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远处还有一些隐在暗中的梢子,这些人都是十家村的护卫力量,在暗中保护着这里的建筑,这里的人。
这些人的存在自然瞒不过范闲,只怕也瞒不过范尚书,但他们两个人不想惊动太多人。只是沉默地看着身周地云生云灭。
已经沉默了够久,忽然间,范尚书平静开口说道:“一个人,能够从骨子里改变一个世界,为父纵观千年以来史书,从未有过。”
范闲没有应话,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你母亲天纵其才。有天人之姿,天人之才,她或许是想用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只是最后依然败了。”范尚书的表情很冷漠木然,然而这种冷漠木然里,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慨叹。
他一举手臂。衣袖在淡淡雾气间挥动,指着山谷里那片建筑。动情说道:“很多年前,在闽北的那片荒地上,我也是如今日一般。眼看着无限盛景,自荒芜中生。你母亲的脑子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折服了世人不说,似乎也折服了这老天爷给我们的限制……叫人如何能不动容?”
范闲听的微微动容。
“当年如果你母亲没有死,内库肯定不会是现在地模样,依她的想法,叶家的产业总是要铺到天下的。”范建叹息道:“你起意做这十家村,我本不赞同,但想到你母亲当年的愿望,也便随你去了。”“在那些年里,不,是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母亲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想做些什么?还有……她为什么离开了?”
范闲坐了下来,紧紧靠着父亲坐着,沉默着。
范尚书清瘦的面容在山风中,显得格外平静:“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经历了很多年前地事情的,我们可以猜到,你母亲是来自那个虚无缥渺的神庙,五竹是她的护卫……可是神庙一向不干世事,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像梦一样的故事?”
范闲双手抱着膝盖,将脸轻轻地贴在膝头,侧脸看着父亲陷入了失神。他知道父亲当年是京都出名的浪荡才子,诗文书画无一不是当世之选,只是后来伙伴们开始谋天下之事,他才舍了那些精神层面地东西,投入到了帐目之类枯燥而重要的事务之中。
今日在十家村旁地山腰上,已经从庆国户部尚书位置退下来三年的范建,终于回复到了当年的文艺青年模样,只是青年已近老年了。
“如果当年真是陛下构织地大网,那为什么五竹会被调走?”范尚书的声音忽然凌厉了起来,盯着范闲说道:“这个世上能够将五竹从你母亲身边调走的事情,只有一种威胁。”
范闲喃喃说道:“神庙。”
“不错,当日如果不是有神庙来人降世,五竹肯定不会离开京都去阻截那人。”范尚书眯着双眼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在陛下的计划当中,他怎么能知道当时神庙会来人?他怎么能够接触到虚无缥渺的神庙?”
“您怀疑当年是陛下与神庙合作?”范闲坐直了身体,双手离开了小腿,看着父亲。
范尚书微微垂下眼帘,说道:“这些年我和陈萍萍猜来猜去,之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就是我们的心里对于神庙还有敬惧之心。如果陛下真是神庙指定之人,我们能做些什么?”
“如果五竹没有失忆就好了,他应该该知道神庙的秘密。”他温和地看着范闲,说道:“如果将来你真要和陛下决裂。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不是你母亲,凡人是不可能与神庙对抗的。”
范闲的面情平静,哪怕在听到神庙之后,依然没有一丝畏怯之心,说道:“五竹叔已经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
“他回家……嗯,应该就是神庙看看。”范闲的唇角微翘,说道:“他走之前说过。庙里没有什么人了,所以父亲,不要太过担心……如果神庙真的不干世事,那他对我便造不成任何影响。”
“五竹去了几年?”快三年了。”
“三年还没有回来。”范尚书缓缓阖上双眼,“只怕事情有些问题。”
范闲没有接话,他的心中自然也是无比担心五竹叔,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用人世间地俗事儿去阻止五竹叔寻找自己的旅程,而且从一开始地时候。他就知道,那座隐于冰雪间的神庙,在很多年前那个故事里,一定扮演了某种角色,今天听父亲分析,他愈发确定了这点。
“当年陈萍萍执意让你送肖恩返回北齐,为的是什么。你现在应该清楚了。”
“是的,世界上只有肖恩,苦荷以及五竹叔三个人知道神庙在哪里。苦荷自然是不肯说的,五竹叔又一直没有记起来,便只有肖恩知道。”范闲应道:“老院长是想让我知道神庙的秘密。”
此言一出,范闲的眼睫毛忽然眨动了起来。前尘后事,许多过往都在他地心中串了起来。他甚至清清楚楚记起了监察院的水池旁。那些沉在沙底的鱼儿旁,自己与轮椅上那位老人间的对话。
陈萍萍挥挥手,皱眉说道:“你以后要学会把眼光放开一些。不要总是盯着一部一司,区区官员,区区京都。你要学会站的位置高些……”
范闲应道:“难道要把眼光放在整个天下?”
