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妃不理,只作不曾听到。
张仪正又重复了一遍,见她还是不理,便呆呆地跪着不动,亦不再言语。
康王妃等了一回不见他有动静,忍不住伤心地抽泣起来:“从小我便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可你近二十岁的人了,却一事无成,整日胡混,去年我本来当你死了的,虽然比割了我的心肝还要让人疼些,但命运如此,不得不受着。可你又活了过来,还收敛了从前的狂态,我只当上天垂怜,把我的儿子又还了我,一心想着你能从此改邪归正,好好做个人。不说给你父兄多大的助力,不要给他们添乱也是好的。可是你,悄没声息就跑了出去,还做下这等丑事……这是嫌我和你父王的脸面丢得不够么?嫌你父兄的处境还不够艰难?”说到后头已然是哽咽不能语。
张仪正抬眼看去,但见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声虽低不可闻,却是真正伤心。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突然间使劲往地上磕了个响头,低声道:“娘,儿子以后再不犯浑了。”
康王妃并不肯信他:“这话我听过无数次了。再不信你。”
屋子里的气氛沉寂下来,张仪正半垂着头,目视着膝前厚重柔软的蜀锦地毯上的精致花纹,抿紧了唇,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康王妃听不到他进一步的表示,不由也怒了。还有理了?再不能惯下去的,不然可要翻天了,迟早有一日他会把小命给送了,还要拖累家里其他人。于是冷哼了一声,也不回头,冷冷地道:“不是我羞臊你,你且看看你四弟,比你小的,可是已经给你父王办了好几件重要的差事了。你呢,我想替你说门正经好亲人家都嫌弃!”
张仪正还是垂眸一言不发,那脖子眼看着却梗了起来。
曲嬷嬷一看这不是事儿,便使劲给张仪正使眼色,劝道:“三爷,您不打招呼就出了府,王妃和王爷为你焦急伤心得整夜没睡。王妃这还吃着药呢,快服个软,休要伤了王妃的心。”
张仪正便抬起头来看着曲嬷嬷。曲嬷嬷知趣地轻轻拍了拍头,自言自语道:“嗳,还给王妃炖着汤的。”言罢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张仪正膝行至康王妃榻前,犹豫着,别扭地慢慢将头抵在康王妃身上,低声道:“娘亲……孩儿错了,日后再不会如此了。”说着却忍不住赤红了双眼,几滴豆大的泪“吧嗒”落下来,将康王妃身上那件雪青色的罗衣晕湿了一大片。
康王妃惊觉不对,慢慢侧头回身,细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幼子脸上五彩缤纷或是肿胀她都有心理准备,但那悲伤绝望、似是忧愤委屈到了极点的神色却是她从未看到过的,那泪水更是很多年不曾见他流过了。如此的亲近依赖之态,更是自他去岁秋天病好以后再不见的,于是一颗慈母心顷刻化作一滩春水,喊着张仪正的小名道:“三儿,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说给我听。”
张仪正只管将头埋在她怀里,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康王妃又急又无奈,只当他是受了府里或是府外什么人的闲气,便只管轻轻抚着他的发顶并背脊,低声叹道:“儿大不由娘,你不肯说,我也就不问。但不拘为了何种缘故你都不该偷跑出去。你可知道,你的这种行为会给你父王带来多大的麻烦!宫中已然有人相询了。”自去岁郴王叛乱以来,今上疑心越重,又迟迟不肯立储,诸王表面上还一团和气,兄友弟恭,实则内里已然风云诡谲,外面还有强敌环伺,眼看着离乱不远了。
张仪正慢慢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声音越发低哑:“他们不就是嫉妒我等有个好祖母,大嫂有个好娘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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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我越来越啰嗦了……
第22章 母子(二)
第22章母子(二)
康王虽然行四,却是实实在在的嫡长子,但也是唯一的嫡子。虽则今上十分敬重朱后,看重康王,但到底其独自一人在一群凶横年长的兄长与表面带笑,实则暗里窥伺的幼弟之间显得太过势单力薄。说起即将待产的长媳李氏来,康王妃心中又有另外一层忧虑。
大华立朝不过十余年,还有许多拥兵自重的前朝勋贵不肯承认大华张氏,犹自虚奉着前朝已经差不多死绝了的皇室黄氏。其中最有实力的莫过于晋王黄密,再就是同为前朝节度使出身,被封为梁王的李通。李通虽然承认了大华,受了大华的册封,也把嫡长女嫁入康王府做了世子妃,但实际上其所辖的西北一片却宛若国中之国,军政税收均独立于大华之外,李通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土皇帝,骄横得很。
这样的亲家,是莫大的助力,却也是莫大的祸根。康王妃揉揉眉头,低声道:“你既然都懂,就不要再犯浑。”
张仪正默然片刻,决然道:“您放心,再不会犯这种浑了。”
此时看起来他又似是回到了前些日子的懂事知礼,怎地前头他偏就会犯那种混?康王妃盯牢了他,低声道:“此时没有外人,你且同我说说,你何故要对那女子如此无礼?可是许家得罪过你?”
