不会这样。我却在想,还好,没有早知道。”
他听她讲,没说话。
“我甚至觉得,”她转过头去看看他,继续说下去,“我其实早就有感觉了,只是存心不想要……,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还是沉默,伸手把她拥进怀抱。她挣了一下,试图微笑,对他说“跟你开玩笑的”,眼泪却落下来了,她只好伏在他肩上哭,索性放开来,渐渐洇湿了他的衬衣。
自塘厦那一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畅快的哭出来。她一直对人家说她没事,对他这么说,对冯一诺这么说,对自己也这么说。但于内心深处,却不是这样的,她从前不承认,即使是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无所谓,有些东西一旦毁坏,或许要很久才能复原,有些伤痛,或许会一直留着。
那天夜里,他们很晚才离开酒吧,郁亦铭送她回去。那几日,天气又明显的热起来,近夜或许下过一场小雨,水汽带着地面上沥青的味道渗进空气里。永乐街上的小店面几乎都已经打烊,只余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两个人慢慢走到她住的地方楼下,她同他道别,笑道:“你不用开导我,我已经想明白了。”
“知道你好着呢,不需要人家盯着,我也得回去把衬衫晾一晾。”他也笑着嘲他。
她作势推了他一把,转身上去了。冯一诺恐怕是对的,她真的应该哭一场,哭过之后,感觉好像整个人从里到外洗了一遍,笑起来仿佛也轻松了一些,那些她为之流泪的伤口好像已经不是新鲜的了,只是在那里,顽固的在那里,等着时间流逝,或者是一味药。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觉得很累,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还喝过酒,自以为会睡得安稳,结果睡到半夜却又醒过来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做梦,而是因为想到一些事情,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静静地把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都过了一遍,直到一个问题出现在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叶嘉予从来都不是个坏人,他身上简直就没有做坏人的基因,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WESCO这桩案子?
他一向不跟她谈工作,总觉得她做事的方式不对路,还曾经对她说,如果请人,肯定不会要她这样的。他只是开玩笑,没轻没重的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想到她当真了,眼泪都掉下来。他只好又哄她,说工作自然是要找别人,那有叫自己老婆做的道理,她这才又破涕为笑。这一次介绍WESCO的项目给她,真的是破例了。
而且;他在这个圈子里是很有些人脉的,要找个相熟的评估师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并不是非她不可。而且,这一次如果不是她稀里糊涂的多发了一次银行询证函,也不会发现资金漏洞,可能现在报告都已经出了,WESCO记录完美,交易也顺利达成。
为什么?她想不通,于情于理都找不到一个说的过去的解释。
还有,还有去年圣诞节前的那一夜,他在黑暗里对她说:隽岚,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天亮了,她起来洗漱,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有点肿,一切仿佛了无痕迹。
一清早,她又回去上班,刚到公司,Johnson就把她叫进办公室。她走进去,看见郁亦铭已经坐在里面了。
等隽岚也坐下来,Johnson关了门,开口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也不算什么好消息,只是对JC来说比较好……”
隽岚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转过身去看看郁亦铭,他却没看她,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们不用纠结报不报警了,”Johnson继续说下去,“WESCO那边已经有人出来自首了。”
说完这个爆炸新闻,Johnson像是松了一口气,隽岚十分意外,连忙问:“是谁?”
“是他们那边负责亚太区业务的一个总监,中国人,而且还是个女的,”Johnson唏嘘不止,“此人常驻在上海,通过邮件把WESCO自2006年以来的往来账目直接发到纽约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昨天半夜这件事就已经上了美国那边好几个频道的财经新闻,估计这里的媒体也会很快跟进。”
隽岚听了只是沉默,郁亦铭那边也是出奇的安静,但她心情沉重,无暇在意。女的,中国人,又做到总监这样高的位子,除了薛璐,她想不出还会是谁。
“……当然,WESCO其他高层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出来自首,自然牵连出一串,”Johnson还在继续讲,“新闻里说,那些罪证其实两天前就发了,检方大概是需要一段时间来证实真伪,……”
对公司而言,WESCO的问题就此解决了,生意做成,钱收进,没有道德风险,又多了个熟客,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对隽岚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她想要放下不管,却做不到。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忍不住上网搜索相关的报道,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一搜便是一大堆,连视频也有,而且还是系列报道。
她点开来看,薛璐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甚至连真名都没出现,主持人每次提到只是说“内部人士”,并且用一个剪影人像代替。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在上海,暂时还没有影像资料。那个剪影就是一般职业妇女的样子,那身形看起来像个中年妇人,与她记忆中的那个薛璐完全不一样。
果然,当天晚上;香港的新闻里也有了WESCO案的相关报道。警方已经全面介入;涉案的高层均已取保候审,公司暂时还在运作中;但已有投资人打上门去,WESCO纽约总部的大厦楼下已经架起了围栏,甚至还有警卫站成了人墙,限制无关人等出入。
上海的分公司境况也差不多;大楼下面保安林立;拉起了警戒线。隽岚是上海人;虽然多年不曾常住,对那里的地标建筑总还是熟悉的,一看周围的环境就知道是哪座办公楼。还是投资圈子里的老规矩,一定租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租金最贵的大厦,view最好的楼层,WESCO当然也不会例外。镜头又扫过大楼门口的广告画,“WESCO——您的财富伙伴”,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正朝画面外的人伸出手,笑容成熟睿智,只可惜被恶作剧的人画上了达利的胡子,魔鬼的尖角。
要在WESCO这样的公司开立投资帐户,起始门槛就是千万级别,一旦事发,投资人的损失虽然惨重,却也不会有凄凄惨惨的苦主在镜头前面扯着头发痛哭自己赔了棺材本。普通百姓不过是吃完晚饭看看热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