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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雪阴沉着脸望向苍穹。
雨后的风挟着沁肤的寒,吹过高大的树木,叶子随风飘舞,星星在无际的墨蓝天宇闪烁,蟋蟀在草丛里鸣,青蛙在荷塘边叫,秋天的山野在寂寥中沉睡。
“小姐,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冬草急速掠来,脸色发白,似是被这夜半怪叫吓着。
沈雪长长地呼出口气:“去请施大夫,就说我在月牙泉旁的水榭等他。”
冬草一怔,想问又止,“喏”一声往客院去。
沈雪迈步进了水榭,坐在长凳上,背倚圆柱,呆呆地俯视着月牙泉上氤氲的水汽,把密室里的事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不一会儿,施大夫急匆匆来了,在沈雪面前五步远站定,深深一躬:“小主子!”
沈雪呆了呆,生生受了施大夫这一大礼,轻声道:“我刚刚知道。你们,都还好吗?”
施大夫强压心头激动:“都好,只盼着见一见小主子。”
冬草和冬果走了进来。冬草给沈雪披上厚厚的锦缎斗篷,在石凳上铺上棉垫,在水榭一角掌起了纱灯。冬果摆了一把双层保温茶壶、两个茶杯和四盘茶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沈雪,然后两个人福一福,退到了远处。
“施大夫坐吧。”沈雪捧着热茶杯,让暖意一点点驱走指尖掌心的冰凉。
施大夫没有落座,静静说:“小主子,你的脸色很不好。回屋先休息吧,再大的事不能拖坏了身体,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急这一两天。”
沈雪盯着施大夫,忽然一字字道:“我娘,是怎样死的?”
施大夫惊得倒退两步,险些摔出水榭,稳住身形,也稳住了声音:“将军,没告诉小主子吗?”
沈雪盯着施大夫。凉凉道:“我爹说,我娘从没想过要到长安来,可她却死在到长安的当天晚上!”
施大夫落下泪来:“小主子不信将军的话。卑职自当实话实说,只是小主子不该埋怨将军,主子的死,他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沈雪抿了抿唇:“坐着说,你站着。我得抬头,心里沉沉的不太顺畅。”
施大夫在铺着棉垫的石凳上落座。
楚戎恶战后,沈凯川和玉明在六侠村一起生活,两个人都很随和,视影卫们如兄如弟,八大金刚借势常常到他们的院子聚酒斗武。玉明怀孕近八个月。那天晚上,沈二刀在大家喝的酒里和玉明喝的茶里下了极厉害的安魂药。
沈家的仆人驾着马车,换马换人不换车。一路疾驶直奔长安。进侯府以后,沈老太君让沈二刀把仍在昏睡中的沈凯川送到紫竹园,又让两个粗使婆子把玉明从马车里拖下来拖进毓秀园,十月天,一桶桶凉水遍体地泼。将玉明泼醒,随即端来一碗红花强行给玉明灌下。片刻之后玉明腹痛如绞。
返回复命的沈二刀惊呆了,赶紧跑回紫竹园拼命打醒沈凯川,沈凯川连滚带爬赶到毓秀园,柴房里血流满地,玉明的手指着血泊里的沈雪,香消玉殒。
得了消息的镇北侯,从燕岭关狂奔赶回侯府,依旧是晚了一步。站在毓秀园的门口,沈侯爷一言不发,看着赵氏让人把屋顶上的沈雪抱下来,带去了芳菲园,一口水没喝,打马离府又往燕岭关去了。
那一夜,长安城的上空久久回响着狼嚎一般的悲鸣。
第二天,沈凯川上奏折丢掉了头顶上所有的帽子。
一个月后,三夫人艾氏进门。
两年半后,沈世湾出生。
再两个月,沈露露出生。
……
茶已凉透,沈雪木木地搓着没有一丝热度的茶杯,目光飘忽:“你说,是沈二刀下的安魂药?”