张仪正不语,只眼皮剧烈地跳了两跳。
康王妃又道:“还是赵璀得罪了你?”
张仪正抬头看着她一笑:“可不是他们得罪我了么?我不过是看那女子生得还算好看,就多看了两眼,本也不曾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更不曾有什么失礼的举动。可恨许家养的刁奴,一口一个登徒子,一口一个小贼。那女子……”
他顿了顿,讽刺一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和崔家订婚多年,生怕牵连而退婚,人不过才死半年,便和那赵璀私下会面,谈婚论嫁,转过头来还一副三贞九烈的模样,我看不过就多说了两句。谁知他家就要喊打喊杀的,可恨那赵璀,明明认得我,偏生要躲到一旁让人打我,打够了才假模假样地走出来说是误会。我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康王妃由不得皱起了眉头。她虽不曾见过许樱哥,却是见过许杏哥并姚氏的,尤其是与许杏哥接触得最多,那母女都是端方有礼之人,她并不敢信许家会教导出这样的女儿。再说那赵璀,她虽不曾见过人,却知道是永乐公主的义子,许衡的得意门生,两家又是故旧,想来孩子们见了面多说几句话也是有的。张仪正口口声声说人家行为不端,却又说不出个实际的所以然来……
她狐疑地看了张仪正一眼,见他满脸的痛恨怨愤,咬牙切齿的,仿佛那就是他杀父仇人一般的,不过是遭了白眼和挨了几句骂,就算是当时生气,过后也不至于如此。要说是为了挨打的事情,就凭着赵家那长袖善舞的模样,她可以肯定赵璀绝对不会明知道是皇孙还敢动手打人……她能想到,张仪正不可能想不到。左思右想,由不得心中就有些明了,便轻声道:“小三儿,你早前虽然不肖,但我只当你是聪明的。这件事你却是糊涂了。休说是退了婚,人还死了,便是死了丈夫要改嫁又如何?干你何事?”
张仪正垂眸不语。
康王妃又语重心长地道:“我们虽然富贵,却也不能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不能如此纵情任性,拖你父兄的后腿。你可知道此番你突然不见,你父兄和我有多担忧?只当你又是被那些人给……”
张仪正沉默许久,郁闷地把头别开,缓缓吐出一口气:“儿子记在心头了。”
差不多也就只能说到这份上了。康王妃看看天时,便出声唤人:“去问问王爷回来没有。”
曲嬷嬷仿似她肚子里的虫一般,这里才开口,就在外头帘下回道:“回王妃的话,王爷回来已有半盏茶功夫了。”
康王妃就道:“且先去寻你父亲认错。”
想起当着外人一团和气,当着他却从来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凌厉得似要把人看穿的康王张友训来,张仪正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情愿。
康王妃看得真切,忍不住嘲讽道:“这时候知道怕了?早先何故就不知道怕呢?你父亲一直想着要寻机结交许衡,你却无端羞辱他的女儿,这不是找抽么?去,一顿鞭子无论如何都是少不了的,自己去还略轻些,被人拖去的可保不齐一鞭子下去就开了花。”
张仪正忍不住腹诽,有儿子挨打还这样幸灾乐祸,不停恐吓儿子的母亲么?但他不敢说出来,也怕那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那滋味,尝过便再没兴趣品尝的。便做了可怜模样:“娘亲救我。”
“我救不得你。自己做下的自己承担。你父王待你虽然严厉,却是真心疼你的,总不能要了你的命。”康王妃硬着心肠把他赶出去,又怕他会中途逃走,吩咐大丫头秋实并秋蓉二人:“好生跟着,三爷若是走错了路,记得提醒他。”
看来果真是劣迹斑斑,就连亲娘也不信这人品。张仪正无声地苦笑,转身往外。才行不多远,就遇到了他二嫂王氏带着几个丫头婆子,提着个雕花朱漆食盒走过来,猜着是来侍奉康王妃的,便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含笑在道旁立了,作了个揖问了声好。
王氏含笑还礼,不经意间已把他这副模样给看了个清清楚楚,却也不多言,只柔声提醒道:“适才王爷召了崔先生说话,又吩咐厨房准备酒菜。三弟若要去见王爷可得趁早,不然后头议起事来不知要等多久。”
也就是说康王此时心情还算不错,赶紧抓住时机去认错。张仪正认真谢过王氏,待王氏去了,板了脸呵斥跟在身后的两个丫头:“回去伺奉王妃!我一个大男人,你们这样紧紧跟着我算什么?没得让人笑话!”
