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皇帝离开,季洁姗姗上来,柔声对钱韵芯道:“妹妹性子也太急了,方才见皇上行色匆匆,就该知道此刻不能打扰圣驾的。”
季洁甚少会说这样的话,今日却似乎有心要钱韵芯难堪一般。然出人意料,钱韵芯竟不接她的话,只绕开她冲着沈烟笑道:“莲妃娘娘过些日子要生辰了,虽宫里还不能办喜事,但摆几桌果品姐妹们热闹一下也没什么大忌讳。娘娘若心疼银子,臣妾做东也未尝不可。自然就免了那份贺礼了。”
沈烟只淡淡笑道:“当真不必了,生辰年年有,今年宫中又多事,钱妃的心思本宫留着明年再来向你讨吧!”语毕便带着宫女离开,没再多言一句。众人遂向钱、季二人行礼后也散开了。
季洁悠悠走到钱韵芯面前,有意拿话来激她,“莲妃娘娘不是不领情,只是她贤惠惯了,怎么会跟着我们嬉笑玩闹?妹妹别多心啊!”
钱韵芯答也不答,转身就要走,却又听季洁在身后问:“听闻妹妹以为我要抱养惠贵嫔的孩子便许诺她定不让我夺其皇儿?这事情毫无根据,妹妹的性子太急,旁人会误会你自己想要那个孩子,先放出话来断别人的路。”
若是从前,钱韵芯被这样误会,她一定会扬着眉厉声与人争执一场,然今日却只是极平缓地转了身来,笑嘻嘻看着季洁道:“你我姐妹四年来一直相处愉快,且你我怎样的性子阖宫皆知。姐姐,你今日这么着急这么挑衅的话,若妹妹搬了去给旁人听,指定没一个人会信的。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姐姐,妹妹劝你一句,悠着点吧!”语毕倏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洁愣在当地,但见钱韵芯真的翩翩离去,方清醒过来左右看了看,即刻皱眉带着宫女离开。然遥遥一处,一个小太监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得知方才那一幕时,悠儿正挑着几册书预备一会儿送去馨祥宫,她倒不惊讶钱韵芯的表现,只是对嬷嬷道:“去查一查皇上缘何去了东边,谁又在那里,此刻我先往太后那里去,一会儿去馨祥宫复命即可。”
嬷嬷安排下去,便侍奉主子换衣后跟随来到馨祥宫,却不知竟与茜宇擦肩而过,缘亦几个已陪着太后出了门,只有若珣和臻昕还在。
拿了书册给昕儿读,悠儿问若珣:“母后去了什么地方?”
若珣道:“小春子来说皇上去了东边后,母后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本以为她不舒服要宣太医,不想母后却换了衣裳要去母妃那里。”
悠儿顿时明白了一切,不再多说什么,与若珣昕儿说了几句话,便要他们静静地看书,自己则到内室等候茜宇回来。
同样的等候,璋瑢似乎能料到自己会看到谁,回到寝殿时,妹妹果真稳稳地坐在了屋子里。然姐妹俩却相对无语,静默了许久直到挽香又上来换了一轮新茶,璋瑢才开口道:“我饿了,做些点心送进来。”
“妹妹带了缘亦做的东西,都是姐姐喜欢吃的几样。”茜宇唤缘亦进来摆了吃食,又将众人都屏退了。
璋瑢看着一桌子点心,笑得有几分惆怅:“要你腆着肚子来给我送吃的,往后还是我过去吃吧!”
茜宇靠在椅子上,一手支着面颊,道:“姐姐若心疼我,往后就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你心里多想他,我怎会不知!但逝者已矣,姐姐若动不动便要悲伤难过,会伤身子的。”
璋瑢舀了一勺清粥吃,口中道:“今日你和皇帝说话都好直接,也不管听话的那个心里怎么想的。”
她脸上虽重新画了妆容,但眼睛一圈的红肿显然说明她哭过。茜宇端了一碟子酥麻糕摆在姐姐面前,“虽不知皇帝要姐姐做什么,但……”
“宇儿。”璋瑢打断了她的话,反问,“知道我去了那个地方,知道皇帝跟着过去了,那会儿你想什么了?”
