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雪如自从看到那朵“梅花烙”以后,就整个人都陷进疯狂般的思潮里。昏乱、紧张、心痛、怀疑、惊惶、害怕、欣喜……各种复杂的情绪,如狂飙般吹着她,如潮水般涌着她,她心碎神伤,简直快要崩溃了。吟霜流产,和“梅花烙”比起来,前者已经微不足道。她在自己卧室中,发疯般的翻箱倒柜,找寻她那支梅花簪子。
秦姥姥忙着关窗关门,确定每扇窗都关牢了,这才奔过来,抓紧了雪如的手,紧张的说:
“冷静冷静!王爷好不容易睡下了,可别再惊醒他!簪子我收着呢,我找给你!”秦姥姥打开樟木大箱,开了红木小箱,再取出个描金绡凤的织锦小盒,打开小盒子,那个特制的梅花簪子,正静静的躺在里面。“梅花簪!”雪如拿起了簪子,紧压在自己的胸口:“就是这簪子烙上去的!一模一样啊!秦姥姥,你也看到了,你也清清楚楚看到了,是不是啊?”
“是,是,是。”秦姥姥深深吸着气,又紧张又惶恐。“但是,这可能只是个巧合,吟霜那肩上,说不定是出水痘,或者出天花什么的……留下的疤痕,正巧……有这么点儿像梅花……”“那,”雪如拿着簪子就向外走。“我们去找吟霜,马上核对核对!”“不行不行”秦姥姥慌忙拉着雪如:“那孩子,这一晚受的罪还不够吗?又受气、又受辱、又受审、又摔足、又掉了孩子……这会儿,好不容易歇下了,你又拿着个簪子要去比对……你怎么对她说!说你要看看,她是不是你当初遗弃的女儿吗?你别忘了,旁边还有皓祯呢!不,不,不!”秦姥姥越想越怕:“这秘密是死也要咬住的,绝不能透露的,万一泄露出去,别说你我都是死,这皓祯、吟霜、以及王爷,个个都是欺君之罪!何况,皓祯已经以王族血统的身分,娶了公主呀!大清开国以来,这满汉不通婚,王族血统不能乱呀!你快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呀!”
“我不能冷静!我怎能冷静下来呢?想想看,这些年来,一直以为我那苦命的女儿,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突然间,她却出现在我面前,原来,就是吟霜呀!怪不得头一次见面就觉得她似曾相识,怪不得王爷说她像我年轻时候……对了对了!错不了!她肯定就是我那个孩子……可怜,这些日子来,我眼睁睁看着她受虐待,受折磨,却无力救她……老天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它兜一个圈子,把我的女儿送回到我面前,却让我母女相对不相识!如今,相识又不能相认!”雪如激动得泪如泉涌了。“我顾不得,我要去认她!”
“不行不行!你失去理智了!”秦姥姥急得又是汗、又是泪。“说不定她不是呢?她的爹和娘有名有姓,是唱曲子的,不是吗?”“那,”雪如紧握着簪子,簪子上的“梅花”,都刺进了掌心,。“我去问问她!”秦姥姥死命攥住了雪如。
“你要稳住呀!就是要去,也等天亮了再去!你想清楚了再去!这会儿,你才从她那儿回来不久,又失魂落魄的冲了去,你不怕走漏秘密,难道你也不想保护吟霜吗?”
雪如跌坐在床沿,眼光直直的落在窗纸上。天,怎么还不亮呢?怎么还不亮呢?天□□亮的时候,吟霜终于蠕动了一下身子。
皓祯急切的扑上前去。
吟霜把棉被从面孔上轻轻掀开,透了口气,她快要窒息了。皓祯跪落在床前,用手轻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深深切切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她蹙了蹙眉,黑而密的两排睫毛微微向上扬,她终于睁开眼睛了。
她的视线和他的接触了。两人的眼光就这样交缠着,彼此深深切切的看着彼此,好久好久,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紧紧的互视着。这眼光,已诉尽了他们心中的痛楚,和对彼此的怜惜。然后,吟霜伸出了双手,一下子就把皓祯紧紧的搂住,把头埋进皓祯的胸前,她这才吐出滚下楼梯后的第一句话:“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名誉,我,生不如死啊!”
皓祯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膛上。滚滚的热泪,就夺眶而出了。他恨不得就这样把她压入自己的心脏,吸入自己的身体,让两人变为一个,那么,就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分开!“就算失去了天与地,”他哑声说,每个字都绞自内心深处。“就算太阳和月亮都沉到海底,就算全世界变为冰雪和沙漠,你,绝不会孤独,因为你永远永远有着我啊!”