秋实与秋蓉对视一眼,齐齐行礼下去:“三爷饶了婢子的命罢!”
张仪正不耐烦,一脸凶相地指定她二人:“再敢跟着我来看我笑话我就把你们扔到池子里头去!信也不信?”
两个丫头就似是见着洪水猛兽一般地,苍白着脸齐齐往后退了一步,互相扶持着可怜巴巴地看着张仪正,想哭又不敢哭,只结结巴巴地求饶:“三爷饶了婢子的命!”
张仪正仿似不曾听见,仰头自去了。两个丫头差事在身,不敢回去,又不敢紧紧跟着他,便战兢兢地远远吊着,眼瞅着他立在康王书房外头请传了方留了一个在外头候着,一个回去交差。
康王妃正同二儿媳王氏并曲嬷嬷诉苦:“我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混账东西?老了才叫人看我笑话。”她指的不单是各府的王妃,还包括府里那位连着生了两儿一女,日渐风光的宣侧妃。
王氏只是笑:“谁没个犯糊涂的时候?三爷近年来看着是在懂事了。”
康王妃只是叹息:“你早前可曾听老二说起香积寺那事真相究竟如何?”二儿子是刻意瞒着她,她堂妹武夫人虽然委婉提过些,却不曾说得仔细,有许多细节她是不知道。赵家请托了永乐公主来说情,永乐公主更是个滑不留手的,只说是误会和替赵家赔礼认错,其他一概不曾提。
王氏面上就露出些为难之色来。这是同婆婆说小叔子的劣迹呢,这小叔子再混账也自来是公婆的心头肉。既然大家都不提,她也不乐意做这恶人。
见她犹豫,康王妃不由怒了:“怎地个个都当我眼瞎耳聋了么!你也别推说你不知道,装那贤良妇人,两不得罪。”
王氏吓了一跳,赶紧跪倒在地磕头认错:“媳妇不过是怕您听了生气而已。”
康王妃道:“不说给我知晓我才生气!”
王氏无奈,只得委婉地把从丈夫那边听来的实情说给康王妃知晓。这样说来确是自己的儿子无事生非,康王妃听得头痛,沉思许久,道:“有谁见过许家的二娘子?此人品性如何?”
许夫人若无事是轻易不来的,也从未带过这位二娘子上门,康王府门第高贵,也不是无事四处串门子的人家,哪里晓得这许多?王氏低声道:“要说谁最知道,当属三姨母和武家大奶奶了。”
康王妃沉吟片刻,道:“可人家也是亲戚,就不要为难人了。二媳妇,你且着人去打听打听,我要听真话。”
王氏应了,照料康王妃进药。秋实走进来把适才的事情禀告了一遍:“三爷不要婢子们跟着,自己去了王爷的书房请见。现下秋蓉在那边候着的。”
才说着,就见秋蓉急匆匆地跑进来道:“王妃,王爷命人把三爷绑了,关了门要拿鞭子抽呢!”
康王妃站起来,又坐了下去,慢慢饮完药才又稳稳当当地往外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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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将宴
却说这一边,许执到了街口就与赵璀分开,随即匆匆回府,一进门就直奔许衡的书房,父子俩关在一处密谈许久,倒叫一家子女眷都好生紧张,胡乱猜测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许樱哥心里虽然挂着,却不好去追着打听,便只静静等待,一直到傍晚时分才有姚氏房里的大丫头红玉过来请她去说话。
姚氏是个爽利性子,并不拐弯抹角,打发走下人便开门见山地道:“知道你一直挂着这事儿,所以说给你听。”
康王府派去接张仪正的乃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行四的张仪端,此人乃是侧妃宣氏所出,与张仪正不过是差了半岁,行事却端正许多,不敢说十分得宠,但在康王面前也是得脸的。他到了香积寺后,言谈中多有周圆息事之意,不但一直劝着张仪正,私底下也一直宽慰安定许执和赵璀,明明白白地表示,康王府不会就此事如何。
姚氏总结道:“这位四爷既是幼弟也不是嫡子,但这样反而更能显出那两位的意思来。想来不会再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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