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却看看表,问她:“嘉予怎么不过来?又要加班?”
隽岚不知怎么回答,心想也是时候老实交待了。
“妈妈,我跟叶嘉予……”她心里造好了句子。
正要讲出来,妈妈却打断她道:“回酒店再说吧。”
妈妈也不笨,多少猜到了一点。隽岚只能作罢,等菜上来了,就低头吃饭。
那一顿饭吃得无比郁闷,草草结束之后,三个人打车回酒店。
进了房间,隽岚去洗手间,隔着房门,就听到妈妈在外面跟她爸爸说话,前文没听清楚,只歪到一句:“……这就叫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爸爸难得有拽文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当即唱了一诺,道:“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妈妈搞不懂状况,追着他问:“唉,你是不是又不说好话?是不是?是不是?”
隽岚在厕所里听着,莫名就猜到他们在说郁亦铭,不禁心情复杂。郁亦铭从来就跟她的家人不对味,他跟叶嘉予不同,无论如何都不是个老少咸宜、人见人爱的主。
怎么又想到郁亦铭,她骂自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去跟爸妈解释她跟叶嘉予的事情。要怎么说才合适?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这边还没想好开场白,妈妈已经等不及来找她了,也没敲门就进来了,好像又回到从前她还很小的时候。
“隽岚,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嘉予到底怎么回事?”妈妈问她,酒店的洗手间到处都是镜子,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妈妈……”她一时鼓足勇气,正准备实话实说,却又被打断了。
“今天中午你一进门,我看见你手上戒指也没戴,就知道有事,”妈妈好像突然变身侦探,一点点蛛丝马迹分析下来,“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姓郁的小子?”
“我跟嘉予分手,跟别人没有关系。”她倒是冷静下来,趁机把话说出来了。
“什么?!分手?”妈妈一听就急了,“章隽岚,你怎么回事?!你不要告诉我真是为了那个郁亦铭,……”
“都说了跟别人没关系了!……”隽岚声音也响起来。
吵架免不了就是这样,谁都不让谁把话说完,爸爸进来劝架,劝了两句,也盯着隽岚问怎么回事。
妈妈却好像早有结论,认准了就是郁亦铭捣鬼,说着说着把旧帐也翻出来了:“从前高中里也是这样,他自己出国了,也不管你马上要升高三,要参加高考,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还写英文,欺负我们看不懂是不是?你妈妈我再怎么样也是带毕业班的英文老师!现在你要结婚了又是这样!你知道他们那一家都是什么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
隽岚从没意识到竟有这样的血海深仇,正要回嘴,又突然停下来,问:“你说他从前写了什么给我?”
妈妈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继续控诉:“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亏他想得出来,塞在那把破吉他的套子里;还好那个时候我怕你分心先锁起来了,后来你上大学说要带去,我想先拿出来擦擦干净才看见的。你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自己考上名校了,就不管别人的前途!哼;还好还好;我看他现在也没有飞黄腾达嘛;还不是跟你一样?……”
后面的话,隽岚没怎么注意听,反正想都想得出来,就是那一些吧。这一天,大概注定了是要不欢而散的,所有事情都凑在一起了。
她借口晚上还要加班,要先走,妈妈却还想继续吵下半场,一副不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决不罢休的架势。隽岚也觉得冤枉,有些事却还是没办法说出来,比如WESCO,比如那个悄悄来又悄悄走的小生命,要是说出来,眼前这两个人一定比她更难过,她看不得他们难过,只能把这个无故悔婚的黑锅继续背下去了。
见硬的不行,妈妈就来软的,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跟嘉予这个样子,我们在这里也不好意思,明天就回上海吧。”
隽岚知道她是赌气,回答:“酒店的帐单我还付得出,你们尽管安心住着。再说了,这几天让我上哪儿去买回上海的机票?”
