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悬崖下的对话,范闲远在峭壁之上,根本没有听见。
五竹一如往常般干净利落,说了两个字之后,便站在了小院的门口,没有往场间再移一步,遥遥对着叶流云,离皇帝的距离却要近些。
他说的两个字是:“你好。”
区区你好两个字,却让叶流云比先前看着他从院中出来更加震惊,更加动容,甚至忍不住宽慰的笑了起来,笑声十分真诚。
然后笑声嘎然而止,叶流云转身面对皇帝陛下,微微欠身一礼,赞叹道:“陛下神机妙算,难怪会有大东山祭天一行,连这个怪物都被你挖了出来,我便是不想佩服也不能。”
皇帝闻言却没有丝毫表情的异动,反而是眉角极不易为人所察觉地抖了两下,是的,祭天本来就是针对叶流云的一个局,而当五竹这个局中锋将站出来时,叶流云却没有落入局中的反应。
势这种东西,向来是你来我回,皇帝的眼中一抹担忧一浮即隐,想必是知道自己与范闲猜测的大事件,终于要变成现实。
皇帝看了身旁的洪老太监一眼,眼神平静,却含着许多意思,似乎是在询问,为何并不马上出手?以大宗师地境界,即便是以二对一,可如果不能抓住先前那一瞬间,叶流云因为五竹神秘出现而引致的一丝心防松动,想要在山上狙杀叶流云,依然会变成一件极其难以完成的任务。
洪老太监此时却根本没有理会皇帝陛下的目光,他的眼光异常炽热地盯着前方,穿越过了叶流云的双肩,直射石阶下方那些山林。
他往前移了半步,挡在了皇帝的身前,然后缓缓直起了身子。
似乎一辈子都佝着身子的洪公公,忽然直起了身子,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的改变,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势开始汹涌地充入他的身体,异常磅礴地向着山巅四周散发……
明明众人都知道洪公公的身体并没有变大,但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洪公公已经变成了一尊不可击败的天神,浑身上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将身后的庆帝完全遮掩了下去。
这股真气的强烈程度,甚至隐隐已经超出了一个凡人肉身所能容纳的极限。
霸道至极。
……
……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流,这是范闲在京都抄的第一首诗,且不论大江的大字究竟是否合宜,然而这首诗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传颂开去。
这一天有幸或是不幸在大东山上的人们,在这一瞬间,都联想到了这句诗的前半段。
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一股冲天而起的剑气,正在石阶下方的山林里肆虐,即便是遥远的山巅也被这记凌烈至极的剑气所侵,青青林木开始无缘无故地落叶,落叶成青堆。
叶流云看着洪公公说道:“卿本佳人,奈何为奴?”
洪公公银白的发丝在风中飘拂,沙哑着声音说道:“大宗师都是奴才,我是陛下的奴才,而你们……也不过是这个人世间的奴才,有什么区别?”
……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二十三章 … 会东山
在这一刻,高达以为自己飞了起来。
他飞越了大东山山腰间的层层青林,林间的淡淡雾霭,飞越了那些疾射而高的弩箭,越来越高。
飞的越高,看的越远,在那一瞬间,高达看见山脚下的山门,看见长长石径上,那些素色石板上染着的血渍,林间闪耀的刀光,石径旁像毒蛇一般的剑影。
然后他落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下去,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根树枝,砰的一声砸在了林子里的湿地上,险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高达闷哼一声,凭借体内的真气强抗了这次冲击,整个人像装了弹簧一样地蹦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长刀柄,抬步,准备再次向那条死亡的石径处冲过去。
然后一个动作,让他感觉到浑身的骨头同时碎了,一声闷哼从他的鼻子里传了出来,疼痛的难以忍受,同时间,两道血水也从他的鼻子里渗了出来。
高达双腿一软,下意识反手将长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料刀尖一触泥地……噼噼啪啪在一瞬间内碎成了无数块金属片!
当当脆响中,高达狼狈不堪地摔倒在林间的泥地中,身边是刀的碎片,手中握着可怜的残余刀柄,眼中尽是惊骇与恐惧,说不出的可怜。
……
……
他是被一个人,一把剑直接斩飞。
身为范闲身旁亲卫,高达拥有八品上的实力,当初在北齐宫廷中一刀退敌,那是何等样的威风?即便在宫廷虎卫之中。也是数得出来的高手,却不料竟然被一把剑像拍蚊子一样地拍飞了!
