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看着前方泥泞的巷弄和周围低矮的民房,一身雪白的年轻人皱起眉,远在这里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他要找的人真住在这儿?
他看了看脚下白得一尘不染的靴子,算了,顶多回去以后把衣服靴子都扔了。
如今中原由四姓平分天下,东鲁、南江、西岳、北燕,这里是离南江国京都六十里远的一个小城风来镇,而这个年轻人则是南江国显亲王次子兼财政大臣江祥明。
江祥明正要踏进烂泥里,忽听身后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问:“你要找什么人吗?”他回头一看,见身后站着个穿着粗布衣褂的少年,虽然长得高大健壮,忠厚老实的脸上却还带着稚气。
只听声音还真想不到说话的是个小孩子,江祥明给脸上调来一个笑容,也许这个人能让自己少跑点儿冤枉路、少闻点儿污臭气,“你知不知道……”
猛地脖颈挨了一下重击,江祥明被突如其来的重击打得头晕眼花,手足无力。他万万也想不到这个一脸忠厚相的老实人会突然打自己,而且一个少年竟有这么大的力气,难道是他的身份泄露了,这人是想绑票的匪徒?自己一向自诩眼光精明利害,居然在这个小小的风来镇的浅沟里翻了船!
少年扛着江祥明走过弯弯绕绕、坑坑洼洼的巷道,他视线所及是这人宽厚的背脊和四周破烂低矮的房屋,这人推开一扇朽木钉成的篱笆,把他扔到一个草堆上,找出绳子反捆住他的手,然后说:“你是四海商行的少爷吧?我叫于拾,就是拾东西的拾。这儿是我家的柴房,我爹还在屋里睡觉,你别大喊大叫地把他吵醒好吗?”
哪儿有绑匪还向肉票交待自己姓名和所在地点的?而且还叫肉票不要喊、不要吵醒了他父亲?江祥明又好气又好笑,他的手虽然被捆着,但这只是普通的绳子,不是什么牛筋索或皮绳,即使他武功不象大哥江祥煦那么高明也不难挣断这堆破烂。不过这个小子挺有意思,和这个人玩玩绑票游戏也不错,所以江祥明不急着脱困,“你怎么知道我是四海商行的少爷?”
“你到我家来过,我偷偷看过你一眼。”
“你家?”江祥明看了看已经没了屋顶的破柴房,他可不记得自己曾经到过这么破的房子。
“不是这个家,是我们在京城的家,那时我爹在你们四海商行当帐房,薪俸很厚,我们家住的是个大房子,谁知两个月前你们嫌我爹生了病就不要他了,还诬赖他偷了柜上的银子,我们在京城待不下去才搬到这儿来。”
江祥明忽然猜到他爹是谁了,“令尊是刘贵田吧?”
“对!就是他,我一直想去找你们理论,可我爹病得厉害,我又不能放着他不管,想不到你正好来这个城,又正好让我碰上,我今天运气真好。”
自己的运气也真好,正要找他父亲,他就自动送上门把自己领到了地方,还免了自己弄脏靴子。
第一章
四海商行是江祥明之父显亲王江天锋创办的,算是南江国皇室的私产。刘贵田是京城四海粮行总行的帐房,两个月前岁末盘点,江祥明发现有人竟在腊月这一个月里用假造的票据提走了十万两银子!钱的去向已无法追查,但其中几笔大的数目都是从刘贵田手上发出去的,当时他就有点儿怀疑:刘贵田在粮行干了十来年,已经是老帐房了,眼力不可能这么差。
江祥明先以重大失职为由辞退了刘贵田,然后派人调查他,调查的人回报说刘贵田父母早故,他以前行为不检,爱眠花宿柳、浪荡成性,欠了不少债,兄弟姐妹和亲戚们早就和他不相往来,但在工作上一直手脚干净,为人虽然轻浮,办事却利索可靠,这也是为什么他重债缠身四海粮行却还让他在帐房这么重要的地方做事的原因。
三年前刘贵田一时心血来潮,买了个卖身埋葬双亲的男孩做干儿子,居然从此行止稳重、品行端正起来,仅仅三年就省吃俭用地把债务一一还清。
凡是见过刘贵田养子的人无不夸赞,直说他运气好,捡着一个好儿子。这个儿子虽然是庄户人,但为人朴实忠厚,对刘贵田照顾有加,他既不识字也没什么手艺,为了减轻刘贵田的负担,每天出去给人扛活,从早干到晚都从无怨言。刘贵田也很心疼这个儿子,即使负债在身,仍花钱请了先生教儿子读书识字,晚上回来还亲自教儿子算帐记帐,这个儿子也很用功,刘贵田每天来粮行第一件事就是得意洋洋地向同伴夸他儿子如何如何地努力和聪明。
象这么一个正处于幸福中的人应该不可能干出做假诈财、自砸饭碗的事来,即使假票据不是他做出来的,辨认不清票据真假而害粮行损失大笔银钱也是重大失职、要被辞退的,刘贵田要是有那个心的话早在他当初负债累累时就忍不住动手了。
江祥明看了报告也觉得蹊跷,如果刘贵田真的只是失误,看在他为四海商行劳心劳力十几年的份儿上,即使不让他再在帐房里做事,也该给他安排工作,免得别人说四海商行冷血无情;而如果刘贵田是故意伪造票据,那自己就要整得他后半生每时每刻都要为此后悔!并且让那些也有这种歪心的人再也不敢尝试做这种事情!
