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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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5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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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人!要忘了你有手有脚,要忘了你身上的毛发,骨中地酸痛,不要试图用任何身体可以控制的方式,来安抚你体内的真气。”

“只有心念和意志,才能抛却肉身地限制。”四顾剑地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却像是无数钟声响彻范闲地心头,“脱了衣服去。”

……

……

脱了衣服去,范闲的心头如遭雷击,汗水忽然渗出了他地身体,将他身上的衣衫全数打湿。他对这句话很熟悉,因为这是五经《宿语录》中的一段,苦荷大师的师祖根尘大师悟道之时,曾经喝道:人之身体,便是汗衫,只有脱了,方才大道!

在澹州的悬崖上,霸道功诀修行至最关键的那一刻,五竹叔一棍砸向他的脑心,也是喝出了这句。

没有想到,今时今日,竟又在四顾剑的的口中听到了这句话。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也在向范闲证明,这句话的深深意味,仿佛间,似乎向他展示了一个神秘而不可测,又极富魅力的全新境界。

四顾剑这位大宗师,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再也没有开口,平静而沉默地坐在大青树之下。

范闲身上尽是冷汗,隐约间知道自己明白了一些什么,但实际上却是什么也不明白,他知道四顾剑说的是真的,是对的,只是这种法门却太过虚无缥渺,根本无迹可寻,最关键的是,如此唯心的说法,与他自幼修行的霸道功诀,完全是两个方向,无人身以为桥梁,难道仅凭心意,便能影响这实实在在的世间?

人之存于世,与万物相异者何处?便在心意二字,人乃万物之灵,能言能思,能观花开而喜,观花落而悲,观月圆月缺,却生天地永恒沧桑之感,观潮起潮落,生人生无常之落寞。

首于黄土的老人们,也知道皮影戏的愉悦,奴随潘郎宵宿久……便是本能的快感,却也能经由脱离了本能或物质的方式,影响人的心思。奸恶无双的权臣,却也可以枯座静斋半日,写一幅中堂,得意良久,把自己感动的涕泪直下。

没有哪种生物比人类更复杂,只有人才能拥有如此丰富的情感与不可一时或忘的心意。天地冷漠,观众生死灭,却只有人,能反观天地,心意隐隐与之相通。

范闲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他知道那种境界是怎样的令人心折,但他更知道,这种境界,不是想达到便能达到的。他沙哑着声音问道:“真正的四顾剑,可以不用剑……你怎样教我?”

“法门不传二耳,非不愿传,实不能传。”四顾剑打破沉默,冷漠说道:“你今日跟我在东夷城内闲逛,我只能让你看,至于你能体会多少,那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范闲诚恳一礼,说道:“愿为您带路。”

小皇帝在二人身旁闭着眼睛,眼皮急颤,看样子是在试图将这老少二人今天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全部记下来。

四顾剑却也不理会这两个年轻人心里在想些什么,示意范闲推着自己的轮椅,离开大青树,向着繁华的东夷城内行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当四顾剑抬头望天的那一瞬,大青树下的行人旅客们早已惊惧地向四周散去,此时树下一片静寂,只有淡淡阴影,笼罩着树下的土地。

哗的一声,海风吹拂而过,大青树之下骤然一片青叶飞散,不知落下多少片叶来,露出了两方空洞,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就像是有一尊神祇的目光,曾在某时,淡淡向着天上扫了一眼。

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六章 三人行

人行,必有我师。

范闲、小皇帝推着四顾剑,安静地离开了大青树,沿着长长的直道,走入了东夷城内最繁华的街巷之中。先前一直在青树下稍息的旅人们,早已经被惊的四散离去,慢慢将先前看到的那一幕,传到了很多人的耳中。

此时,还没有太多人发现这位坐在椅轮上的残疾人究竟是谁,四顾剑是东夷城的神祇,自然没有多少凡人见过。街上的行人,只是觉得这三个人的组合有些奇妙,两个很清俊的年轻人,推着坐着轮椅上的残疾人,看样子不像是来进货出货的客商,也不像是慕名前来的旅游者。

范闲没有理会周遭的眼光,只是安静地推着轮椅,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四顾剑的肩上,脑后,细细回味着先前那一刻,大青树下所感受到的宗师境界。

他是一个爱好学习的人,当年押送肖恩返回北齐,也不曾忘了在途中向肖恩请教朝政之事。虽然他与四顾剑之间难言恩仇,关系复杂无比,极为微妙,可是既然这位大宗师愿意向自己袒露这种境界,给他一个参详的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

