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杨恪大惊,与杜九重对望,这位成竹在胸的谋士终于露出一丝讶异,“这么快?”
“不知道是谁,打开了襄月城东门,我军已攻入城中。”
杜九重沉思片刻,拱手道:“陛下,我军入城,必然会与岳军展开巷战,但黑甲军长年驻守朱厌城,对城内地形并不熟悉。”
“无妨,朕已命人绘了帝都图,来人!”
“在。”
“立刻将图送到各位将军的手中。”杨恪极目远眺,攻城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天空,那是他生长的城池,小时候曾瞒着父皇,扮成小太监私自出宫游玩。帝都的繁华令年幼的他咋舌,百姓们面目和善,他走得累了,还在西市吃过一碗元宵,那是他这一生所尝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来人,再传朕的旨意,下招降书,岳军官兵,若弃械投降,朕可以既往不咎!”
“遵旨。”传令兵得令去了,九重公子正了正衣冠,向他行了一礼:“陛下仁慈,不忍生灵涂炭,臣替襄月百姓、岳军官兵,谢陛下之恩。”
两个时辰后,天空有了一丝亮色,明月西沉,星辰依然璀璨。重汐带来了岳如楠胞弟的降书。
“请陛下入城!”重汐高声道。
“请陛下入城!”所有黑甲军都在高喊。
杨恪望着天边的晨曦,已经五个时辰了,清明还是音讯全无。
“不,朕要在这里等。”
“陛下……”
“他们虽说是诱饵,却也是朕的士兵。”杨恪威严地道,“朕,会在这里等待慕容将军!”
清明,朕会一直等你。朕要与你一同回到帝都,让你跟朕一起接受万民朝拜,这是我们共同的荣耀。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圆月已有半边身子入土。杜九重低声道:“陛下,若再不入城,恐怕城中生变啊。要是岳军认为皇帝不在黑甲军中……”
杨恪沉默不语,重汐急切地道:“陛下,慕容将军与娘娘一定也希望您平安入城,请您下旨吧!”
周围几名文臣武将一同道:“请下旨吧!”
清明,抱歉,为了天下。杨恪闭上双目,深深吸了口气:“进城!”
“进城!进城!”如海浪般的吼声,几乎令整座帝都震动,一身甲胄的皇帝,高贵威严,骑乘着白马,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城池。
身后忽然传来惊呼,他勒住马匹,回过头去,两军将士也回过头去,一齐望向沿着官道而来的队伍,士兵盔甲零落、浑身是血,步履蹒跚,他们所经历的,一定是场苦战。
领军的是一位年迈将军,有人兴奋地叫起来:“慕容将军,是慕容将军!”
“赢了,一万对七万,赢了!”队伍越来越近,士兵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让他们畅通无阻地来到天子驾前。
“陛下!”慕容北下马行礼,“臣不负嘱托!”
杨恪也下马相迎,将他扶起:“将军辛苦了,您不愧为常胜将军。”
“不,这次能够得胜,多亏了娘娘的‘九龙出海弩’。”
“清明,清明在何处?”他迫不及待地问,慕容北侧身让开,柳清明迎面而来,头戴凤冠、身穿翟衣,手中捧了一只木盒,浑身浴血。
“清明,你没事吧?这些血……”
“是岳将军的。”清明的目光有些惆怅,“岳军败,他孤身一人冲到天子车辇前,擒住车中人,却不知那是替身陈涧西将军。得知真相之后,他自知大势已去,便以刀砍下了自己的头。”
她捧起木盒,杨恪打开,痛惜地道:“可惜了啊,岳将军也是不世出的英雄,厚葬了吧。”侍从将木盒接过,杨恪紧握她的手,“清明,随朕一同入城。”
两个人、两匹马,并肩齐驱。
这是大曦朝的一大传奇,被废的节律皇帝又回到了属于他的皇宫,曾经见过天赐皇帝得胜归来的老人们都纷纷说,这位皇帝像极了他的父亲,无论容貌、还是气势。
看到皇宫大门,清明心中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今后她就要住在黄金做的鸟笼中,陷入脂粉堆的争斗,不见血,却步步是血。
师父……我该怎么办?
“清明,你看!”杨恪激动的嗓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她诧异地抬头,看到天空中有两颗星异常耀眼,几乎与日月同辉。
街道两旁的百姓们也跟着抬头,开始骚动。
“是天枢和摇光!”
“二星同耀,赤诚朝灭!”