施大夫忙道:“小主子千万莫怪二刀兄弟,他是被骗上当的。”
“被骗?谁能骗了他去?”沈雪语气如冰。
施大夫:“将军顶着杀俘的泼天冤屈,不想再回长安,又与主子鹣鲽情深,几乎半步不离,便吩咐二刀回一趟侯府,变卖手里的店铺田庄,把珍藏的书籍宝物带回六侠村。沈老太君跪在二刀跟前,哭求二刀帮忙,让将军回府,她说她只想能时时见儿子一面说说体己话,别无所求,她说她这一生只得这一个儿子,定然成全儿子的心意。二刀自幼家贫,母亲将他卖入青楼做小倌,他感于沈老太君一番慈母情怀,便允了将将军和主子一起诳回长安,成全沈老太君母慈子孝媳贤。”
声音有些颤抖,“主子死了以后,二刀追悔莫及,离了将军独行,直到四年前将军带卑职前往王城,给王宫禁卫军副统领治病,返回路过一个小镇,当时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摔在粪水里由着两个地痞拳打脚踢,若不是穿透左肩的旧伤痕,我们已认不出二刀,二刀在那个小镇做淘粪工做了整整十年,从不说话,任由人作践,将军说他惩罚自己惩罚得够久,劈昏了他才把他带回长安,安置在桃林峧。”
沈雪闭上眼睛,突又睁开:“吴氏强迫我爹返回长安,害死我娘,就是为了让我爹娶艾氏为妻?艾氏的脸竟有这么大?”
091 娃娃亲
对沈老太君吴氏,沈雪再也喊不出一声“祖母”。
施大夫脸上闪过一丝阴厉:“三夫人艾氏没有,艾老夫人却是有,沈老太君和艾老夫人是闺阁中的手帕交。”
沈雪幽幽道:“手帕交,交到都做人家继室的情分,倒是少见。”顿一顿,“都说我爹是长安第一少,当年还顶着镇北侯世子的爵衔,长安城里想嫁给我爹的贵女一定很多,吴氏挑花了眼都是可能的。艾氏虽为艾阁老的幼女,却是在原配跟前执妾礼的继室所出,按吴氏的禀性,不太可能因为手帕交就把自个儿独一的儿子交出去,这里面定有原因,”
沉吟许久,沈雪缓声道,“世子大婚,侯爷却留在并无战事的燕岭关,可见他对这桩婚事不太认可。艾氏嫁作沈家妇以来,对吴氏恭顺孝敬,吴氏对她却是不冷不热爱搭不理,也就是说艾氏并非讨了吴氏的欢心才做的沈家三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吴氏罔顾夫君儿子的心意,执意允了艾氏进门呢,难不成艾老夫人也有举世无双的宝物?”声音倏忽变冷,“只有一个可能,艾老夫人手里捏着吴氏的短,吴氏不得不从。”
施大夫有些惊,更多喜,将军说小主子反应快,果然!向前欠一欠身,施大夫说:“当年我们六人赶到长安,主子死了,将军给我们看了二刀留下的血书,让我们各自谋生,我们影卫营是玉家的家奴,生为玉家生,死为玉家死,主子不在还有小主子,将军便安排我们在长安住下。”
施大夫甚是唏嘘。“那是我们力量最弱的时候,戎楚一战,我们五万人只剩下两万,兄弟又去了六个,将军本计划用十年时间带出二十万人马,助主子打回王城,杀贼王报国仇家恨,没想到……主子七七之后,我们几个沉下心来,渐渐觉得有些蹊跷。沈老太君在镇北侯府呼风唤雨,艾老夫人在阁老府举步维艰,沈老太君再看重手帕交。也不至于不分里外本末颠倒,我们就开始暗查。”