刘贵田被辞退后就带着儿子离开京城,搬到了风来镇,他没有阻止,只是让人暗中监视,并且亲自向刑部借人调查这个案子。查了一个来月,案情差不多水落石出,正好皇伯父命令他和哥哥江祥煦代天巡狩、整顿吏治,经过风来镇,就想顺便找刘贵田解决这件事,却没想到还没找到正主就先被这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儿子给绑架了。
于拾气势如虹地瞪着他,“今天你一定得给我们父子一个公道!”
江祥明先问:“令尊得的是什么病?”z
“气喘。本来他病得没这么严重,只是咳嗽多些,现在却又喘又咳,都被你们害的!”
气喘病会咳嗽得很厉害吗?江祥明轻咳一声,“于拾,其实我这来这里就是找令尊的……”
于拾眼睛一亮,“真的?你们发现冤枉了他,所以来向他道歉?”
“不是……”y
“那你来干什么?”于拾怒视他,“如果你不向我爹道歉再把他接回四海商行我饶不了你!”
“那你怎么个不饶我法?骂我、打我、杀了我?光凭你绑架我就能让你吃上十几年的牢饭,到时你爹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即使没看过关于于拾的报告,江祥明也能看出于拾是个老实极了的人,这么老实的人让人觉得不欺负他一下都对不起自己。
“我……我……你……你……”于拾想不出反驳的话,急得有些口吃,泪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江祥明想不到他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会被人气哭,不由一愣,忽然觉得自己欺负这么老实的人有点儿恶劣。这时有人在外面叫:“小于!小于!”
于拾急忙擦擦眼睛走出去,“什么事?张叔。”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又哭过了?”
“没……没有……”b
“你骗我干什么?又担心你爹的病了吧?”
“嗯……”g
“我说小于,你一天到晚给人扛活也不是办法,就算你不吃不睡从早苦干到晚,一天也挣不了几文钱,别说你爹的药费了,连你们父子俩的日常开销都不够用,我听我一个表亲说有个从京城来的安乐郡王想买孩子回去做养子,你老实忠厚,对你养父这么好,说不定安乐郡王喜欢上你,认你当了干儿子,那你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不用愁了。”
“可是我走了我爹就没人照顾了。”
“我要你去就是为了帮你爹啊,那个郡王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一个孩子,你想想,如果有了五十两银子,你爹就能治好病,再找个差事不难,你也算报答了他葬父葬母和这三年的养育之恩了。”
“但……我不是小孩子……”于拾的声音明显有了动摇。
“没关系,我表亲说只要是十岁到二十岁长得体面的孩子就行,你看上去怎么也没二十吧?”
不对!柴房里的江祥明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大规模的买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但我……我又笨又难看……”于拾有些沮丧,听起来他已经被说动,只是对自己缺乏信心。
“谁说你又笨又难看!”张叔愤愤然,“你只是老实没心眼儿,以前家里穷没上过学而已,一点儿都不笨!而且你一脸忠厚老实相,有什么不好了?我那几个儿子将来要是有一个象你这么孝顺我就算祖上烧高香了!”
看来这个张叔也不明白买“养子”其中的玄机,好心好意想帮忙,却要把于拾给害了!不过江祥明转念一想:就凭于拾的长相,别说当娈童了,就算想当让女人养的小白脸别人都嫌寒碜,去也是白去。
倒不是说于拾长得有多难看,只不过是普通一般而已,除了一看就忠厚老实的气质外没有任何特色,那位喜好男色的堂伯能看上他才怪!
只听外头张叔说:“听说那个郡王把镇上最好的保平客栈整个儿都包下来了,要住好几天,你好好想想。”
于拾和张叔又寒喧了几句才进来,一看江祥明的表情就知道他听到自己和张叔的谈话了。
果然江祥明嗤笑一声,“就凭你?也想当人家的养子?”
于拾默然不语地走到墙角坐下,双臂环绕膝头,下巴搁在膝盖上。
他这样子有些可怜,但江祥明却越看越不顺眼,伸脚踢了踢他,“喂,我饿了。”
于拾抬头看了他一眼,江祥明本来以为他要发火了,谁想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走了出去,不一会端着个破了边的瓷碗走进来,把碗放到江祥明脚下后又回到墙角发呆去了。
他在想什么?想那个怎么讨好那个老郡王?江祥明又恶意地重重踢了他一脚,“喂,我的手被捆着怎么吃?”