他们回程的票子原本定在下周,明天就是小年夜了,座位最紧张的日子,根本不可能改签。这个道理妈妈也知道,只好作罢。
一直到很晚,隽岚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临睡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叶嘉予说过给她打电话,却没有打。
她闭上眼睛,又觉得自己犯傻,人家只是在她爸妈面前说说罢了,怎么会真的打来呢?现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次日一早,她又去酒店,替爸妈安排了海洋公园一日游,送他们上了车,才匆匆去上班。
到公司已经有点晚了,她花了半个小时准备材料,然后去跟客户开会,回来之后又和几个同事一起做下一个项目的工作计划,似乎分分秒秒都要派到用场。
稍微得闲已经快中午了,她有件事要找Johnson请示,抬头却看见一个人事部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两个人关起门来谈了许久。
她只能在自己位子上等,眼看着一封新邮件落进收件箱,发件人竟是叶嘉予。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晌,始终猜不到他会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点开来看了。
“隽岚啊”,他这样开头,就好像面对面跟她讲话一样:
隽岚啊,昨天,我说过要给你打电话,但最后还是没打。
说什么呢?要你原谅我?重新开始?都已经说过了。
你会拒绝我,而我不想那样。
前几天,我一直在塘厦。阿公头七,有个高中里的同学来悼念。那个人是我们同学圈子里混得最不好的,大专毕业就回到镇上做了个负责河道整治的基层公务员。旁人都是来了放下礼金就走,只有他最有空,陪我在老宅后面的河边上坐了很久。
他跟我说他每天都做些什么,八点钟上班,四点半下班,有空就去钓鱼,还在河边的滩涂上开了一块地种菜,还说他老婆已经怀孕,五月份要生了,总之,都是平凡的快乐。
我突然觉得羡慕,我们这些人总是想赚到更多的钱,拥有更大房子,以为所有辛苦都是为了让我爱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最后,我最爱的人却并不快乐。
我又想起我们在纽约的时候,那时我工作不久,第一次去出差。临走,我问你要带什么礼物,你对我说:“写封信寄给我吧,我还没收到过情书呢。”
看起来很小的愿望,我却没能做到,只寄了一张明信片回来,上面除了地址,没有几个字。我对你说是因为忙,其实,不完全是。要知道对着一张白纸,把心里所想写下来,有多难,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
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有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我想,就让我从这一件开始吧,一点一点地改变。或许有一天,我会变得足够好,而你就会回来了。
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们在宝云道看中的公寓,初三中午十二点就交房了,到时候我会在那里等你,希望你会来。
叶嘉予
隽岚默默对着电脑,不是不感动。纽约那件事她也还记得,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收到他写的信了,现在却还是收到了。虽然,她说的信是用墨水笔写在纸上,仔细叠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再投进邮筒里的那一种,但email也够了。
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读到最后一句又觉得有些讽刺。他说要一点点改变,却还是没有耐心,给她这么近的一个期限,离此时此刻只有三天,这算什么?
十二点半,Johnson办公室的门开了,人事经理走出来。她桌上的电话也响了,正是Johnson,招她觐见。
她心里想,怎么这么巧?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赶紧去了,联想起方才的情势,更加搞不清所为何事。
见她进来,Johnson招呼她过去坐下,这样开场了:“July,我刚刚在跟人事部的同事谈Ming的事情。”
这么说还是跟郁亦铭有关的,她心里想,是不是有什么新项目,又要他们两个人合作?但人事部经理在这里做什么呢?
“人事部做背景调查,发现他的学历证明有问题,或者这么说吧,根本没有。”Johnson继续说下去。
隽岚听的一惊,这种状况,她早就想到过,真的发生了却还是措手不及,只能装作不知道,反问一句:“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搞错了啊?”
“应该不会,已经得到学校方面的证实,前后三年的毕业生名单里都没有他,而且Ming自己也承认了。”
“他怎么说?”她问。
“他说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学位,”Johnson回答,“人事部的资料里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证明,这个应该是他们的疏忽,也不知道当初入职的时候怎么回事,现在倒想起来要查了……”
隽岚听着Johnson念叨,半晌没出声,心里却有些寒凉——管你多优秀出色,没有那张纸,还不就是等于零,他们这种工作就是这样。郁亦铭的这一段人生体验恐怕就要结束了,接下去,他又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凭她这一点智商,肯定是想象不到的。
Johnson还在继续讲:“……他是纽约那边雇用的人,又外派到香港,现在出了这样的问题,也算是不小的一件事情,两地合规部都已经介入,Blair这下真是丢脸丢大了,……”
这些隽岚都不关心,打断他问:“那Ming是不是马上就会离职?”