沈雪泼了杯中凉透的茶,倒上热茶,站到水榭外,抬头望着夜空星光点点。
暗查开始得很艰难。时间把很多事都给抹平了,人生地不熟的影卫们找不到一点儿有价值的痕迹,不得不走下策绑了艾老夫人。无论怎样的威逼利诱,艾老夫人只一意装傻嚎哭,什么也不说,直到影卫们恐吓说干脆打杀艾氏了事。艾老夫人哭天抢地让他们发誓绝不伤害艾氏,之后才将发生在二十六年前事情供了出来。
那年,南楚易诸侯王旗为帝旗。元帝亲往长安城外十里长亭迎接征战归来的沈侯,年轻的沈侯白马红袍,吸引了无数少女的灼灼目光。未满十四岁的吴氏对沈侯一见钟情,发誓要嫁沈侯为妻,自此开始关注沈侯及其原配正妻钱氏的动向。
天元寺的荷花闻名长安。沈凯原百日那天,沈侯携钱氏往天元寺上香赏荷。在天元寺。吴氏假扮给钱氏送茶的小沙弥,将一种名为美人果的果汁下在茶水里。
天元寺后百亩荷塘,荷花盛开,山云缥缈,疑似九天仙境,突来的雷雨惊得游人纷纷逃往寮房。吴氏不顾踩踏的凶险故意摔倒,果然被沈侯拂开人群扶了起来,吴氏强作镇定的笑颜令沈侯莞尔。
钱氏容色越来越昳丽,却也越来越嗜睡,精神日渐萎靡,心智日渐衰减,有时竟似四五岁孩童,太医也诊不出什么毛病,两年后钱氏一睡不起。
再一年,在艾阁老的撮合下,吴氏嫁入镇北侯府。
“美人果,”沈雪喝了一口茶,茶又凉了,一股凉意从口腔直入胃底,激得胃部一阵痉挛,深深吸气,问道,“先生了解美人果吗?”
施大夫:“听说过,不太了解,据说美人果是南疆丛林的一种奇果,极其罕见。”
沈雪愕然:“南疆?”
施大夫拭了拭额角的汗:“主子竟是不知,沈老太君的生母乃是南疆蛮人头领之女。当年沈老太君的父亲吴大学士奉君命前往南疆赈济旱灾,完差后携了蛮女返回长安,吴家主母极为忌惮把毒物当宠物的蛮女,在沈老太君出生时去母留女,哪料得她本人早就中了蛮女的美人果之毒,不出两年便身故,一命抵了一命。”
沈雪默,也不知哪家后宅能够干净一点。人性本恶,贪婪为人的劣根之一。
正妻得了体面,又想要丈夫的恩宠,要不到就把小妾往死里打压,小妾得了恩宠,又想要正妻的体面,各种阴私誓将正妻拖下马,妻妾之间明明不死不休,却在丈夫面前一片和气,那男人竟自鸣得意起来,妻贤妾美,神仙日子也比不得。
沈雪轻啐了一口,为个渣男,白天鹅斗成乌眼鸡,甚至被贴上“毒妇”、“妒妇”的标签,真不值当的。
沈雪转过念头,自己的生母是西戎人,老爹的外祖母是南疆人,这血缘够乱的。
“吴氏既能悄无声息暗害了钱氏,为何没对大伯父和二伯父下手?”
“艾老夫人交代说,美人果极其罕见,蛮人头领只得了两枚,都被蛮女要了来。”施大夫想了想,说,“沈老太君所思也就是成为镇北侯夫人,既已嫁入镇北侯府,多下一次毒,自是多一分罪孽。”微微迟疑,又道,“将军把那些对主子动过手的仆妇一个个全拧了脖子,沈老太君泣不成声,她本没想要主子的命,只是不想在三夫人进门的时候扫了三夫人的颜面。”
沈雪嘿嘿冷笑道:“我倒要感谢她这么多年来没杀了我保全艾氏的颜面了?老虔……吴氏的话,你们也信得?那些仆妇对我娘动手该死,更该死的却活得好好的!”
施大夫悲泣道:“我们也莫奈何,总是将军的亲母,不得不和血吞下这笔血债!”
