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太后那侧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
王宝林三人在我对面落座,邵采女许是因为方才吃了教训,不敢再逾越,规规矩矩地坐在梅御女之后。
我刚坐定,便听得太后的一声感叹:“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皇后已大婚满一个月了。”
“是。”我欠身应了一句,抬头朝宝座上望去,只见太后微微仰着头,在袅袅檀香的絮绕下,让人看不清脸上是喜是忧;不过我想,以我与她毫无亲缘关系,又并非她亲自所选来看,多半应该是喜罢。
“王宝林今日的这身衣裳,配得甚好,很是合哀家心意,皇后你说呢?”太后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俯首问道。
王宝林今日内穿桃红绫抹胸,外罩织小团窠锦滚边的开胸纱衫,下配缀满珍珠的真珠裙,华美异常,那一对呼之欲出的酥胸,更是引得人浮想联翩。她这一身行头,可价值不菲,单凭那裙上的珍珠,就属大手笔了,她尚未承宠,父亲又只不过是个正八品的互市监丞,哪来的这些银子,想必是某位董事赞助的罢——我看了看太后,口中应和着“果真是好,衣裳好,人更好”,心里却不屑道:再合您的心意又如何,关键是得皇上喜欢。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王宝林身上,见太后和我都出言相赞,哪有不附和的,顿时溢美之词在大殿内此起彼伏。太妃不甘示弱,将梅御女叫至身侧,扯着她的掐腰襦衣,问众人道:“你们瞧瞧哀家给梅御女挑的这身衣裳,可还耐看?”
我抬眼一瞧,只见梅御女着了一身绿装,浅绿色襦衣,草绿色短衫,湖绿色帔子,连隐隐约约露于深绿色长裙外的高头履,都是黄绿色的,这些绿色深深浅浅,衬得梅御女恰似一株弱不禁风的绿柳。
通身绿色,本是俗不可耐,但穿在梅御女身上,却偏偏显得极合适,我想要抚掌叫好,然而瞥一瞥太妃身侧端坐的太后,还是忍住了——太妃和太后同为我的上级,又是圣上的生母,我哪有不巴结的道理,只是这是在长乐宫,太后才是主人,更何况太后的父亲贵为东山王,在朝中极有势力,我怎么也不能为了太妃拂了太后的面子,因此只极为矜持地略一点头,学着太后淡淡的语气,道:“太妃眼光不错,臣妾是比不了的。”说完,又加上一句,谁也不得罪:“梅御女与王宝林是各有千秋,皇上有福气。”
太妃听了夸赞,笑眯了眼,拉着梅御女讲东讲西。太后亦把王宝林叫到了跟前,将些话儿来讲。邵采女则是主动凑了过去,立在一旁不时插上几句。
王宝林是太后那边的人,梅御女是太妃那边的人,邵采女更是圣上亲选,只有本宫,哪边也不是,乃是孤家寡人一个。我拿指甲扫过裙上凹凸不平的金织凤凰,默默地想。
宝座上欢声笑语一时,太后许是累了,止住各人的话头,问我道:“皇后,皇上可曾挑了今晚侍寝的人选?”
翻牌子的规矩,我懂得,时辰历来是在晚饭前,而现在尚未用过早饭,何来挑人一说?太后分明是在用言语试探于我。若我乖巧听话,自当回答“王宝林”,然后想尽办法让圣上翻了她的牌子,但太后从未将我引为心腹,我又何必为了遂她的意而耗费心机,更得罪她身旁的太妃。要知道,惹恼了小心眼的太妃,也够我喝一壶的。
本宫作为可怜的下属,左右为难,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时候行事,摒弃圆滑,照实答来,倒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于是朗声禀道:“启禀母后,臣妾尚未接到尚寝局那边的禀报,待得有了消息,一定第一时间来告诉母后。”
太后“嗯”了一声,能清楚地听出其中略有不满,但想来她也猜不准我到底是不贴心,还是太老实,因此一时也发作不得,只懒懒地挥了挥手,命我等人退下。
第四章 太妃
待得出了长乐宫,三名嫔妃各自散去,我也准备照原路返回甘泉宫,但才行至凌烟阁,就听得背后有太妃的声音在唤:“皇后,略等等哀家。”
太妃姓杨,今年三十有五,虽说青春渐逝,但那身段容貌,仍属上佳,说来也是,若她不是有着倾城倾国之貌,又怎会以卑微的粗使宫女之身,侍奉了先帝呢。
太妃拖曳着堆纱长裙,款款行至我身前,笑问:“今日三位嫔妃,不知皇后更爱哪一个?”
这话问得甚是直接,我无法回避,只得笼统答道:“三位妹妹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不论哪个,臣妾都是爱得很。”
太妃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面露不悦,又问:“那皇后可知皇上最爱哪一个?”
我摇头道:“这个臣妾委实不知。”
太妃更不高兴了,斥道:“你这皇后怎么当的,竟连皇上的心意也揣摩不到。”
虽说本宫自认为是个好下属,但并不意味着不会腹诽上司,此时我就暗自撇嘴,心道,你这个做亲娘的,还不是一样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再说你心里不是已有了期待的答案么,若我答的和你想的不一样,岂不是要惹你翻脸?