茜宇一滞,继而才道:“想皇帝会如何开口对你说那些话,想他会要你怎么做,想姐姐心里如何悲伤难过。纵使陈东亭十恶不赦,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不论如何,对你而言这太残忍了。”
璋瑢还是失望了,她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个答案,妹妹再如何沉稳,性子总还是没变,这样不同于平日亲自带着点心来裕乾宫看自己,其实已说明她心里担心很多事。但在妹妹亲口承认一些事之前,自己尚不能钻牛角尖迷了心智。
这一边沈烟回到承乾宫,看了预备给慈悫太妃各项生活所需的单子,又添了几笔才交待送给季妃着内务府督办,贴身的宫女安排下回来后笑道:“主子今日也瞧见了,钱妃和季妃真的掐上了呢,听说纯为了惠贵嫔肚子里的孩子将来送不送去玉林宫抱养。上头虽没有半分动静,实则三宫六院早传得沸沸扬扬了。”
沈烟没说什么,嘱咐她莫嚼口舌,便要她带女儿来自己身边,心内却叹:抱养孩子,缘何都钻在这里头呢?
忆起那晚与皇后的对话,沈烟的思绪终忍不住飘到了臻杰随父出征的那年,那一年,有太多的慌乱。
第四十八章 清心寡欲(三)
哪一个女儿愿为妾室?谁不梦想凤冠霞帔待嫁、八抬大轿迎娶?
可偏偏命运多曲折,沈烟堂堂老丞相之女终究无缘那正房正室。自然,嫁入王府为侧妃是无尚的光荣,自然,得贵妃钦点皇帝赐封是祖上积德才有的福祉。
可她一个妙龄女儿,正是心高气傲时,委身为妾,是甚心思?看着婆母异常珍惜自己,每每殷殷叮嘱细细关心,聪明如沈烟,便隐约感到自己的出现实则为挟制襄王妃。
但见真悠儿绝色之貌,睿慧的心思,膝下皇长孙伶俐可爱,身旁有王爷万般的宠爱,而自己仿佛是横插在这对深情伉俪之中,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可嫁终究是嫁了,上有贵妃婆母的支持与压力,自有修柔婉约的容貌与性子,她沈烟既不见得比悠儿差多少,为何就不能得到臻杰的心?
人一旦动欲,便有邪念入侵。那一年自己是才嫁的新妇,还是女孩儿般的心思,她想不了那么多,思不到那么远,她只知道不能叫贵妃失望,不能比悠儿差,不能……
“母妃!”元戎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头扎在母亲的怀里咯咯笑道,“我们今天去哪儿玩?”
女儿的出现打断了沈烟的思绪,她捏着女儿的脸嗔笑道:“今儿在家待着,要嬷嬷给你收收心,昨儿太妃皇祖母可对母妃讲了,我们元戎是大公主,往后就是大姐姐。你看大姑姑的模样?以后你能么?”
元戎并不太懂,只是清脆地答:“戎儿听母妃的话。”
沈烟无比欣慰,抱着女儿亲了几口,这个香香软软的小丫头,好似自己一生的寄托般。每每看到她,便什么烦恼也没有,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女儿能替自己实现。她的女儿定要比任何一个女孩子幸福,这也是她此生于皇室最后的奢求了。
元戎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回身缠着乳娘嬷嬷们去玩耍,看着女儿健康活泼的模样,沈烟在心里兀自问了一声:那个孩子还好么?也该有四、五岁了吧!如果当年悠儿没有发现那个秘密,如今是什么模样?我还能有元戎么?
