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我是魔女啊。”菲儿的蓝色双眸泛起光泽,“他们说我会带来瘟疫与灾祸,为了让我认罪,对我严刑拷打,还要将我烧死。”
“后来呢?”
“后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车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脸色一变,伸手拔出佩剑,“有刺客!”正要站起,南宫轩茗却顺着她的双腿滑了下去,她大惊,将他扶起,才发现他的嘴角带了一条血丝,“这,这是怎么回事?酒里有毒?”
“不,酒里无毒,但和香烛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就是剧毒。”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喝啊?”
南宫轩茗抬起头看她:“我若不喝,你和孩子,又怎么走得了?”
心像被人剜走了,菲儿死死地抱住他,清明、清明,难道是你……
车外的人动手了,剑锋扫过,四壁炸开,她一跃而起,横抱着南宫轩茗,立在月光之下,缓缓转身,蓝色眸子凌厉宛如鬼魅。
身穿黑衣的刺客围过来,清辉洒下,将她的影子无限拉长、放大。
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愤怒、仇恨、不甘、不舍,所有的情感都像宣泄的河流。刺客们愣住了,她身后的影子竟然有一对漆黑的巨大翅膀和山羊一般尖锐的长角。那双翅膀猛然张开,发出展翅的扑棱声,不知从哪里来的乌鸦,尖声鸣叫着冲入夜空,成群结队。
“鬼……”
清明从噩梦中惊醒,贴身的小衫已被汗水濡湿了。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被风吹得啪啪作响。这个时候宫女们都睡了罢,她下了床,探出身子去拉窗户,却忽然看到一道人影。
“谁?”
那人站在梧桐树的后面,只露出半截身子,她借着月光仔细看,那一头红发刺痛了她的眼睛。
“菲儿?”清明一惊,从窗户中跃出,刚才那一瞥,她分明看见菲儿面色苍白,眼里藏满了悲伤与绝望。
那样的绝望,像是生无可恋。
她踏过牡丹花园,来到梧桐树下,哪里有菲儿的影子?她不甘心地四处查看,却发现树下躺着一团漆黑的东西。
她俯身将之捡起,满手的粘腻。
是蝙蝠!血肉模糊的蝙蝠!
难道菲儿遇到了不测?可是她分明已经为他们换来了性命和下半辈子的幸福啊,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一个念头像魂灵般钻进她的胸膛,她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不,这不是真的!
杨恪!
太监已唱过皇帝驾到,出来迎接的却只是凝华宫的一众太监宫女,杨恪微微皱眉:“清明呢?”
景寒云脸色有些苍白,迟疑道:“娘娘她……”
“她怎么了?”
“她把自己关在卧室,谁也不见。”
又在闹什么别扭?杨恪径直来到寝殿,门虚掩着,屋内没有点烛,月光将窗外的树影打进来,摇曳不止,峭楞楞如鬼一般。他推开门,看到清明坐在梳妆镜前,只穿了贴身的小衣,长发披散于脑后,一动不动。
“清明。”他走过去握住她的肩,“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清明忽然拔出梳妆台上所陈放的宝剑,转身刺向他,他大惊失色,后退两步,剑尖停在喉咙处。
“你做什么?”他既惊且怒,清明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朕做了什么?”
清明从怀里拿出那只死蝙蝠,用白色丝绢包裹着,鲜血已经凝固,呈现令人胆寒的暗红色。
杨恪顿时明了,脸色一沉:“不过是一只死蝙蝠,你竟然对朕拔剑相向?”
“为什么?恪,你不是答应过我,饶他们不死么?”她厉声道,“你是皇帝,金口玉言,为何要反悔?”
“究竟是谁在你面前嚼了舌根!”杨恪眸中露出危险的光,“他们早就出了京城,是你亲自将他们送走,朕何曾反悔?”
“他们死了……死了……”清明泪光闪烁,咬牙道,“这只蝙蝠是菲儿的血液所喂养,与菲儿同生共死,只有菲儿死了,蝙蝠才会死。”
杨恪握住剑锋,对准自己的喉咙:“既然你不信朕,就杀了朕吧,往前一刺,就替他们报仇了。”
剑光剧烈地抖动起来,看着他的血从五指中涌出,顺着剑锋淌下,她几乎握不住剑柄,目光也变得茫然:“菲儿……她是师父七年前带回来的,那个时候,她奄奄一息,满身都是伤,是我为她敷药、包扎。她狂放不羁,但是我知道,她只是想用这些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伤痛……不知道为她收尸骨的是谁,或许,她和南宫公子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在荒野里腐烂,永世不得超生……”
“当啷”,剑跌落在地,清明沉重地转身:“你走吧。”
“清明……”
“你走!”她失声大哭,杨恪心痛不已,长长地叹息,转身离去。清明抱着蝙蝠,跌跌撞撞地来到牡丹园,园中百花凋敝,她赤脚跪在花丛中,挖开一捧土,将蝙蝠埋进去。花瓣零落成泥,被欲望与权力碾作尘埃。
月色凄凉,照见一天血。
“皇上,皇上。”
杨恪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向下面正在上奏的吏部尚书:“爱卿所言甚是,就这么办吧。”
吏部尚书迟疑了一下,躬身退到一旁。
“谁还有本要奏?”