高达眼神复杂地看着远方石径上的剑光,心头一阵黯然。
这次范闲带着他们七名虎卫远赴澹州,不料却被陛下带到了大东山来。接着便遇到了刺驾一事。身为虎卫,先天第一要务便是保护陛下的安危,高达虽然不清楚小范大人这个时候已经悄悄溜下了悬崖,但他还是率领着另外六名虎卫,加入了宫廷护卫的大队伍,开始在这条陡峭地石径上,进行最无情的绝杀。
百余名虎卫守护一条山径,依理来讲,天底下没有什么高手,可以突破上山。
然而世间。总是有那么几个不怎么依循道理而存在的存在,比如先前化为流云而过的庆国大宗师叶流云,比如此时手执一把剑。正在石径上遇神弑神,顾前不顾后,剑意凄厉绝艳已经到了顶点的那位。
高达咽下口中发甜的唾沫,强行平伏了一下呼吸,听着石径上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自己的兄弟们只怕已经死在了那名大宗师的手中。
虎卫,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对陛下地忠心,明知道自己这些人面对的是人世间最巅峰的力量。可他们坚毅地挡在石径上,挡在陛下地身前,泼洒着碧血,剖开了胸腹,舍生忘死,不退一步!
所以高达……这时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应该再冲过去,再拦在那个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当对方剑下的另一条游魂。
哪怕自己已经受了重伤。哪怕自己的刀已经碎成了小片!
然而高达在这一瞬间却犹豫了一下。
长长碧血石径上,不知道有多少虎卫试图七人合围,用日常训练中对付九品上高手地方法那对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把似乎自幽冥中来,携着一往无前气势地剑,只是那样轻轻地挥舞着,泛着重重的杀气,便将人们的刀斩断,手臂斩断,头颅斩断。
而高达之所以还能够活着,在飞越之后,依然活着,正是因为这两年和范闲在一起的日子之后,他受了范闲太多的影响,他厉杀的长刀中不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范闲小手段的阴暗印记。
不再一味厉杀,不再一步不退,所以哪怕对上那位大人物,高达依然不是一合之敌,经脉被剑意侵袭欲裂,可他依然活了下来。
既然活下来了,还要去送死吗?
不!
高达眼瞳里闪过一抹异色,小范大人曾经无数次说过,什么事情,首先要把命保下来,才有机会挽回。大东山被围,自己再次冲过去,死在石径上也于事无补。
他用手捂着嘴唇,让鲜血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望着林下,林下叛军的防御圈,明显因为接连两位大人物的到来,而显得松懈了一下。
高达咬着牙,眼里满是坚毅之色,他决定要找机会突围出去。
从他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他就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皇家虎卫了。而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地这个抉择,在两年后,会给这天下带来多少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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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嘀嗒,血滴缓缓坠下,很微小的声音,在这一刻却显那样刺耳,甚至让场间的人们感觉,滴血的声音,甚至比身后古旧庙宇的钟声更能荡涤人们的心灵。
因为……血滴是从一把剑的剑尖上滴落。
这把剑缓缓升起,越过最后一级石阶,出现在大东山山顶的众人眼中。
剑很普通,看不出什么异样,就连剑柄,也是随便用麻绳缚了一层,看上去有些破旧。
然而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剑,并不怎么反光的剑面,却耀着一丝令所有人感到畏惧的强势与寒意,尤其是剑身上的血水缓缓向剑尖聚集,再缓缓落下,似乎是让看到这把剑的人们,都感觉自己心尖的血,也在随着这个过程往体外流着。
所以他们的脸色都发白起来。
然后看见了握着这把剑的那只手,那个人。
那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身材并不高大,反而显得有些矮小的人。
和叶流云的潇洒不沾尘形象完全是两个极端。这位大人物因为身体矮小,麻衣破烂,浑身满是衣物地裂口灰尘血水,手中提着一把沾血破旧之剑。而显得无比委琐。
然而没有人敢因为这个委琐的感觉发笑,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大人物杀起人来,绝情灭性,从恐怖的程度上讲,要比叶流云还要可怕。
……
……
洪老太监静静地看着拾阶而上的委琐剑者,微微一笑,然后缓缓收回释发出去地霸道气息,整个人的身体又拘偻了下来,回复了一个老年太监的模样。
庆帝满脸冷漠看着石阶处。看着叶流云与新来的那位,往前轻轻踱了一步,平静说道:“看来云睿这一次下的本钱不少……只是世叔。您也和她一起发疯?家国家国,为家族而叛国,实在是让朕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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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那位恐怖的大人物与叶流云站在一起,自然说明天底下最强悍的几个老怪物已经联手做了一个决定,不能让庆国开国以来最强悍的那位帝王继续生存下去。