“我还有璃儿啊!”裕乾宫里,璋瑢已吃毕了点心,有了食物入体,精神也大好一些,她执了纨扇在屋子里踱步消食,一路晃到窗前看那小池塘里几支欲谢的荷花,苦笑道,“方才我就与皇帝讲,怎么想了半日只有这两个念头,好似是这一生没别的盼头。此刻想想,往后璃儿就是我的全部,我的确就这一个盼头。待……”她顿了顿,手扶着窗棂轻声道,“待年华老去,我的璃儿成家立业,我便去为赫臻守灵,他就不会寂寞了。”
“啪!”的一声,茜宇手里的折扇落到了地上,她俯身要去拾,就听璋瑢喝道,“别动,你这么笨重的身子。”
折扇再到手中,姐姐已立在了自己的面前,方才那一瞬茜宇已将心思藏下,她巧然笑着看姐姐,“待璃儿有了孩子,弄孙为乐天伦之福,姐姐也不享么?赫臻他……不是有淑贤皇后、瑾贵妃她们陪着么?我们活着的人,何苦要陪那死了的人?是他抛下了我们的。”
璋瑢眉头微皱,极快地躲过妹妹的眼睛,她要抑制自己不自觉地对妹妹眸子里神情真假的探究,摇着扇子踱步开说:“是了,就如当初我们无邪女孩儿初进宫许愿,到如今有多少实现?眼下我说这些,到时候璃儿肯不肯放我去,也是未知。人还是少些愿望少些期许,活在当下,清清落落的日子也不是不好。”
幼时托赖撒谎被父母兄长严厉责罚,茜宇便再不敢扯谎骗人。然自九年前踏入宫门起,到如今自己说了多少假话她已数不清想不起了,此刻面对着悲伤难过的姐姐,她依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把谎话越扯越远。自己的是非正义去哪儿了?缘何变得这么自私?
“宇儿。”璋瑢突然又提问,但看着妹妹低垂的侧面,她到嘴边的话又转了几番语气,出口已温婉亲和,“将来我若随璃儿出宫去,你怎么办?”
茜宇知道没有那个将来的,可她不得不答:“正如姐姐说的,将来再说吧,或许皇帝也肯让我出宫随昕儿住的。届时把张文琴接回来,宫里不照样有太后么?”
莫名的惆怅入眉,璋瑢转着手里的纨扇,倚身在窗棂上幽幽道:“璃儿还那么小,感觉那一切好遥远,那么长的日子要怎么过?”
茜宇动了心思,失口接道:“从前也觉得遥远,一晃九年过去了。”
闻言心中微痛,璋瑢抬眼看着妹妹许久不语,末了展颜笑道:“我送你回去吧,来了好半天了,要说话聊天,该我去你那儿。”
茜宇已后悔自己跑来看姐姐,她不知还能招架几次姐姐的“质问”,从前在她面前便是藏不住任何心思的,遂笑道,“姐姐也歇会儿,我自己回去便好。”
语毕起身,有些漠然地从璋瑢面前走过,眼角余光,她瞥见姐姐一张无比凄楚的脸,那上头是满满的期盼,她是在期盼一个答案。可是自己,真的不能说。
“我可以不说,我可以装不知道,可纸包不住火,若你不怕将来被王爷责难,你就留着这个孩子。”
这是当年自己对沈烟的规劝,许是等待茜宇无聊了,又许是今日听闻钱、季二人为班君娆的孩子抱养一事起口角,提及“抱养”二字,她也回想了那些往事,那段自己要为沈烟隐瞒一生的秘密。
至今犹记得当年沈烟那张彷徨无助的脸,她抱着那个孩子死死不肯放手的模样,可那个孩子不是她的,她若不放手,也许真的会没有将来。当时自己是怜惜沈烟,是不想她一个大好的女子因一时邪念断送前程,才会欺瞒下所有人“解决”了那个孩子。
却不料反要得沈烟再无欲念,有了元戎后就自行避孕再不愿为臻杰产子,是她看透了皇室的悲哀,才心如止水么?
