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正抬起头来看着她皱眉道:“未到最后一刻你如何尽说些丧气话?”
许樱哥将袖子擦了泪,望着他微笑:“你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不该说丧气话。我今日给母妃递了一封信,她答应明日一早见我,我总要尽力。”不见面便隔着一层,要下手也好,要狠心也好,都总是更容易些;见了面则更容易心软些,亦可知康王妃对她的情义究竟有几分。决心又有多大。
张仪正这才有些满意:“是,我们都要尽力。”
许樱哥又道:“却也要有最坏的打算。”
这个问题这些天他不是没有想过,他本不是真正的张仪正,走或留都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契机和一份决心。张仪正索性不再去想,干脆利落地道:“你放心,我自有安排。时辰不早,歇罢。明日去见父王母妃,养足精神总要好些。便是吵架求情也得有力气。”
许樱哥笑道:“三爷有何安排?”他的确在尽力,她却不知他能为她做到哪一步。便是他愿意为她做到那一步,也还要看那对夫妻肯放他到哪一步。
张仪正沉沉看着她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总之必不负你。”
难不成他还能陪她一起悄悄跑了不成?许樱哥心中一动,正待要再追问。张仪正却已起身往里屋去了,道:“乏了,先躺一躺。”
许樱哥也不欲叫秋实等人进来伺候,自将二人明日要穿戴的衣物拿出来细细整理了一遍,洗漱过后吹灭了灯自上了床,将手紧紧圈住张仪正的腰,蜷伏在他怀里低声道:“明日我还想要回家看一看。我哥哥是死是活,我总要亲眼看着才安心。你不要同他们闹得太僵,总要留着点余地出来陪我回去一趟才是。”
张仪正理所当然地道:“我知道。”这对父母不是寻常的父母,他不是懵懂少年。以为但凭自己意气相争便可逼得他们让步,既如此,弗如留点余地大家都方便行事。
却听怀中的许樱哥突然道:“你是何时并如何得知我兄妹身世的?当时你是如何想的?竟不怕我谋逆,放心我与你朝夕相处。放心将那许多要紧事体给我知晓,让我入宫?你就这么信我?为什么?”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自意识到张仪正不过是包容着她并不是一无所知之时起,这个问题便横亘在她心中,好容易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极想知道前因后果。
来了!张仪正头皮一紧,故意卖弄个玄虚:“现下要紧的不是这个,日后再说。”不由分说,先将许樱哥的头往怀里按了按,命令道:“睡觉!”
他累了这些天,身心疲惫,她的确是不该再迫着他说这些,许樱哥往张仪正怀里缩了缩,闭上眼睛睡觉。始终不曾将前日夜里那人来寻她的话说给张仪正知晓,只因还不到时候。
眼看着室内的灯光灭了,二人也不曾招呼人入内伺候,曲嬷嬷的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心想这是什么时候,又是这般光景,这二人却要在一起过夜,若是不小心弄出点什么来,可是失了大体统,要叫康王妃得知,少不得要怪责她没有尽到职责。想了一回便要上前去敲门,斜刺里被秋实一把扯住劝道:“嬷嬷,夜深了,累了一整天也该歇歇啦。”又小声道:“这时候都不见王妃使人来召三爷,想必也是不会了。”康王妃明显是要放这夫妻俩说些知心话,哪里轮到一个下人来管这些闲事?弄出事来自有人担着,不识趣便要遭雷打。
秋实是对的,曲嬷嬷默了一默,叹息一声,只吩咐人将门看好了也自收拾了去睡不提。
次日,天刚放晓,许樱哥与张仪正便已起身梳洗。用过早饭,才要叫人备车,秋实便进来禀告道:“王妃昨日半夜回了府,三奶奶只需前往宣乐堂便可。”又看向张仪正:“宫中来人,言道殿下宣召三爷入宫。”
许樱哥左右一看,果然不见了曲嬷嬷,只房内更多了一个秋蓉伺候。
张仪正心中一动,道:“可是吉日拟定了?”康王本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之人,若非是玉玺尚未寻见,内忧外患,只怕第二日便要登基,而非是现下这般要择吉日。后宫无主,康王妃之前一直都在宫中理事,突然回来便只能是登基大典的吉日已定,上京的局势更是大定,所以才能腾出手来处理许樱哥的事。
秋实恭敬地道:“婢子下人,不知。”
“我理当先见过母妃再入宫中。”张仪正便不再问,携了许樱哥的手往外去。昨日他只匆匆见了康王与康王妃一面,也不知是那二人故意冷落着他,还是有什么缘故,不过彼此关怀两句便被打发了出来,他又记挂着许樱哥这里,所以并不曾多说得话。既然康王妃回来,便正好夫妻俩一起去见了,且看是要怎么说。
二人到得宣乐堂,只见此时与从前又有所不同,一应十来个装束一样的婢女悄无声息地束手立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瞧见张仪正与许樱哥进来也不过是默默行礼,里里外外不闻任何喧闹之声,当真整肃得紧。许樱哥不由暗里叹息,母仪天下,康王妃已经做好准备了,稍后打交道时万不能如从前那般不拘小节。
二人倒也没被为难,才使秋月进去禀告不过片刻,便得了让二人进去的消息。康王妃坐在正堂上查看账簿,身边只留了曲嬷嬷一人,见二人进来,便抬眼淡淡地扫了一眼,待二人行礼毕,才道:“起来吧,坐。”
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许樱哥自知自己此刻为人所不容,却也不曾带出卑怯心虚之意来,安安静静地在曲嬷嬷搬来的锦杌上坐了,听张仪正问询康王妃:“母妃昨夜可睡得安好?”