人们开始念诵摩揭陀大师的谶语,纷纷俯身叩拜,高呼万岁。
杨恪将手伸过来,与她十指相扣:“清明,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两个人的宫。”
很多年后,清明回忆起那一天,觉得一切都是幻觉与梦境,只有这句话,才是最真实的。
这个被血染红的春日,百姓开始称呼杨恪为天枢皇帝,清明为摇光妃,又因摇字不吉,改称瑶光。
天枢帝与瑶光妃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时值五月初,宫里的牡丹都开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殿远远地看过去,被装点得宛如仙境一般。
“瑶光娘娘,这就是钟娘娘当年所住的殿阁——景阳宫。”内宫监的掌印太监陈卓恭敬地道,“自从钟娘娘驾薨之后,景阳宫就被封了起来。奴婢等已将宫内打扫干净,娘娘看看,还缺什么,奴婢这就让人去准备。”
清明在园中止步:“我不住这里。”
陈卓一愣:“可陛下吩咐……”
“我自会跟陛下说。”
“是,是。”陈卓不敢多言,便问,“娘娘想住在何处,请示下。”
“这宫里还有哪处殿阁种有牡丹?”
“要说牡丹,就只有凝华宫了,那里的花比景阳宫还要盛,且多,娘娘必然喜欢。”
“那就凝华宫吧。”朝景阳宫深深望了一眼,清明转身上了肩舆,陈卓又道:“娘娘,还有一事,沈妃娘娘不日就要到了,安置在何处为好?”
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一丝不快来。清明叹息:“寻一处清幽雅致的宫阁吧。”
陈卓自作聪明地笑道:“奴婢明白,那就安排沈妃在延熙宫,那里清净,且离陛下所居之乾清宫最远……”
清明脸色一沉:“沈妃出自名门,皇上安定天下,还要仰仗沈总兵,这样的安排怕是不妥吧?”
“奴婢疏忽了,请娘娘示下。”
“离乾清宫最近的是哪里?”
“凤藻宫。”
“好,就凤藻宫,你们需将一切打点好,不得出半分纰漏。”
“娘娘放心。”
入了凝华宫,宫女们刚将殿阁收拾妥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林华便在门外求见。清明宣他进来,这是一个有着深邃眼睛的老者,行事不温不火,节律朝时曾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居正五品,因一心忠于杨恪,被江王视为眼中钉,杨恪被废,他也发配去给先祖守陵,如今杨恪重登皇位,便召他回来总领宫中一切事务。
“娘娘……”看到清明,林华眼中溢出浑浊的泪水,俯身跪下,“钟娘娘……”
清明将他扶起:“老人家,我是柳清明。”
“是了,您是瑶光娘娘。”林华怔怔地望着她,“像啊,真像啊,老奴看着皇上和钟娘娘长大,还曾伺候过娘娘一段日子,自从娘娘被废,老奴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谁知……天意怜悯,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清明记得,品清曾说过,自从有了杨怜儿,她的日子就昏暗无光,满宫廷的人都去奉承江王的义女,只有这位林太监照拂着她,忠心耿耿。钟品清一直将他当亲人看待。
品清的亲人,也是她的亲人。
“娘娘别哭。”林华说,“老奴知道娘娘受了很多委屈,老奴今日来,就是给娘娘出气的。”一挥手,“带上来。”
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子被两个太监拖了上来,丢在廊下。清明奇道:“这是何人?”
林华冷笑一声,冲那女人喝道:“杨怜儿,还不快来见过瑶光娘娘。”
杨怜儿?这就是杨怜儿?
那女子挣扎着抬起头,她美艳的脸上布满了淤青,衣衫凌乱,头发中夹杂着一两片草叶,目光涣散,狼狈不堪。清明惊问:“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回娘娘,叛军攻破皇宫的时候,她扮成宫女出逃,却没能逃脱,被岳军凌辱了。”
杨怜儿看见清明,无神的眸子忽然暴起一丝仇恨的光,她发疯似的冲过去,撕扯着清明的衣服,尖叫:“钟品清,你回来了,你回来杀我了。我不怕!要杀便杀吧,我绝不会向你求饶!”
清明的胸口像被人击了一拳,她曾无数次想过与杨怜儿这奸妃相见的情景,在那犬戎苦寒之地的三年,品清每月小腹疼痛,生不如死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将这个人千刀万剐。如今,她却只觉得悲凉。
彻骨的悲凉。
太监们将她拉开,她忽然嘶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他心中只有你,我究竟哪里不如你?那一把火为什么没有把你烧死啊!”
清明浑身发冷,这个女人被江王利用又抛弃,深爱杨恪却又不得不再嫁赤诚帝,到最后,还被那些出身低微的叛军凌辱。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娘娘,她究竟如此处置,请您示下。”
“先把她……安置在凝华宫的东配殿,伺候她沐浴更衣,让她好好吃顿饭。”
林华一愣:“娘娘,她可是江王的义女……”
清明举手阻止他说下去:“宫里还有多少节律朝的妃子?”
“自从赤诚帝……”林华想了想,又觉不妥,改口道,“伪帝窃位之后,皇上的嫔妃们都被送到冷宫,疯的疯、死的死,还剩了两位。”
“哪两位?”