哪怕四顾剑这个举动的背后,隐藏着凶险的杀意,范闲依然不肯错过,或许仅仅是这东夷城中的一天,他愿意把四顾剑当成自己真正的老师看待。

三人中,就只有北齐小皇帝的处境有些尴尬,她似乎是四顾剑的客人,但实际上只是范闲手中的人质。此刻又像是纯粹地伴游,她无法体会四顾剑与范闲之间沉默地心意互通,只能有些无奈地旁观无语。

离开大青树之后,四顾剑便再也没有提过那些玄妙的字句,范闲也不再向他认真请教,二人就像是忘了先前说过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只是安静而自在地在东夷城里逛着。在周遭行人们的注视目光与窃窃私语声中行走。

正如四顾剑所言。有很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便不再去说。

走了一段时间,范闲或许是发现了小皇帝的不自在,微微笑着望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小皇帝冷漠的脸上浮起一丝很牵强的笑容。

四顾剑带着两个晚辈。去了一些已经有些破旧的建筑。那里是很多年前叶家发迹的所在,如今却早已转了用途,住在里面地人们,肯定想不到当年地天下第一商。曾经在这些房间里生活过。

范闲知道四顾剑想告诉自己什么,想影响自己什么,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最后经达当年叶家的玻璃坊,他才轻声开口问道:“您后来已经成为了东夷城的守护者。为什么叶轻眉……我的母亲,会和五竹叔两个人离开。”

范闲知道那段历史,叶轻眉与五竹主仆二人离开东夷城后。没有进入四周地诸侯小国,而是不知从何处探出了东夷城南、澹州城北。那片蛮荒原始森林,陡峭悬崖之间的一条道路,直接去了澹州。

那条道路似羊肠。似天阶。极难行走。但终究是条道路。三年前的大东山之事,燕小乙便是借助这条道路。偷遁五千亲兵围住了大东山。事后,不论是庆国还是东夷,自然对这条密道投注了无穷的热情与警惕,双方在这条道路的两头布下了重兵。

范闲不关心这条道路,他只是关心当年叶轻眉为什么会离开东夷城。因为在州地海边,叶轻眉遇见了皇帝陛下,父亲大人,陈萍萍那老家伙,从此开始了南庆四人帮地辉煌生涯。

“我那时候刚刚占取了城主府,剑庐刚刚开庐。”四顾剑坐在轮椅上,冷漠说着,但冷淡的话语里有些难以自抑的愤怒,“但你母亲的离开,与我是否强大无关,仅仅与东夷城地强大与否有关……她的心很大,她要做的事情,必须依托一个更强大地势力,才能在这个天下铺展开去。”

四顾剑回头看了范闲一眼,寒声说道:“而在她看来,东夷城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她地想法。”

范闲沉默地推着轮椅,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叶轻眉既然因为怜惜世人疾苦,而在东夷城选择了现世及入世,那么这位曾经散发无穷光芒的理想主义女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件事情实践的更完善一些。

东夷城虽然地处海畔,聚集了天下地财富,但此地当年只是大魏的一个属地,在大陆上地地位并不如何显眼,最关键的是,东夷城内的人们以行商为业,精明处有余,执拧处却是稍嫌不足,若要开创大局面,用自己地理念去影响整个天下,东夷城毫无疑问不是一个好地选择。

“为什么她不去北齐?嗯,就是当年地大魏。”这个时候,一直沉默地北齐小皇帝忽然插了一句话,引得范闲和四顾剑同时看了她一眼,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朕总不能当一天哑巴。”

小皇帝之所以会没有忍住问出这句话,原因也很简单,在听今天的故事之前,身为北齐皇帝地她,幼年时对于当年的天下第一叶家,就已经有了极深刻的认识,对于那位姓叶的女子,更是有隐隐几丝佩服,后来亲政之后,一力与南庆江南内库勾结,更是知道那个内库会对一个国度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

所以她很遗憾,很好奇,为什么叶轻眉当年不去大魏,也就是如今自己的国度,如果她当年去了,也许范闲就生在上京城,也许北齐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艰难度日,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世间再也没有范闲这个人。

范闲笑了笑,在四顾剑之前解释道:“当年的大魏统有整个大陆,乃是封建腐朽势力最集中的地方,虽然说革命应该去最困难的地方。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很不现实地。当时南庆已经与西胡征战多年,国势初见起萌之态,却只是偏居一隅,不怎么引人注目,加上庆人性情开放刚烈,更容易接受新鲜的事物。所以母亲当年选择南庆,并不怎么出人意料。”

这一段话说完。小皇帝皱着眉头。不悦地摇摇头,心想这说的是些什么混帐话,怎么朕明明每个字都明白,加在一起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四顾剑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就是这个原因,她离开了东夷城,去了南庆……横,她以为南庆那个世子爷会乖乖地听她的话,待南庆一统天下之日。便是她改造天下之时……哪里想到世子爷最后也变成了人间一条真龙。岂会容忍有人骑在自己身上。”