陈萍萍笑道:“也许应该更高一些。”
比天下最高的眼光应该放在哪里?自然是高在云端之上,深在冰寒之中的神庙。范闲微微动容,这才明白,原来在很久以前,陈萍萍便猜到了陛下的身后站着神庙,所以才会让自己送肖恩返北,提醒自己陛下不仅仅是……一个人。
“你既然明白了就好,陛下本身已经无比强大,可他地身后还站着一座神庙。”范尚书依旧闭着眼睛,淡淡说道:“所以我根本兴不起任何反抗他的念头,可你既然敢,就一定要从根上去挖掘。”
范闲没有接这句话,其实五竹叔回家,在他的计划中本来就是一招潜棋。对付神庙,必须是大宗师以上的非人类才能做到,五竹叔回到神庙,而范闲却留在这个世间继续打熬。
“虽然五竹认为庙里没有什么人。”范尚书的眉头皱了起来,“但谁知道呢?按你说的,他已经离开了两年多时间,却还没有一点音信回来,万一他在那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范闲的心中生出一股挫败地感觉,只是在皇帝老子的面前,挫败的感觉已经太多,已经多到他快麻木,所以他并不如何在意。
“将来如果事有不协,我去神庙找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首从雪里挖出来。”范闲的心头一阵冰凉,然而冰凉之中却有一丝怎样也无法熄灭的热意,坚毅平静说道:“这不关庆国地事儿,只是我的事儿。”
五竹叔是他最亲地亲人,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那个部分,如果五竹叔出了什么问题,范闲便是苟活下去,也会活的好不舒爽。而不能舒爽地活着,这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范尚书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关于神庙的秘密,就藏在这小子内心的最深处,想到这些年来他一直瞒着自己。范尚书不怒反喜,有如此城府的年轻人。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多了,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在和陛下地斗争间活下去,而且活的越来越好。
“事有不协?”虽然心中赞赏,但范尚书依然微讽说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以为陛下还会让你活着踏上寻找神庙地道路?”
“我不知道。”这是范闲第二次说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深不可测的人没有几个。但皇帝陛下明显就是其中一个,范闲并不希望和那个龙椅上的男人完全决裂,一者有些情份,二者范闲知道,如今的自己,不论是从哪个方面讲,都不是皇帝老子的对手。
“我不知道。”范闲又重复了一遍,“但活着。总有些事儿是必须做的,就算败了又如何?陛下虽然强大无比,但如果要杀我,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微涩一笑说道:“除非他愿意出了皇宫,扔下朝政不管,满天下地追杀我。”
范尚书微微一笑说道:“这等事情,还真是不符他的性格。不过你是他最信任最宠爱的臣子,如果他发现你真的叛了,这种情绪激荡之下,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不会令人意外。”
“那我就只有祈祷上天保佑了。”范闲微笑着说道:“所以还是那句话,五竹叔回来之前。我并不想和陛下翻脸。”
范尚书也笑了起来,终于明白了他这两年的徘徊不定。不仅仅是因为陷于那种伦理压迫下的不安,更因为他在等待,就必须拖时间。
如果说皇帝陛下强大自信的来源。在于庆国强大地国力,内库源源不断的金钱,控抠天下的权谋之术,以及自身强大的宗师修为。
那么范闲的自信便来自于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监察院,脑子里足够重修一个内库的信息,怀中足够重修一个内库地银票,还有……那位强大的五竹。
“希望叶流云真的是出海了。”范尚书颇有深意地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沉默许久,知道父亲想提醒自己什么,片刻后说道:“我也希望如此。”
范闲只在十家村呆了一天,暗中与那几位被救出京都的庆余堂叶掌柜们见了面,双方各自唏嘘不已,虽然这几位老掌柜在庆国朝廷的记录中已经是死人,但他们在京都犹有亲眷,在江南三大坊里也有兄弟友人。所以范闲本来有些担心,将这几位老掌柜枯留十家村,他们会不会有些别的想法。
但见面之后,他才发现,这些老掌柜们对于重修内库一事是格外热情,甚至恨不得将自己余下地生命全数投注于其内。
当然,对于叶家老掌柜来说,这和什么狗屎内库无关,他们也不在乎庆国的国力会被削弱到什么程度,他们只是认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咱们老叶家地,当年被无耻的庆国皇族夺了过去,如今少爷既然要重建老叶家,涕泪便开始纵横起来,老马的心开始跳跃了起来。