Johnson点头道:“已经让他自己交辞职信了,这样简单一点,免得有纠纷。”
“那我……”隽岚不知老板对自己有什么吩咐。
“这件事别的同事都还不知道,以后只说他是自己辞职的就行了,”Johnson解释给她听,“之所以要先跟你通气,是因为你从下个月开始升到高级经理,资产评估组的人都向你报告。现在少了郁亦铭这一个,你应该事先有些准备,是招聘还是内部调遣,你自己考虑好再告诉我。”
虽然前面有了这么多铺垫,隽岚还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升职的喜讯。
她升职,郁亦铭却要被迫辞职,仿佛有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说是喜讯,可她怎么就连一丁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呢?
从Johnson的房间出来,她就去找郁亦铭,那小子却不在位子上。她绕着那一层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再看看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赶紧又跑回自己的办公桌,手忙脚乱的找出手机,打电话给他。片刻静默之后,语音提示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她挂掉,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其实,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大活人,又不是只虫,总不见的一忽而就飞跑了,为什么要这么急,她也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她问郁亦铭。
“公司楼下,买三明治。”他回答。
原来只是这样,她意识到自己有那么一会儿竟担心他会就此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无音信。就好像许多年以前,在她家门口的那一次道别一样。这一走,是否有缘再遇到,他会不会过个十七八年再突然冒出来,她竟没有信心。
“你等着,我下去找你。”她命令道。
“干什么?你要想吃,我帮你买上来不就行了。”他以为她只是想要买三明治。
“我有话跟你说,”她语气更加强硬,“你给我在原地等着,电话也别挂!”
她跑去乘自动扶梯,转了好几圈,才到地下一层那个三明治店。果然,郁亦铭正在那里排队。
她把他从队伍里拉出来,出了店门,就朝办公区的电梯走过去。
“章隽岚,你干嘛?我眼看就排到了!”他跟她耍无赖。
她却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情,一路跑到这里,气急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押着他回到办公室,又示意他到会议室说话。他也没再废话,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角落里的小单间,关门落锁。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她问她,缓了好一会儿,总算心平气和。
“告诉你什么?”他反问。
她顿了顿,才回答:“告诉我,你要走了。”只几个字,却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他也静下来,细细的看她,又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跟我走吗?”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她想起在纽约,他也这样问过她: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哭吗?到底是开玩笑,还是在试探她?什么时候算完?!
她气急,嘴上却也开始跟他讲笑话:“你相信我,不是我到人事部去告发的。”
“我知道不是你,其实是我自己。”他竟这样回答。
她突然顿悟,是因为昨天吧?他看到她和她爸妈,可能也看到叶嘉予了,后来,妈妈又对他说了那些话。原谅,和好,结婚,多么自然而然的联想啊。她忍不住又想到自己,那个时候,为了把他支走,对妈妈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他是不好,可她还不是跟他一样,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算个完?
她有种冲动,想向他解释清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章隽岚,你会跟我走吗?”他却又问了一次。
“你什么意思?别玩儿了。”她对他笑。
他却难得这么严肃,走近了一步,搂过她来亲吻。她没有拒绝,也伸出手抱住他,但这般充实的感觉,眼看就要没有了。
“章隽岚,你别装不知道,”他轻声道,“给我个答案。”
“要是我说不好呢?”她偏还要逗他。
“那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他回答。
“如果我答应呢?”
“我的辞职信可以借给你抄,再去买两张单程票。”
“你骗人的,”她却不信,“今天农历三十,肯定一张票都买不到。”
“随便到哪里去,怎么可能买不到?没有飞机,还有火车,汽车,就算两只脚走也走得掉。”
的确,是她的眼界太窄,世界上大把不过春节的地方。那里,便是他的疆界了。
“你这算什么?最后通碟咯?”她又笑,不禁觉得讽刺,他们都给她一个期限,让她选择。
“没错,日落之前你做个决定吧。”他回答,那语气倒像是认真的,说完便放开她,出去了。
有那么短短一瞬,她想叫住他,只因为还有一件事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