“皇上,臣有本要奏。”从两班臣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的大臣来,穿着麒麟补,乃朝中左都御史,“臣斗胆问皇上,您手上的伤,从何而来?”
杨恪看了看手上所缠的白布,想到那一夜清明悲戚的容颜,心中不禁暗暗生痛:“这个……只是朕一时不慎而已。”
“皇上,臣听闻,这是瑶光妃所刺?”
杨恪一惊,怒道:“胡言乱语!”
左都御史一脸正气:“皇上,您的玉体关乎大曦国运,毁损不得。瑶光妃身为后宫嫔妃,竟然将您刺伤,若皇上不治罪,恐怕难以令百官心服、更难以向天下百姓交代啊!”
话音未落,几个言官一同走出,齐齐道:“臣等附议。”
杨恪头有些疼,本朝先祖曾在卧榻之后的屏风上写“不以言杀士大夫”,这虽然是善举,但几百年来,言官们越来越无法无天,在奏折中、朝堂上,公然顶撞皇帝,从不忌讳言辞。若是皇帝处罚了他们,倒落下个昏君、听不得谏言的骂名,而这些受罚的言官,反而能够一夜成名、受天下人景仰。甚至有沽名钓誉之徒,故意借骂皇帝之名来谋名牟利。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爱卿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杨恪说,“朕听到前线大获全胜,一时兴起,与瑶光妃舞剑庆祝。这伤分明是朕自己不慎伤了自己,何来瑶光妃伤朕一说!散布这等谣言者,其心当诛!江爱卿素有铁血御史之名,怎么连这等谣言也信?不过爱卿直言进谏,乃言官之典范,赏绫罗百匹。退朝!”
说罢,拂袖而去,左都御史还在大声嚷嚷:“皇上,皇上!当保重龙体啊!”
回到武英殿,杨恪怒气冲冲,狠狠一拍几案,吓得身边的宫女太监都纷纷跪下:“皇上息怒、息怒啊!”
“林华!”
“奴婢在。”
“你立刻去查清楚,究竟是谁将宫中的事传到外庭去!朕要严惩不贷!”
“陛下,查并不难,只是若如此大张旗鼓,恐怕反而令人怀疑。”
杨恪怒气未消:“你说当如何?”
林华屏退了左右,走近一步:“陛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您太过宠爱瑶光娘娘,以前娘娘掌管着后宫,宫人们自然不敢说什么。现在娘娘不管事了,又……”他小心斟酌字句,“又与皇上您有隙,那些小人自然就开始兴风作浪了。”
杨恪沉吟片刻,品出其中意味,神色一变:“放肆!”
“奴婢万死!”
杨恪若有所思:“凝华宫那边如何了?”
“已经月余,娘娘还是不肯出寝殿一步,膳食也没怎么进,奴婢怕……”
太阳穴隐隐生疼,他叹息:“真是小孩子心性,将高丽进贡的千年人参送去,别让她把身体给饿坏了。”
“奴婢遵旨。”林华喜滋滋地退到一旁,忽然有小太监跑进来,磕头道:“陛下,大喜啊!”
“何喜之有?”
“静贵嫔有喜了!”
“什么?”沈婕妤身子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槿儿连忙上前扶住:“娘娘,保重玉体啊。”
“有喜……有喜……静贵嫔居然有喜了。”她不敢置信地颤抖,“皇上才临幸过她一次,她竟然……”
“娘娘,来日方长。”槿儿在她耳边轻声道,“那孩子将来还不知如何呢?您如今是后宫之主,有贤德之名,可不能让人说您犯了嫉妒啊。”
“没错。”沈婕妤定了定心神,“槿儿,随本宫去鹿鸣殿向贵嫔道喜。”
鹿鸣殿的那棵桂花今年开得特别早,似乎在预示着某个时刻的来临。静贵嫔站在树下,穿一袭淡黄色褙子,望着满树繁花出神。
“皇上驾到——”
她颤抖了一下,连忙转身,杨恪已经站在殿门前,一袭深蓝色龙袍,宛如神临。
“陛下。”她欠身欲跪,被杨恪扶起:“你有身孕,应该在屋中歇着。”
这样的温言软语,有多久没有听到了呢?她喉头一酸,双眸开始泛红,曾经那些吟风弄月、共赋诗词的日子,就像前世一般遥远。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
“静儿,你似乎特别喜欢这棵树?”杨恪扬起面庞,阳光透过桂花映照他的容颜,“上次朕来的时候,你也站在树下发呆。”
静贵嫔像被雷劈中,低头道:“没……没什么。”
“进屋去吧,外面风大。”杨恪见她脸色苍白,以为她冷,命林华拿来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眼中噙满了泪,微微点头。
沈婕妤的裙裾拖在长廊上,步步生莲,雍容华贵,俨然一宫之主。
忽然间,她看到了一个人,不由得停下步子。
清明亦身着盛装,带着她的宫女从长廊另一边走来,薄施脂粉、光彩照人。
她竟如此之美,沈婕妤暗暗心惊,却依然笑容满面,欠身道:“瑶光娘娘,听说您最近身体不适,臣妾甚为挂念。”
“让你费心了。”清明勾起笑容,“我一直等着你来我宫中饮茶赏花,只是婕妤日理万机,抽不出闲暇。”