“皓祯!”吟霜痛喊着。泪,也汩汩流下。
两人紧拥着,让彼此的泪,涤净两人被玷污的灵魂,也让彼此的泪,洗去两人沉重的悲哀。
就在这忘我的时刻,雪如带着秦姥姥赶来了。看到这样两颗相拥的头颅,这样两个受苦的心灵,雪如整颗心,都揪起来了。她冲过去,把这两个孩子,全拥入她的怀中。她痛中有痛、悲中有悲、泪中有泪、话中有话的喊了出来:
“老天啊!是怎样的因缘际会,会让你们夫妻两个,相遇相爱;又是怎样的天道循环,会让我们娘儿三个,有散有聚!这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是我的错!我不曾把你们保护好,不曾让你们远离伤害,不曾给你们最温暖的家,甚至不曾顺应天意……这才让你们受苦若此!我真悔不当初,不知如何是好!老天若要惩罚,罚我吧!我已年老,死不足惜!你们如此年轻,生命如此美好!老天啊!让所有灾难,都交给我一个人去承担吧!只要你们幸福!你们幸福!”
皓祯和吟霜,被雪如这么强烈的感情,弄得又惊愕又震动。但是,他们自己有太多的痛,这些痛和雪如的痛,加起来正浑然一体。他们就含泪承受着雪如的拥抱,和雪如的母爱,并且,深深的被雪如感动了。梅花烙20/30
17
王爷经过好几天的调查,小寇子、阿克丹、常妈,以及龙源楼的掌柜,都叫过来一一盘查清楚,这才把吟霜的身世弄明白了。最起码,是他“自以为”弄“明白”了。关于在龙源楼驻唱,多隆调戏,皓祯救人,白老头护女身亡,吟霜卖身葬父,到帽儿胡同,皓祯“金屋藏娇”,直至冒充小寇子的亲戚,被雪如带入府来……这种种经过,都弄得清清楚楚。王爷在震惊之余,心底某种柔软的感情,却不能不被这一对小儿女给勾引出来:多么曲折,又多么感人的一段情呀!王爷不笨,人世间的沧桑看了很多,王室的勾心斗角也经历了不少,对多隆这种人,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解得透彻极了。等到他把这所有经过,都弄清楚之后,虽然“被欺骗”的感觉仍然深重,但对那白吟霜,却有满心同情,对那失去的“孙儿”,更生出一份“痛惜”的情绪来。
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种种“蒙蔽”和“欺骗”不能不罚!于是,小寇子被拉入刑房,痛责了二十大板。阿克丹自请惩罚,跪在练功房一昼一夜。雪如见皓祯身边的两大亲信,都不能逃过,就拉着王爷的袖子,急切而哀恳的说:“如果你还要罚皓祯和吟霜,那你就罚我吧!随你要把我怎么样,但你绝不可以去动他们一分一毫!吟霜受了这么多委屈,已经痛不欲生,至于皓祯,早被这样的身心煎熬,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你虽是王爷,也是父亲呀!你已经亲眼看到他们两个这种生死相许的感情,你就算不了解,也该有份悲悯之心吧!”“哼!”王爷轻哼了一声,心中早已软化,嘴上却不能不维持着王爷的尊严。“希望家里所有的欺骗,到此为止!如果再发生欺骗的事情,我定不饶恕!”
雪如心中,“咚”的重重一跳。欺骗!这王府中最大的一桩“欺骗”,该是“吟霜”了。
就在王爷调查事情经过的这两天中,雪如也趁吟霜熟睡时,悄悄核对了她肩上的烙痕。“梅花簪”与“梅花烙”分厘不差,虽然只是匆匆一比对,已让雪如和秦姥姥屏止呼吸,泪眼相看。然后,在无人时刻,雪如握着吟霜的手,小心翼翼的,盘问了吟霜的身世:“孩子,我从不曾问起你的父母,到底,你母亲是怎样的人?你有兄弟姐妹吗?你还有亲人吗?”
“不!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是独生女,我娘是在四十岁那年,才生了我的!”“哦?”“我爹名叫白胜龄,是个琴师,拉一手好胡琴。我娘多才多艺,会京韵大鼓,也会唱各种曲子,还能写词。当年他们在京里驻唱,我也是在京里出生的!”
“哦!”雪如喘口气。“你是那一年那一日出生的?”“我是戊寅年十月二日生的!”吟霜抬头,热烈的看着雪如。“我和皓祯谈起过,才知道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实在太巧了!”雪如早已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的断定了吟霜的身分,瞅着她,她整个心绞扭着,绞得又酸又痛。她深抽了口气,纷乱的再问了句:
“那时候,你们住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住在郊外,一个叫杏花溪的小地方!”
杏花溪?杏花溪!那就是二十一年前,孩子顺水漂流的小溪呀!原来她竟被这白氏夫妇捡了回去!什么都不必再问了,什么都不必怀疑了!雪如怔怔的看着吟霜,看着看着就一把把她拥入怀中,紧紧的搂着,激动的说:
“听着!孩子呀!你的苦难都已过去!因为,从现在起,就是有五雷轰顶,也有我给你挡着!”
那天,雪如带着秦姥姥悄悄出府,到了香山公墓,去祭拜白胜龄的坟。在坟前,雪如虔诚的烧着香,跑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低低祝祷说:
“白师父,白师母,你们在天之灵,请受我三拜!谢谢你们养大了我的女儿,谢谢你们爱护她,养育她,把她调教得如此之好!如今,我已相信因果循环,但愿来世,我们再结因缘,我愿效犬马之劳,以报今生之恩!”