我心中抱怨,表面上却是低头听训,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待得太妃训斥完毕,方低声道:“皇上爱谁,臣妾不知,臣妾只知道,邵采女乃是皇上亲自挑选的。”
“这事儿合宫上下,无人不知,还要你来提醒哀家?”太妃一脸的不高兴,再次出声相斥,但片刻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若真是这样,倒也罢了。”说罢,拖曳着堆纱长裙,领着一众宫人径直去了。
我也明白了太妃的意思,同夏荷道:“瞧,这显见得就是亲母子了,彼此之间果真不计较。”
夏荷机警地朝四面看了看,道:“母子连心,自然是皇上喜欢的,太妃也喜欢。”
我与夏荷的这两句话,意思虽然差不多,语气却迥然不同,我的那句,暗含讥讽,而夏荷那句,听起来十分地诚恳。我瞧着夏荷那警惕地望向四周的眼神,暗自反省,在这杀人不见血的深宫,言行的确须得慎之又慎,不然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看来我以后,须得处处注意了。
回到甘泉宫,早膳已摆好,且由春桃看着试过毒了,我脱去外面的宽袖外衫,撸下金镶玉臂钏,坐到紫檀漆面的膳桌前。皇后的早膳,按例有五道凉盘,十五道热菜,五道汤品,十道主食,分别摆在三张膳桌上。我的侧后方,有冬梅伺候着,她是夏荷的徒弟,很是下功夫练过眼力劲儿,我朝鳜鱼丝上只扫了一眼,她便马上上前一步,拿银箸夹起几根,搁到我面前的镂凤金碟里。
我刚夹起来尝了一口,就听见秋菊的通报:“娘娘,王宝林求见。”
王宝林才与我分别,有甚么话刚才不能讲,非要这会子巴巴儿地跑来?我问道:“王宝林是一个人来的?”
秋菊答道:“回娘娘的话,王宝林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的宫女还捧着个盒子,看样子是要送给娘娘的。”
我明白了,她定是为了今晚侍寝能拔得头筹,与我送礼来了。
春桃大概是见我先发问、后不语,有些焦急,喋喋不休道:“娘娘,奴婢建议您还是先用完了早膳,再传王宝林觐见罢。所谓古人有云,食不言,寝不语,王宝林此时前来,打扰了娘娘用膳,已属不妥,若让她进来,使得娘娘半途弃餐,更是罪过……”
来了,又来了,我痛苦地呻吟一声,恨不能把头埋到甘露羹里:“春桃,本宫没说要见王宝林。”
“娘娘不见?”春桃惊喜浮上眉梢,不待我吩咐,忙不迭送地出门传话去了。
我好笑地摇了摇头,以目示意冬梅,让她给舀了一个汤洛绣丸,慢慢吃起来,但这个丸子还没下肚,又听得秋菊通报:“梅御女求见。”
春桃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毫不犹豫地道:“不见,本宫的早膳要紧。”春桃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早膳未完,再次听得秋菊通报:“邵采女求见。”
这回我刚摇了摇头,春桃就已代为回答:“娘娘不见,娘娘的早膳要紧。”
我继续用膳,待吃得七八分饱,便搁了筷子,起身到一旁坐下,准备休息一刻钟后去散步。
春桃服侍着我漱过口,又捧上一盏热茶,道:“娘娘,这是湖州才进贡的‘紫笋’,没加盐的。”
我接过茶,春桃问道:“娘娘,奴婢有一事不解,三位小主为何挨个儿地来送礼?若是为了今晚侍寝能拔得头筹,她们当去走尚寝局的门路才是,怎却是求到了娘娘这里来?”
我微微一笑,道:“你自己去想。”
第五章 赌约
春桃静静思索一时,却想不出来,遂把下去吃饭、待会儿才当值的夏荷提前拉了来,拿先前那问题问她。
夏荷到底机灵些,想也没想便道:“你怎么就知道她们没去过,三位小主背后都有人呢,定是尚寝局一个都不敢得罪,所以回绝了她们。她们尚寝局的路子走不通,这才来烦扰娘娘。”
春桃恍然大悟,忿忿道:“尚寝局不敢得罪三位小主背后的人,难道咱们娘娘就敢得罪吗,她们这时候来送礼,简直就是诱着咱们娘娘去得罪人。”
太后、太妃、皇上,都是我的上级,我的确一个都不敢得罪,不过三名嫔妃的礼,我一个也没收不是?
我为了安抚春桃的情绪,转移话题道:“管她们哪个先侍寝,都与我无关,你倒是把库房的登记簿子拿来咱们瞧瞧,先把明日要送出去的礼备下,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春桃愣道:“娘娘的意思是,不管今晚谁侍寝,明日咱们都送一样的礼?”