一个“孝”字便压得沈凯川永远抬不起头来!杀母之仇,她岂能听之任之,却又不能杀了父亲的母亲来报这不共戴天之仇!沈雪垂眸。问了一声:“吴氏从哪里弄的安魂药瞒过了你这位医中圣手?”
施大夫面露惭色:“那药无色无味,的确厉害,我们接手安泰和药铺之前,那药铺的掌柜是个制秘药的高手,我们把他的方子都拿了来,寻思这家伙偷卖禁药怕是害了些人,遂拧了他脖子。”
沈雪斜了施大夫一眼:“可我瞧着冬花身上有不少好东西。”
施大夫擦汗:“小主子,这害人的药,我们做是做了些,都是防身自卫用的。可没卖过一个。”
沈雪淡淡一笑:“害人又如何,对那些要害我的人,我不先下手害了他去。难不成等着自己被害了再下手吗,岂不太迟了。”眯起眼望向遥远的天边,夜色深沉,夜凉如水,沈雪拢了拢斗篷。问道,“你们六个人各开一个铺子,生意做得都不错,赚的银子都用到暗桩上了?”
施大夫点头:“将军说,我们在暗处谋事,必须有自己的暗势。布下的暗桩要稳也要准,有些事能用银子买定就用银子买定,折损了人头就是亏本的买卖。”
“人才难得。我爹说得没错,”沈雪沉思片刻,道,“我现在可以吩咐你们做事吗?”
施大夫喜道:“当然,我们本是小主子的人。当然唯小主子命是从。”
沈雪嘴角勾了勾,道:“你们对叶都督。叶成焕,了解多少,我那个娃娃亲,又是怎么回事?”
“娃——娃亲!”施大夫看一眼沈雪,见她无波无澜,似乎在说天上的星星很明亮,不由得暗道,小主子,女儿家说到亲事不都羞羞答答半掩半露的么,想当年主子见着将军的时候,那脸红成了红苹果,你竟然能把亲事当成昨天晚上吃的萝卜白菜,张口就来,服了你了!
斟酌一会儿,施大夫道:“叶成焕原是北部边关前军云骑尉,随将军一起参加了楚戎之战,在战场上为将军挡了一箭。我们在六侠村住下,主子的奇思妙想使六侠村从一片荒地变成桃源之地,山青水秀,地沃人富,比军中安置将士家属的关西小镇还繁盛几分,叶成焕的妻子许氏是头一个搬到六侠村来的将士家属,她是许阁老的嫡女,眼界高,见识多,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的,一来二去便和主子熟悉起来。”
“主子嫁了将军以后,许氏和叶成焕也是常客,叶公子眉目清秀,说话香甜软糯的甚讨主子欢心,许氏时不时玩笑说要和主子结亲家,主子没允,可也没拒,大家都觉得是默认了。”
“主子身故以后,将军和小主子都在长安,与叶成焕只剩书信往来,十一年前许阁老去世,叶成焕和许氏带着叶公子到了长安,许氏以桃花山庄为聘,将军见过叶公子之后便允下了亲事。”
沈雪轻哼了一声:“我爹真觉得叶公子很好?”
施大夫苦笑道:“当年我们也见了叶公子,只觉得他甚是体弱,不是小主子的良配,可将军说,桃林峧地貌奇特,桃花山庄又荒废已久,这里十分适合做我们培养暗桩的基地。至于叶公子,将军说,成了才,小主子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不成才,直接一脚踹了去,赔他一个两个合适的贵女便是。”
“噗!”沈雪一口茶全喷了出去,老爹,你太不厚道了!
施大夫苦笑,的确不厚道,怎么说叶成焕也是与他们一起打过仗的生死之交,尴尬地笑笑,道:“不过,前几天叶公子拜望了将军,将军对他印象很好。”
沈雪嗤笑道:“你们也见过叶公子了?对他印象也很好?不是被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