叶流云温和一笑。不解释,不自辩。
自从那位拿着一把剑的恐怖大人物上崖以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了。生怕惊扰了那人。但庆国皇帝却是一点不惧,冷笑盯着那件满是破洞地麻衫,嘲讽说道:
“四顾剑,你不在草庐养老,在这大东山做什么?看你这狼狈样,杀光朕的虎卫,你以为就不用付出些代价?白痴就是白痴,我大庆朝治好你的痴病,你不思报恩也便罢了。非要执剑强杀上山,空耗自己真气……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地脑袋也没有好使一些。”
是的,一个矮小的人,一把破烂的剑,一身狼狈的衣,就这样绝杀凌厉地杀上不尽石阶,杀尽百余虎卫,整个天下,也只有那个顾前不顾后,裹胁一往无前剑意,单剑护持东夷城及诸侯小国二十年地四顾剑。
没有人敢对四顾剑不敬,只有庆国皇帝敢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然而这番讥讽的话语,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听出了几份色厉内茬的味道。
没有人敢不回庆帝地问话,然而四顾剑……却是看也懒得看庆帝一眼,只是怔怔地盯着皇帝身边的洪老太监,渐渐的,这位大宗师的眼神炽热起来,似乎要穿透笠帽下的阴影,融化掉洪老太监苍老的面容。
矮小的四顾剑开口了,他的声音却不像他的身体,亮若洪钟,声能裂松,却兴奋地颤抖着。
“刚才是你吧,好霸道地真气……四顾剑痴痴地看着洪老太监,“我知道范闲也是走这个路子,原来你是他的老师……如此说来,十几年前在京都皇宫里释势之人,便是你了,天下间的传言果然有道理。”
堂堂庆国皇帝,被这位大宗师视若无睹,皇帝陛下虽不动怒,眼神却渐渐冰冷下来,看着四顾剑说道:“阁下三次刺朕,却是连朕的脸都见不着便惨然而退……今次是否有些意外之喜?”
四顾剑似乎此时才听到庆国皇帝的说话,眼光微转,看着庆帝的脸,沉默半晌后忽然摇了摇头:“你比你儿子长的差远了,有什么好看的?”
皇帝微笑说道:“这自然说的是安之,难道你见过他?”
四顾剑偏了偏头,说道:“我有个女徒孙,叫吕思思……明明她的师姐是被范闲杀死的,可是在杭州远远见过范闲一面,这小丫头便忘了怨仇,变成了花痴,天天捧着什么半闲斋书话在看……如此说来,范闲那小白脸自然是生的不错。”
海风微拂,在山巅穿行,庆帝哈哈大笑道:“你们东夷城一脉,果然都有些痴气。”
四顾剑沉忖片刻后,认真说道:“我是白痴,我那小徒弟更白痴,我徒孙是花痴,这也很应该。”
然后这位看上去有几分傻气的大宗师忽然望着庆国皇帝说道:“治国,打仗这种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没有几个比你更强大的。所以我必须尊敬你,刚才对你不礼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气了。”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礼。
然后皇帝和四顾剑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越来越劲的海风也遮掩不住这笑声传播开去。四顾剑的笑声是自然挟着精纯至极的真气,自然破风无碍。而皇帝地笑声,却是他久为天下至尊所养成的豪气无碍。
笑声嘎然而止,场间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双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场荒诞的戏剧演下去。
杀与被杀。这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需要彼此寒喧谈心,讲历史说故事地长篇戏剧。
而为什么庆帝和四顾剑二人先前却要拙劣地表演这一幕?
庆帝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叹息了一声,不再看石阶处的两位大宗师,平静说道:“此局本是朕依着云睿之意,顺她布局之势,意图将世叔长留在此……不料云睿计划如此之疯狂,竟不顾国体安危,将东夷城与北齐也绑上了她的战车。”
他回头。没有丝毫畏怯,静静看着四顾剑笠帽下的阴影部分,说道:“大宗师久不现世。出世必令世间大震,今日二位来此,自然是事在必得,朕虽不畏死,却不愿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实在不知。阁下为何却也要陪我拖这么久?”
四顾剑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说道:“为什么我对这位公公如此感兴趣?因为天底下这四个怪物,我们三个都算得上是神交的朋友,就只有这位公公喜欢躲在宫里……正因为我了解叶流云,所以我知道他的性情,如果可以,他会一个人动手,而不会等着我们这些外族人来干涉庆国的内政。”
四顾剑平静下来,对着洪老太监敬重说道:“即便公公在此,叶流云也会出手。”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以作为对庆帝疑问的解释:“叶流云不出手,自然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为什么没有马上出手。”
叶流云和缓一笑,侧身对四顾剑说道:“痴剑,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