康王妃歇了片刻才道:“好,你呢?”
张仪正就笑:“儿子这些天来总算是睡了个安稳觉。”又问:“宫中事务可稍微轻减些了?累否?”
康王妃答:“还好。怎么也赶不上你们在前线杀敌辛苦。”
许樱哥就有些叹息,这母子二人之间的答话再不似从前的氛围,到底是心中生了嫌隙。康王妃有计算,张仪正有打算,两厢违背,才会有这样的对答。所以,她不看好。
果然这母子二人说完了这些口水话后便有片刻停滞,张仪正清了清嗓子,准备切入正题:“母妃……”
康王妃却突地打断他的话头,带了几分威严道:“听说你父王宣召你入宫,必然是有要事,你也给我请过安了,不得再耽搁。”
张仪正抿了抿唇,起身走到康王妃跟前默默拜了三拜,轻声道:“母妃,万望母妃仁慈。不是她的错,要论错,只是儿子早前混账。”
康王妃不置可否:“我不会吃人,且去!”
现下尚且不到闹腾的时候,张仪正默默起身,看向许樱哥,许樱哥朝他嫣然一笑,起身相送。张仪正便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身大步离去。
没了张仪正在场,室内的空气便如停滞了一般。康王妃稳坐不动,探究地看着许樱哥,许樱哥早前还低眉垂眼,被看得久了难免皮厚,也就胆大地抬起头来带着些微笑看向康王妃,轻轻唤了一声:“母妃。”
康王妃眼里透出一种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烦恼的情绪来,疲累地揉了揉眉心,转头吩咐曲嬷嬷:“下去!”
曲嬷嬷不想走,低声道:“王妃?”转眼看到康王妃拧起的眉头和不耐烦的眼神,心中一寒,立即俯身行礼退下:“是。”
康王妃垂眸拨弄了一下茶碗盖,沉声道:“你有什么可和我说的?”不待许樱哥回答,便又厉声喝道:“枉我那般待你!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
许樱哥站起身来,不卑不亢,不软不硬地道:“儿媳自问入门以来尽心尽力。”
第323章 交易
康王妃皱眉看了许樱哥许久,轻声道:“你的出身来历便是致命。
许樱哥并不否认:“是。但却不是我蓄意嫁入贵府,我也很无奈。”当初张仪正不要脸不要命非得娶她不可,康王一心就想和许家联姻,为的什么?因为有利可图。现下之所以觉得看不顺眼了,也是因为无利可图。这就是赤裸裸的真相。
康王妃被噎了一噎,随即沉默下来。
许樱哥也不再言语。对着康王妃,观其行,听其言,她便已知结局。康王府需要许衡不假,许家在此次事件中立下功劳也不假,可她却不比世子妃李氏。她入门尚短,无儿无女,比不得李氏与康王妃等人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儿女双全,深得其心,又有翻盘并被需要的可能,且李氏当初虽被暂时保住,那也只是暂时,李氏同样看得很清楚,所以才会托孤。因为知道这条路走不通,所以不屑于哀求,不肯折了腰,但此行却不是来与康王妃分辩谁是谁非的,所以点到为止,大家都留一点余地好说话。
不知是谁在外间轻轻说了几句话,康王妃惊醒过来,缓声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提无益,你有什么打算?”