吟霜的身世,虽已大白,可怜的雪如,却不能相认。秦姥姥说得对,这是全家要受牵连的欺君大罪,是必须死死咬住的秘密!雪如咬紧牙关,紧紧封锁着自己的秘密。但,听到王爷口口声声谈到“欺骗”时,怎能不心惊肉跳,字字钻心呢?这才明白,二十一年前的一个行动,竟要付出一生惨痛的代价!如果仅仅是自己的一生也就罢了,若要连累到吟霜和皓祯的一生,她真是罪莫大焉,死有余辜了!
小寇子挨打,阿克丹受罚,吟霜失掉了孩子……皓祯承受了这所有的一切。是的!王爷说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这天下午,他带着府里几个武功高手,直奔公主房。
公主听门口大声宣报“额驸驾到”,就带着崔姥姥,急急迎上前去。这是“夜审吟霜”以后,皓祯首次来公主房。公主一则有愧,二则有悔,三则有情,四则有盼……所以,脚步是急促的,神情是渴盼的,眼中是布满祈谅的。
谁知,皓祯带着人手,长驱直入,整个脸孔,像用冰块雕刻出来的,说不出有多冷,说不出有多硬。他站在房子中间,回首对带来的侍卫们命令说:
“把这个崔氏,给我拿下!”
侍卫一拥而上,迅速的就抓住了崔姥姥,几根粗大的麻绳,立即抛上身,把崔姥姥的手脚,全绑了个结结实实。崔姥姥大惊,直觉到“大祸临头”,双腿一软,就对皓祯跪下了,嘴中急急嚷着:“额驸饶命!额驸饶命!”一面回头大叫:“公主救命呀!救命呀……”公主急冲上前,一把抓住皓祯的衣袖,摇撼着说:
“你要做什么?赶快放开她!”
皓祯一甩袖子,就把公主甩了开去。他退后一步,冷冷的看着公主,脸上一无表情,声音冷峻而坚决。
“公主,你联合那多隆,在王府里兴风作浪,又唆使崔氏,对吟霜暗施毒手……你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为所欲为!但,别忘了,你已嫁进王府,是我富察氏的妻子,我现在无法以国法治你!我以家法治你!从今以后,你被打入冷宫,我再也不会与你有任何来往。至于这崔氏,她将为我那失去的儿子偿命!立即推赴刑房接受绞刑!”
“冤枉啊!皓祯!”公主急了,眼见那些侍卫,拉着崔姥姥就要走,她急得把公主的身分地位全忘了。“我没有联合多隆,是他自己来的呀,我也没唆使崔姥姥,那、那、那是个意外呀……”她焦灼的喊着:“快放下我的崔姥姥呀!她是我的奶妈,是我身边最亲的人……皓祯,你误会了,是误会呀……”“是吗?”皓祯的声音更冷了。“误会也罢,不是误会也罢,反正悲剧已经造成,无法弥补了!”他一抬头,厉声说:“带走!”“来人呀!来人呀……”公主急喊着,奔上前去,拦住了侍卫:“要带走崔姥姥,先要带走我!”
公主的侍卫们,早已奔了出来。但皓祯有备而来,每个来人都孔武有力,分站在院落最重要的角落,个个手扶长剑,杀气腾腾。公主的侍卫们见此等状况,竟不敢动手。
“你要在这王府之中,展开械斗吗?”皓祯直视着公主,语气铿然。“你引起的战争还不够多吗?一定要血流成河,你才满意吗?”“不!不!不!”公主凄声大喊,忙伸手阻止侍卫们。又掉头看皓祯,眼中遍是凄惶。“我错了!好不好?你不要带走我的崔姥姥……我不让你带走我的崔姥姥……”“好!”皓祯一摔头:“不带走也成,就地正法!马上动手!”
一个大汉,立即取出一条白绫,迅速的缠在崔姥姥颈上。崔姥姥魂飞魄散,尖声狂叫:
“公主……公主救命……”
才叫了两句,那白绫已经收紧,崔姥姥不能呼吸了,眼珠都凸了出来,双手往脖子上乱抓乱扒,张着大嘴,喉中发出格格格的沙哑之声。公主的三魂六魄,全都飞了。眼见崔姥姥命已不保,她一个情急,就对皓祯跪了下去,崩溃的大哭起来。她的双手,死死抱着皓祯的脚,哭喊着说:
“不可以!不可以啊!崔姥姥和我情如母女,比亲娘还亲呀!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我不是公主,我没有身分地位,我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一个无法得到丈夫的爱,无法得到亲情温暖,不知所措的女人呀……我给你磕头!”她“嘣嘣嘣”的磕下头去:“我一无所有,只有崔姥姥,请你饶了她!请你发发好心,饶了她吧……”
公主这样一下跪磕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行刑的大汉也惊得松了手。崔姥姥立即跌坐在地上,又喘又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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