于拾愣了一下,走过来端起碗送到他嘴边,拿起筷子要喂他。一股馊水味冲鼻而入,江祥明紧皱眉头,“这是什么饭啊?给猪吃的?”
“不是,这是我的晚饭。”
“刘贵田就让你吃这种饭?”江祥明的声音讶异地扬高,报告上不是说刘贵田对这个儿子好得不得了吗?
于拾急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儿!我爹不知道我吃这个!”
江祥明嘴被捂着,含含糊糊地说:“那你为什么要吃馊饭?”这种馊饭除了猪吃,只怕施舍给乞丐人家都不要。
“我爹除了得按时吃药外还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我给人家扛活挣不了多少钱,即使大夫好心不收我诊金,但光买药材我都担负不起了,如果不是药材铺的老板愿意让我赊账,我爹的病恐怕……就拖不到现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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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看于拾果然面黄肌瘦的,“这些馊饭是打哪儿来的?”
“从镇上饭店外的水桶里捞出来的。”
江祥明差点儿吐出来,“该死的!快把这东西拿走!”
“你不吃?”
“不吃!”
“真不吃?”
“绝对不吃!”
“你要是不吃就得饿肚子了。”
“饿死也不吃!”让他吃这种猪食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那我就吃了。”
眼看于拾真的扒了口饭塞进嘴里,江祥明立刻大叫一声,“吐出来!马上吐出来!”
于拾被他吓愣了,赶紧吐出嘴里的饭,“怎么了?”
江祥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种饭你真能吃下去?”
“那有什么?我以前要饭时还吃过比这更不好的。”
“你要饭?你不是刚死了双亲就被刘贵田收养了吗?”
“那是我养父养母。”于拾掰着手指头算着,“我家原来住在大山里,有一回爹娘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城里头,让我等着不要乱跑,然后就不见了,我找不到路回家,只能在城里要饭。有一个老乞丐挺照顾我,我就认他当干爹,可他第二年冬天就病死了;后来一家我常去要饭的人家收养了我,他们没儿没女,我又认了他们当干爹干娘,可是没两年北燕国打进来,他们都被乱兵杀了。我跟着一群人逃难到南方,继续要饭,那时我长得挺高了,偶尔有人雇我干活换饭吃,可是还是没住的地方,我和一帮乞丐晚上都睡在土地庙的门廊里,那个老庙祝人很好,不但不赶我们走,还把我介绍给一家人当养子,这才是我卖身葬的养父母,他们对我也很好,我们一起过了三四年,可惜那地方又闹瘟疫,他们两个病死在逃难的路上。”
江祥明想不到于拾竟受过这么多苦,“你被亲生父母抛弃时有多大?”
于拾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于拾这个名字还是我第一个干爹也就是那个老乞丐起的,他姓于,而我等于是被他捡到的,所以叫于拾。”
南江国在中原四国中是最富庶的,但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过得还是这么困苦,江祥明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为财政大臣肩上担子的沉重。
于拾忽然说:“我觉得我也许是个扫把星,不然为什么每当我找到好心收养我的人以后,他们都活不长?我现在的爹也是,没碰见我之前虽然欠了人很多钱,但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收养我以后就开始过苦日子,而且又生了病、又丢了差事,当初真不该认他当干爹,做仆人也好、做牛做马都好,就是不能做他儿子。可是我又好想有个家……”泪水在于拾眼眶里打转,他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也许我不该去找那个从京城来的人,万一那个老郡王真要认我当干儿子,我会不会又害了他呢?”
江祥明瞪他一眼,“胡说八道!人各有命,生死由天,那些人又不是因你而死的,怎么能怪你?你的那些养父母在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有你陪伴,已经是很幸福了。”
于拾惊讶地看着他,“我爹被你辞退后我哭着向他道歉,他对我说的话和你现在说的一模一样。”
刘贵田倒还是个明白人,江祥明见于拾擦擦眼泪,端起馊饭又要吃,急忙大喝一声,“别吃!”
于拾的筷子差点儿掉地上,“干什么?”
江祥明知道如果向于拾解释什么不卫生、会生病之类的道理只是废话,“我还饿着肚子呢你就先吃哪儿行?我衣袋里有银子,你去给我买点儿吃的来。”
于拾到他衣袋里掏了掏,掏出大把的银票和大大小小的金锭银块,“你想吃什么?”
江祥明反问他:“你喜欢吃什么?”
“没什么,只要有的吃就好。”
“那你一顿饭吃多少呢?”
“大概八九个馒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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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祥明做了决定,“你去买二十个白面馒头回来,烧鸡、烤鸭、熏肉、腊肠什么的也一样买一斤回来,另外再打两斤酒。”
于拾估了估价钱,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