“一位是从四品的静充媛,一位是正六品的怡美人,位分都不高。叛军入宫时,有两个逆贼想要强暴静充媛,她性子刚烈,用簪子刺死一人,然后跳进御岚湖自尽,被救出。岳军敬她忠贞,没有为难,还关在冷宫之中。”
后宫之中,竟有这等奇女子,清明一时来了兴趣:“烦请林公公将那二位妃子请来。”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两个梳洗一新的少女就随着提灯的宫女走进殿来,朝清明盈盈一拜:“嫔妾见过瑶光娘娘。”
“不必拜我,我如今无名无分。”清明看了看那穿鹅黄宫装的少女,颇为秀丽端庄,“静充媛,一年不见,你清减了许多,你鹿鸣殿中那一树桂花还好么?”
静充媛惊诧地抬头,仔细地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你……你难道是……”
清明冲她笑了笑,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又望向怡美人,她很年轻,只有十五岁,生得楚楚可人:“怡美人,你向来有心口痛的毛病,最近可有发作?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
怡美人也满脸惊诧,这女子不是犬戎的公主么?难不成她不仅容貌长得像钟娘娘,连魂魄也是已故皇后托生的?
“两位是节律朝硕果仅存的嫔妃了,这一年你们受了不少苦,皇上都明白,既然他已回朝,必然不会亏待了你们,你们就各自搬回以前的殿阁居住罢。我虽无名无分,但有句话还是要说,有很多事,都是上天安排,半分由不得人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两位都知道。”她的目光落在静充媛的身上,眼神犀利,似在警告什么,“你以死守贞,我会秉明皇上,请皇上嘉奖。下去吧。”
两人欠身拜过,转身离去,清明忆起过往,心中不禁怅惘。林华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却万分疑惑,瑶光妃对宫中殿阁人事似乎都很熟悉,这绝不是听别人说起便能知悉的。
他微微皱眉,这位公主,究竟是何来历?
送走了林华,宫女来问是否摆饭,清明沉思一阵:“先去东配殿吧。”
推开东配殿的门,却见杨怜儿被绑在床上,嘴里还塞了布团。清明怒道:“这是做什么?”
“娘娘,她一直寻死,奴婢们怕她咬舌自尽,闹出人命,才……”
“都下去。”
宫女们鱼贯而出,清明取下她口中的布团,她立刻厉声骂道:“钟品清,你究竟要如何折磨我?”
清明冷笑:“就用你折磨妃子们的那些手段如何?记得四年前,有个妃子得罪了你,你为了给她安上蛊惑后宫的罪名,将她的宫女们抓来,施以醋刑,将醋灌进他们的鼻孔里,有两个当场受刑而死。今日你是不是也该尝尝这醋刑的味道?”
杨怜儿脸色惨白:“你……你这个贱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杨怜儿绝不会向你求饶的!”
清明望着她:“你不想再见皇上一面?”
她面白如纸,浑身都开始颤抖:“不,不要让我见皇上,我,我不想让他见到我这副模样。”被岳军士兵凌辱的场面像是魔咒,在她脑中回旋,她凄厉地尖叫,一头朝床柱撞去。
清明拦住她,轻轻地说:“失了贞,你就不能活么?”
杨怜儿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从怀中掏出匕首,清明割断她身上的绳索:“你走吧。”
“你……你说什么?”杨怜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清明拿出一套宫女衣裳,“换上这个,出宫去吧,忘记你是杨怜儿、忘记你是皇后、贤妃,像一个普通妇人那般,嫁一个男人,好好地活。”
杨怜儿的心在颤抖:“这一定是你的计谋对吗?你要杀我,为何不用那匕首割断我的喉?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清明叹息,取来笔墨,在宣纸上泼墨而画:“这是出宫的路,玉藻亭后面有一个狗洞,你从那里出去,外面就是人间。”
杨怜儿捧着画,沉默良久:“你……难道不恨我吗?”
“以前恨,现在不恨了。”
“为何?”
“因为我们都一样,只是别人的棋子,你会恨一颗棋吗?”
眼泪自这个曾宠冠后宫的女人眼中汹涌而出,她低头呜咽,泣不成声。清明转身离去,只低低地说了一声:“品清可以安息了。”
晚晴初,淡烟笼月,风透蟾光如洗。更漏声声,像在催促着什么,让人听着不安。清明躺在宽大的红木榻上,以手支着头,闭目养神。烛火将一道影子打在她的身上,她睁开眼,笑道:“怎么不让太监通报?皇上驾临,我不是应该出门跪迎的么?”
“你我之间,这些虚礼就不必了。”杨恪在她身旁坐下,捧起她的脸,“听说你今日处理宫中事务,赏罚分明,朕甚欣慰。只是那些被岳军强暴的宫女都放出了宫,宫中差事,要由谁来做?”
“这个我想过了,宫中原本就不需那么多人,何况朝廷艰难,南北众多叛军未平,宫中用度一切从简,当把国库中的银两用在大事上。”
“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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