许樱哥平静地道:“出身来历不由自己,婚姻前途不由自己,我虽不知我兄长为何会不顾一切舍身成仁,但我却要应了他的情好生活下去。”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康王妃,只见康王妃垂着眼面无表情,便叹息了一声,微笑着起身一礼:“无心欺瞒,亦不是死敌,更不是威胁。还请王妃念在婆媳一场,我无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罢。”
康王妃的眼皮猛地一跳,不敢相信地看向许樱哥。不错,当初许衡与康王私下有协议。康王却一直不曾与她提起,导致她一直以为许樱哥最多就是个不光彩的私生女。木已成舟,她也打算认了,却不曾料到事情最后会落到这个地步。有情分在里头。许樱哥只错在出身来历,其余并无错处,她无意也不能要许樱哥的命,更不想将许樱哥一压到底。但因知其性情所以冷处理,为的就是提醒许樱哥不要心存幻想,此事牵涉面太广。不是只凭情意便可随意抹杀真相并掩耳盗铃的。
但许樱哥却这般利落地提出放其一条生路。这不是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子在这种时刻能随意说出来的,不是真的太过聪慧看得透彻,便是矫情故意试探。可许樱哥是什么人,康王妃自问相处这么久也算是清楚了,不是矫情试探,而是真的看透并权衡之后作了取舍。
康王妃一时不胜惋惜,这样的人。怎会是这样的出身来历!虽则惋惜感慨,却始终是不能,便只能沉声道:“不错,你是极不错,做我的儿媳,做小三儿的妻子都做得,但只凭你那出身便不能容你!”见许樱哥垂眸不语,放柔了声气道:“非是我不容你,乃是事情闹得太大,这世道和情势皆不容你!”
许樱哥淡笑一回,道:“母妃,好歹我也叫了您这么多天母妃,也曾把您真正放在心上敬重爱护,您就和我说句实话,您想如何处置我?”
康王妃道:“我可以虚情假意,但我不屑为之。你既然问我实话,我便同你说道分明。你若还想做这许家二娘子,留在这王府中与小三儿相守都是可以的,但,待得封王那时,你做不了正妃!只能做侧妃,虽是委屈,却可全了夫妻情分,你若有个一男半女,好生教导,未必不能出头,我定一视同仁。”
许樱哥有些讥讽。现下听来是极有人情味,面面俱到了,不但照顾了张仪正对她的那份情,也照顾了许家这边,更是对她垂怜,但真到了那时候,只怕又有人要操心是否乱了嫡庶,这样的画饼充饥,本身就是笑话。她若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人,也许会认命,偏她不是,再不肯这般委屈。
康王妃看到她眉间露出的淡淡讥诮,脸有些发烫,又缓缓道出第二套方案:“我也是女人,原本的嫡妻做了侧室,自是屈辱。你若觉得委屈,不堪折辱,那便寻个合适的时候和离。你兄长也算立了大功,给你一个县君的封号,再给食邑,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许樱哥还是沉默不语。日后这大华便是他们的天下,凭着张仪正那样的性情与她这个炙人的身份,谁敢娶她?不过是变相的逼着她独自终老而已。
康王妃的不自然地将手摸了摸脸颊,声音又轻了几分:“实在都不愿意,就换个身份吧。不做许家女,却可一生自在,只要我有生之年,必保你衣食无忧,平安无事。”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意图。所以一开始就让她病休,日后也当慢慢病死才是,知道了底牌,许樱哥便把那隐隐藏着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全都压了下去,笑颜如花:“那就不做许家女吧。但不知王妃如何保我衣食无忧,无人能欺?其实我还唯恐因此拖累了许氏,多年之后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扣下来,实是会令人悲凉。我无名无姓,任谁伸一根手指都可以把我捏死了,到时我往哪里去寻您?”
这话无礼,康王妃不悦地皱起眉头,将手敲了敲椅子扶手,终是不肯与许樱哥计较:“我既许诺,便自能做到。还敢保证你父王断然不会单为此事追究许氏,你尽可放心。”沉默片刻,不信地道:“你当真舍得下?”
许樱哥愁苦道:“舍不下又当如何?说实在的,瞧着三爷这样拼命不要命的模样,我便是铁心石肠,便是再想与他一处,却也不忍心为此要了他的命。”
张仪正情根深种,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此番不要命地杀敌是为了什么,他夫妻二人更是心中有数,所以在处理许樱哥一事的问题上才会越发慎重。康王妃垂眸沉思片刻,轻声道:“你能为他着想,我很感激。今日就到先这里罢。等到局势稳定了,你尽可挑个满意的地方住下,我会暗里吩咐人关照好你。”
许樱哥却不告退,站定了道:“还有一不情之请。”
康王妃道:“说来听听。”最大的问题解决了。其他方面的事情她当然乐意放松一点。
许樱哥道:“我的父母亲人死得悲惨,多年来埋骨荒野,就连墓碑也无一块,我想恳请王妃容我去为他们收敛尸骨好生安葬。再将我的兄长送回去,寻个合适的人继承萧氏香火,也算是做人子女的心意和本分。”
康王妃的指尖不由微微一颤,寻思着萧家已然绝后。前朝余孽也清扫得差不多,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是什么难事。便肃了神色道:“你兄长此番算是将功赎罪。故而你要尽孝。我便成全了你。但事有轻重,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可明白?”尸骨可以收敛,却要悄无声息,不能大肆张扬,墓碑上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名讳,生平过往全都要隐去,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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