范闲与这些老掌柜们重新核对了一遍三大坊地工艺流程图表,再次确认了十家村将来的可能性,终于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当天暮时,他便对父亲行了大礼,然后一个人出了大大的村庄,走入了深深的山谷。
人至半山腰,回头望时,谷中已黑,***渐起,如天上繁星。他抬头望去,天上繁星点点,有如人间***。漫天星光,不知是从天上洒落,还是从地上升起,美到了极点
第七卷 天子
第七十章 … 意志;即是王道
东夷城。
城外山丘之下泛着惨黄色的草庐一如过往那般安静。没有剑光。没有剑风。没有剑刃破空之声,只是一片安静。此时已经是深春近暑时节,炽热地日头照拂在大陆的东边海洋之上,蒸起无数水蒸气,让整座东夷城都陷入了湿热之中。好在海风常年不歇,可以稍去烦闷。
自从三年前大东山一役后,剑庐弟子们练剑的地方便搬到了外间。没有人敢打扰庐院深处剑圣大人的养伤。所以此时庐内才会显得如此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的无形水气,随着日头地沉沦而变冷,向地面沉降,缓缓地依附到那些剑刃钢铁废片之上,蕴成些许水滴。
夕阳渐下。红色的淡光映照在剑庐深处,映照在那个大坑之中,将无数把剑上的水滴映照的清清楚楚,渗进血红之色,就像是血水一般。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几只鸟蝇。好奇地围着剑坑飞行着,发着嗡嗡地令人厌恶地声音,这些生灵并不知道这座坑,坑里的剑。在天下代表着怎样的地位。怎样的名声,它们只是本能的盯着那些剑枝上的红色水滴,在心里疑惑无比,为什么这些血水没有一丝可喜的腥味?
天气很热。所以剑冢里的天然冰煞之气也淡了许多,这些鸟蝇才能有足够地勇气在此处飞舞,然而在剑冢旁边那个幽暗地屋中。却有着与外界环境大相迳庭的冰寒。或许是这间房屋常年没有见光的缘故。或许是床上躺着的那位大宗师身体渐渐趋向死亡,而发出来的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寒。
屋子里没有鸟蝇,没有蜘蛛,没有网。也没有蚊子敢去叮那寒着厚被地人一口,但是在雪白地墙壁一角。却有一只约小指甲大小地长腿蚊子,死死地盯着被中的那个人。
长腿蚊子在瑟瑟发抖,透明地翅膀时不时抚弄一下自己渐渐干枯的身体。提醒自己还存活着,两只长腿也显得格外无力。整个身躯都泛着一种不健康地褐黄色。看上去就像是汁水全无,快要成壳。
它没有飞走,是因为它在这个草庐里面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吸食血液地对象,草庐里地人们好像都有奇怪地法力,只要靠近他们地身体,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回来,震死。
只有床上这个要死的人身上没有那种能力,可是长腿蚊子依然不敢飞下去。因为它感觉到这个要死的人身上有一股寒意,在这大热地天里。冷得它快要煎熬不住。
可它还在熬,因为它知道那个人要死了。再厉害的人,只要死了,都会变成血水。腐肉。它需要血水。外面的那些鸟蝇兄弟们需要腐肉,厚厚地棉被下面,四顾剑浑身冰冷。不停发着抖。每一次抖动都带动着他胸腹处那道伤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三年前被庆帝王道一拳击中。一只臂膀被叶流云生生撕下。一个多月前又被影子在胸上刺了两剑。即便费介种下的毒物已经僵死了他的所有伤处,可是生机已无。
按道理来讲。他早就应该死了。可是他没有死,他只是睁着双眼。木然地盯着屋内雪白地墙壁,盯着那一角里上地长腿蚊子。看着那个蚊子发抖。在煎熬。在等待那个蚊子熬不住。从墙上摔下来。
大宗师的这双眼睛里地情绪很淡然,很平静,似乎早已经看透了人世间地一切。包括生命的最末一段。生与死之间地大恐惧。
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当初剑斩一百虎卫地暴戾杀意。没有一丝屠府时地血腥剑意,也没有一丝冲天而起。不屈不挠地战意,甚至连很多年前大青树下盯着蚂蚁搬家时的趣意也没有。有的只是平静,以及那只干枯地黄褐色地在发抖的长腿蚊子的影子。
临死地四顾剑不肯死。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外间稍显温暖地暮光透了进来,也将那个年青人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到地上。
四顾剑没有去耗损自己最后地生命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他知道对方既然赶了回来,自然会告诉自己一些自己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