这位大宗师最后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夹着几分快慰之意。范闲心中微怒,冷冷地盯着他。

四顾剑根

意他的目光。冷漠加了一句:“我幼时尝过人间无数次险些丧命。扶养我的仆人奶妈。不知道死了多少。所以一朝我大权在握,剑法初成,进入城主府之时,我便决意杀人复仇。却被你母亲阻了下来。”

“不过你母亲既然离开了我东夷城,去了南庆,我自然就可以放手杀人。”四顾剑微微低着头,说道:“一夜之间。我屠尽府内百余人,一夜之间,我气息大乱。境界始成。”

“当然。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和你的母亲就断了任何书信来往,就此陌路。”四顾剑轻轻地拍着轮椅的扶手。话语间不尽感慨,不尽怨恨,不尽凌厉。

范闲微讽说道:“不要告诉我,事情终究还是那么俗,你不会也是我母亲的倾慕者之一吧。”

四顾剑嘲讽说道:“就算她长地再漂亮,能耐再大,在我眼里,还是大青树下那个小丫头,我对于变态的事情没有丝毫兴趣。”

“我这一生,爱的只是手中地剑而已。”

……

……

话不投机半句多,范闲能明确感受到四顾剑胸中积压许久的那股怨意,或许是一种被抛弃后的孤独感觉,或许是这位大宗师看准了叶轻眉令人心痛的结局,却无力改变什么。

四顾剑三次远赴南庆皇宫,意欲行刺庆帝,却因为皇宫里那位从不现身的宗师级高手释势,而洒然归去。因为他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做赌注,他地生命代表了东夷城内无数的生命,可是他依然去了南庆,仅此一点,便证明了他地强横。

为什么四顾剑要行刺庆帝?以前的世人,或许是认为在南庆地威逼之下,东夷城如风雨之中的鸟巢,随时可能覆灭,所以这位用剑地大宗师才试图用个人地强大武力,去改变历史的进程。

但今天听了这么多故事,看了这么多叶轻眉在东夷城留下的痕迹,范闲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不一样地念头,或许四顾剑要去行刺庆帝,只是因为他愤怒于庆帝没有保护好叶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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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渐渐又变得沉默起来,范闲总不可能因为四顾剑行刺皇帝老子而向他表示感谢,小皇帝也不可能在那儿自顾自地说朕今天游玩的很愉快,四顾剑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凛然不知喜怒,二人不敢去打扰他。

轮椅在东夷城的街道上碾压着,咯吱咯吱作响,十分清脆清楚,似乎可以沿着长长地街道,一直传到尽头的海港,甚至传到那些海船之上,再被这些船带到这个世界陌生的其它地方。

范闲霍然抬首,双眸里清芒微现,扫视着四周。将他从沉思中惊醒地,正是身下那清晰地有些可怕地咯吱之声,此时是白昼,他前两天观察中,应该是东夷城内最热闹的时候,卖货地商人,远来的旅人,观光的客人们都会这里拥挤以发出嘈杂的声音,为什么此时,四周变得如此安静,竟连轮椅的咯吱响声,都能传出去那么远。

他看着眼前的这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微发白,心头无比震惊。在他身旁同时推着轮椅的北齐小皇帝,脸色也微微变了,虽然她这一生曾经见过无数次这种场景,可是今天忽然遇见了,依然感到了惊骇莫名。

街道上空旷无一人,甚至连一点纸屑也没有,有的只是青青的石板,一块一块地拼接至远处。

所有的商人旅人,都挤在了街道两侧的屋檐下,跪在了地上,对着干净无比的街道正中伏拜,纹丝不动。

小皇帝知道这些异国的子民拜的不是自己,拜的只可能是轮椅中的这位大宗师,她忍不住用疑问的目光望向四顾剑的肩膀,此时方才知道,原来四顾剑在东夷城子民心中的位置,竟远比一位皇帝更为崇高。

没有军队压制,没有开道,所有的人只是主动地拜伏于地,向轮椅中的四顾剑行礼,就像看着他们心中的神,慢慢地走向街道的尽头。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宗师要死了,东夷城内的人们没有多少人见过这位大宗师的真面目,但这两年里,依然难免惶恐不安。

尤其是今天真的见到了轮椅中的大宗师,东夷城子民的心头生出无尽伤感,他们知道就是轮椅上的这个残废之人,用手中的剑,守护了自己的财富,自己的自由,自己家宅数十年的平安。

他们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一股羞愧,觉得这么多年,都在剑圣大人的庇护下生存,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剑圣大人累了,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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