我含笑点头。
春桃笑了起来:“还是娘娘英明,这样果然是一个都不会得罪。”
她转身出去,取了库房的登记簿子来,捧于我面前。此库房乃我的私库,其中除了我的陪嫁,就是太后、太妃和皇上三位上级的赏赐了。时常翻看库房登记簿子,是一件非常有必要的事情,那些奇珍异宝若是记不住,到了要赏赐下属甚么东西时,说不上来,难免尴尬;或是答应了要赏赐甚么东西,库房里却没有,那笑话就更大了。
我虽然上任刚满一个月,但因为陪嫁多,赏赐多,库房里的东西还是颇为可观的。当然,太好的东西,我可不愿这回拿出去,毕竟那三名下属职位低末,又无建树,不值得我太过器重。
我拿着簿子翻看一时,在春桃和夏荷的帮助下,最后挑定了三样赏赐,青练帐一顶、金花大银盘一对、豫州双丝绫一匹——不太厚重,亦不算简薄,让侍寝的和没侍寝的,心里都好过,当然,她们好不好过,其实并不在我考虑之列,主要是要让她们背后的三大靠山好过。上级舒坦了,我才能好过不是。
冬梅捧过锦盒,我看着春桃和夏荷把东西装进去,闲话道:“你们觉着,皇上会先召谁侍寝?”
春桃和夏荷在我面前,向来是有话就说,绝不会拿“奴婢不敢妄言”几个字来糊弄我,这也是我对她们最满意的地方。
冬梅先开口道:“奴婢以为,皇上纯孝,自然当先选梅御女。”
梅御女是太妃的人,而太妃又为圣上生母,圣上以仁孝治天下,冬梅的猜测,有些道理。我点了点头,看向夏荷。
夏荷却反驳道:“说到纯孝,还有太后呢,那是皇上的嫡母!”又道:“奴婢以为,皇上会选王宝林。”
太后地位尊贵,朝中又有势力,不论从哪方面看,皇上似乎都该选王宝林,夏荷讲得很有道理。我再次点了点头。
春桃和夏荷讲完,齐声问我:“娘娘认为皇上会选谁?”
其实我心里根本没谱,遂敷衍道:“圣上的心意,岂是本宫能揣测得到的……”
春桃和夏荷一听,都恼了,齐声叫道:“娘娘——”
春桃气呼呼地道:“娘娘引得奴婢们讲了这些话,轮到自己时,却惜字如金了。”
夏荷笑道:“娘娘放心,咱们甘泉宫这一个月里,早已治得犹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若有片言只语传出去,奴婢以死谢罪——再说,这会儿也没旁人在。”
有这两个秘书逼着,我还能说甚么,只得道:“以本宫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大概会遵从自己的心意,当先选邵采女侍寝罢。”
夏荷笑道:“既然咱们各执一词,不如下个彩头,赌上一把,娘娘以为如何?”
春桃不待我回答,先叫了一声“好”,说罢,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看她们这般有兴致,怎好扫了兴,于是指了指手上的白玉指环,道:“本宫就以这个作彩头。”
夏荷偏着脑袋道:“奴婢的东西,都是娘娘赏的,可不好拿出来作彩头,不如就出一副自绣的扇面罢。”
我笑着点头:“很好,你的绣工好,扇面更合季节。”
春桃想了想,道:“若是夏荷赢了,奴婢给她捏腿捶背,服侍她一回;若是娘娘赢了——明儿娘娘想化个甚么妆,就化甚么妆,奴婢绝不多嘴。”
我眼睛一亮:“当真?”
春桃不满道:“奴婢何时讲话没算过数,娘娘不信奴婢。”
“信,信。”我眉开眼笑,心满意足,想着,若真赢了,明日绝对不沾一丁点脂粉,素面朝天一整天。
今儿因是三名嫔妃的“大日子”,反衬得我很闲,我先去御花园打发了半天的时光,再回甘泉宫来用午膳;用过午膳又散步,散步完毕睡午觉,一觉睡醒时,正好又到晚膳时。
我用完十道凉盘、三十道热菜、十道汤品、十道主食的晚膳,躲回寝室满足地剔牙,心想,皇后这份工作,还真是不错,工作清闲,福利优厚,实乃躲懒享福之首选。
坐了会子,我看天色尚未黑透,便又想去御花园里走走,免得发胖,然而刚叫上夏荷,就听见有一声接一声的通报,自宫门处传进来:“皇上驾到!”
第六章 皇上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抬起头,去看窗外的天色,又不怎么确定地问夏荷:“是晚上了,没错罢?”
夏荷自然是明白我的意思的,道:“确是奇怪,皇上不去翻牌子,召小主侍寝,怎却跑到了甘泉宫来?”
我亦是疑惑,然而时不待人,不及细想,便带着夏荷出门迎驾:“恭迎皇上。”
“平身。”皇上亲手将我扶起,温和地道。
皇上今日头戴跷脚罗幞头,身穿五爪飞龙圆领窄袖袍衫,脚踩乌皮六合靴,愈发显得身形修长挺拔,而那一身明黄,更是衬得他面若冠玉,气宇轩昂,纵使摒去通身的皇家气派不说,端的也是个俊俏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