口口声声说挂念,却一次也没有去过凝华宫,沈婕妤当然能听出其中的讥讽。
“娘娘有所不知,臣妾倒是想去看望,只是听说娘娘谁也不见,怕扰了娘娘的清净。”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清明似笑非笑,“听说最近宫内谣言颇多,婕妤管理后宫,还是不要听信下人们嚼舌头的好。”
沈婕妤笑得勉强:“娘娘说笑了,鹿鸣殿就在前面,不如同去。”
“请。”
“皇上,您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吧。”杨恪坐在榻上,轻轻抚摸她的肚子,就像许久之前抚摸他的第一个孩子。静贵嫔神色一黯:“可是……嫔妾想为您生个儿子。”
杨恪沉默不语,若是女儿,明君就能回来了吧。
那个连阳光都没有见过的,可怜的孩子。
静贵嫔抬起头,看到窗外的桂花树,迟疑着:“皇上,瑶光娘娘……真是犬戎的公主么?”
杨恪一愣:“为何这么问?”
“嫔妾……”
杨恪见她犹豫不决,脸色一沉:“究竟怎么回事?”
静贵嫔似乎打定了主意,跪倒在他脚边:“请陛下恕嫔妾无罪,嫔妾方敢将曾经所见禀告陛下。”
“说,朕恕你无罪。”
“陛下,嫔妾四年前刚入宫时,曾……”静贵嫔偷偷抬头观察他的脸色,“曾见过瑶光娘娘。”
“什么?”
“那一日黄昏,天色昏暗,嫔妾就坐在这里看书,却看见一名少女从桂花树下走过。嫔妾见她鬼鬼祟祟,便喝问是谁,她受了惊,回过头,吓了嫔妾一跳。她竟与当日的钟皇后长得极像,嫔妾以为她是钟娘娘,可是她穿着一件宫女的衣裳,钟娘娘是断不会如此的。嫔妾心下奇怪,追出去,却再也不见人影,问起下人,他们只说什么都没看见,嫔妾还以为自己眼花,直到见到了瑶光娘娘,嫔妾才想到,也许并不是嫔妾的错觉。”
杨恪如遭雷击,过去的疑惑又浮上心头。清明只是个平民百姓,为何会知道宫中的暗道?又为何对宫中殿宇如此熟悉,连哪里有狗洞都一清二楚?还有她的琵琶和字迹,都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她的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杨恪脸上阴晴不定,静贵嫔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些话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是让瑶光妃彻底失宠,还是令自己身陷险境?
这时,有宫人在门外道:“启禀皇上、贵嫔,凝华宫瑶光娘娘、凤藻宫婕妤娘娘求见。”
清明走进鹿鸣殿时,发现气氛有些怪异,杨恪脸色凝重,而静贵嫔却一脸惊慌,不敢看她。
不由得心中一颤,她微微眯起眼睛,静贵嫔啊静贵嫔,你还是说了。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后宫这个脂粉的战场,每个人都千方百计想着置别人于死地,何况这位静贵嫔又手握她的把柄呢?
乘怀孕之际说出当年的事,算准了无论如何皇帝都不会轻易责罚,还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臣妾参见陛下。”两人一同跪下行礼,杨恪站起身,目光冰冷:“除了清明,其余人等,都给朕退下去!”
沈如吟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窃喜,起身退出殿去。不过片刻,偌大的鹿鸣殿中就只剩下杨恪与清明二人。
杨恪没有让她起来,缓步来到她面前,冷冷地问:“你究竟是谁?”
“皇上答应过不会再问。”清明低着头,“何况臣妾的身世,不是早已告诉陛下了么?”
“朕已经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杨恪绕着她转了半圈,“你曾说是受品清的遗托,来宫中救朕,帮朕夺回天下,但你四年前就常常出入宫廷。你究竟是何人?目的是什么?”
忆起过往,清明心中隐隐生疼,沉默不语。
那是她再也不愿想起的记忆,这座宫殿,藏着她不堪回首,再也不能找回的苦涩青春。
见她不说话,杨恪胸膛中怒火翻涌,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你说!你幕后指使是谁?你师父是谁?”
幕后指使?清明苦笑,心痛得无以复加,一滴泪从她眸中滑落:“你真想知道?”
“说!”
“那我告诉你,我和杨怜儿一样,只是一颗蓄意安排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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