“呵……”悠儿暗自苦笑,“如今宫里若再有这荒唐事发生,我是会替那宫嫔掩盖,还是以家法国法处置,杀无赦?对了,那个严婕妤,我何尝不是牺牲了她!”
第四十九章 檀香御扇(一)
那一日悠儿等回茜宇后,在她身旁静默了许久,最后只听茜宇对自己道:“替我带一句话给皇上,请他不要将端靖太妃逼得太紧,不要让她做太决绝的事情,若能让她置身事外,是我最大的愿望。”
悠儿不愿说,却不得不说,“母后此愿恐无法实现,皇上若能让太妃置身事外,就不会嘱咐我开着那水晶宫,就不会今日匆匆罢朝追过去。皇上说,在那里太妃会很无助,在那里说,太妃什么也不会拒绝。皇上等的就是太妃去的那天。”
心痛的感觉几乎要人窒息,茜宇伸手握着悠儿微微地发颤,泪含在眸中打转。
“母后不要想那么多,昕儿、太妃、我、晴儿、珣儿……好多的人,您放不下哪个都足够牵绊您了,要放,就都放下吧。”悠儿低语。
然人生在世,往往说来容易行之甚难,若转换角色,悠儿未必能放得下。爱一个人,缘何要那么高的代价,舍弃亲情、不顾友情,只为了成全一个爱字。古今多少痴男怨女,可有悔的?
这是皇室后宫的悲哀,是这深深宫闱高墙之下的无奈,纵使伤者如璋瑢,痛者如茜宇,她们的情绪也仅是沧海一粟,转眼就会被时光掩盖,被这宫廷女子永不停息的斗争淹没。
于是到了季洁这里,且说她被钱韵芯一句话堵回去,回到玉林宫后心中好一阵恼火。在她眼里钱氏就是个没脑子的冤大头,前一次还与自己在栖霞殿外争执,不过几日的功夫,她怎么学得这么有心思了?
躺在美人榻上,缓缓打开手中的檀香山,那股略嫌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纤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扇骨,一处细微的异样徒然要季洁脸白如纸,她惊慌地将扇子掼于地上,口中高声喊道:“紫兰,拿火盆来。”
看着扇骨被火苗一点点侵蚀,发黑陨落。季洁的眼里也满是跳跃的火舌。
眼下仍在夏日,在室内生火焚物,没多久就惹得弥室的闷热,汗水顺着面颊一滴滴淌落,她却浑然不觉,从未有过的压迫感侵袭脑海,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似乎错了。一步错,步步错。
“紫兰,替本宫去坤宁宫一趟,就说我身体抱恙,要静养些时日,求皇后这些日子把宫中琐事另指派人来打理。”季洁跌坐在美人榻上,嘴里仿佛无意识地说着这些,耳旁却缠绕着那日皇后的话:“是去年皇上赏的吧!宫里统共没有几把。”
她是知道的,贞仪贵妃根本不是吃了什么有毒的燕窝死的;她是知道的,楚贵嫔、萧荣华根本不是受了诅咒流产的。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现在才恍然,皇后也晓得,若不错,章悠儿什么都知道。
烧了这把扇子,烧得掉那些罪恶么?
汗水挂面,将胭脂化开,隔着烟火看对面镜子里头那扭曲可怖的自己,季洁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不要怪我狠心,走到这一步,谁也不能回头了。”
午膳时,臻杰在悠儿处歇息,得知皇帝要来她匆匆从茜宇处赶回来预备,却先一步得到季洁生病的消息,此刻饭桌上,她向臻杰笑道:“季妃定是为了后宫操劳过度了,皇上若有空,去瞧一眼吧!”
“嗯!”臻杰应了,却没再多说,许是饿了只顾着吃碗里的菜。
悠儿亲手盛了汤端在臻杰面前,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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