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我疏忽了,忘了这一条。姑娘别怪罪。”气氛一僵,慧姐急忙道。
“不打紧的。”曦雨摇摇头,轻声细语,端端正正地坐在涂山郡君的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罢了,你就叫她‘瑞姐’,随她丈夫的名儿就是。”涂山郡君拍拍曦雨的手。
“是。”曦雨点头应了。
“郡君,姑娘想必累了,还是请姑娘去歇着吧。大奶奶也见过姑娘了,她那里事又多,您也该歇息,再过三刻又是吃药的时辰了。”许久没说话、只在一边侍立的徐嬷嬷上来说。
“你说的是。”涂山郡君拉着曦雨的手:“我竟疏忽了,你想必很累,又拖着你说了这半日的话。快去歇着吧,不要见外,谁服侍得不好,尽管告诉徐嬷嬷或是瑞哥媳妇。”
“是,姨妈也歇着,我告退了。”曦雨站起来缓缓行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常礼。
涂山郡君和蔼满意地笑:“你这孩子,恁般多礼。”又对慧姐:“你也去吧。”
慧姐答应了,和曦雨一起退出来。
“姑娘只当是在自己家里,缺什么只管打发人来要,别不好意思,倒委屈了自个儿。”慧姐很是热情。
“瑞姐姐又何必这样见外?”曦雨柔柔地反问。
慧姐一愣,随即笑开:“妹妹。”
曦雨又和她说了几句话,方被几名丫鬟引领着往她住的小阁楼里去了。
慧姐吩咐外面伺候的人好生服侍郡君,面上带着微笑亦走了。
涂山郡君给曦雨安排的二层小阁楼很是精致,阁楼四角悬挂铜铃,微风吹来,一阵叮叮当当,非常悦耳动听。底层是卧室和书房,上层布置成一个小型的宴客厅,三面墙壁,正面放空,系着飘逸的薄纱。
“郡君一定很是喜欢姑娘,要不然,怎么连这个阁楼都给姑娘住呢?”过来帮着似月给曦雨收拾东西的大丫鬟笑着说。
这个丫鬟一定非常得脸,否则也不会显得有些轻佻还未被涂山郡君不待见。曦雨依旧维持着娇怯的形象,柔柔细细地说:“还请姐姐指教。”
“这可不敢。”大丫鬟嘴里退让着,但神色很得意:“这个阁楼,可是原本郡君住的地方。后来瑞公子大了娶亲,郡君才搬到了正堂去。这儿虽闲置,徐嬷嬷也常派人来打扫,所以今儿不用费什么事,略微收拾就可以给姑娘住。以往也有老爷家的亲戚小姐来府里住过,郡君可一次也没舍得把这儿拿出来呢。”
“多谢姐姐指点。”曦雨微笑:“劳烦姐姐了,我这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姐姐且请先坐下喝茶,待会儿再回话也不迟。”
“谢谢姑娘赏脸。”大丫鬟行了个礼,究竟有些规矩,不敢往凳子上坐,只往地下的小矮脚踏上坐了。似月亲自端过来一杯茶,托盘上还有一个精绣荷包:“这是平日里主子们赏的,姐姐要不嫌弃,就拿着玩罢。”
大丫鬟推辞了一回,方收下了。
大丫鬟走后,似月就非常之善解人意地把一屋子的侍女们都打发了出去。
众侍女们前脚刚走,曦雨后脚就烂泥状摊在了床上。
“似月,你就是主子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啊啊……”曦雨气若游丝地感叹。
“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似月的嘴角抽了抽,百年难得一遇地主动感慨了一句:“您若是把今天的千金小姐风范就这么一直保持下去,大公子会立刻去祭祖拜谢的。”
“唉,那他这辈子都别指望了。”曦雨双目望向窗外的天际:“淑女风范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就是那天边的浮云啊浮云……”
似月嘴角抽了再抽,终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那个大丫鬟,不要得罪她,但也不要刻意讨好。”曦雨忽然迸出来一句。
“是。”似月答应。
“叫她们准备热水,我洗一洗,替我重新梳一下妆,然后我们去我那郡君表姨妈那里。”
“姑娘这么累,郡君也说让姑娘歇着的。”似月有些心疼,皱眉说。
“她说让我不要多礼,我若真的不多礼,肯定就会被她看不起;她说让我歇着,我要是真歇着了,那她才不会待见我呢。这位表姨妈的心思很深,虽然对我没什么恶意,但也不好伺候。她那种性子,有些话得反着听,正着听那才是大傻瓜。看看今天,那位瑞大奶奶被她不动声色间整治成了什么样子,虽然只在这里待几天,我也不想让她给我难堪。”曦雨语气倦倦的。
似月抿嘴点点头,出去吩咐了。
曦雨走到郡君居住的正堂外面,突然听见里面有男人声音。
伶俐乖巧的小丫鬟朝她一笑,向里面通报,声音更柔和了一层:“郡君、老爷,凤姑娘来了。”
曦雨缓步进去,见涂山郡君半躺在里面的绣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曦雨偷眼看去,只见他身着家常衣服,但面容清瞿、气质儒雅,可以想见年轻时也必定是个温润的美男子。唉,可惜年龄实在是太大,就算再只年轻个十年,那也是一标准的大叔受啊。曦雨不无遗憾地想,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不是叫你去歇着?怎么又过来。”涂山郡君已经换了素衣,暖被盖到胸前,整个人显得比刚才柔软了许多。
“我不大累,稍稍歇息一会儿也就好了。梳洗过换了衣裳才来姨妈这儿,侍奉您汤药。”曦雨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若有你这么个女儿,可就再无所求了,你母亲真是好福气。”涂山郡君面上似羡似叹,伸出手示意曦雨到近前来。
曦雨看见她手上戴了两根长长尖尖的指甲套,一金一银,都精镂细刻,分外精美。
“来给你表姨父见礼。”涂山郡君指着床边的美大叔,在她背上轻拍了拍。
“拜见林表姨父。”曦雨俯额屈膝。
“甥女不必多礼。”林耘霰伸手虚扶:“劳你陪伴郡君几日,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
那能一样吗?曦雨真想翻个白眼,又忍住了:“是,自当尽心尽力。”
丫鬟搬来绣墩放在离床稍远的地方,扶曦雨坐下,似月站在她身后,默默不语。
徐嬷嬷亲自把药碗端过来,一个大丫鬟接过,林耘霰往后挪了挪,那丫鬟小心翼翼,一匙一匙地喂涂山郡君吃药。
曦雨看着都替她苦,黑乎乎的一碗药汤,还不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这么一小匙一小匙地喝,待会儿凉了就更难入口。
涂山郡君喝一口药汤下去,似是呛住了,咳嗽起来,手掩不及,口中的汤药呛出来。侍药的丫鬟忙拿手绢为她擦,一只手却没端好,洒出来一些在被子上。
涂山郡君止住咳,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
“奴婢该死。”丫鬟双膝落地。
“罢了,你下去。”涂山郡君神情倦怠,曦雨正待上前,边上林耘霰已先一步接过了药碗:“病中莫动气为好,保重身子。”
那丫鬟退了下去,林大学士亲自给妻子喂药,眉宇柔和、神情关爱,连带涂山郡君脸上的表情也柔美起来。
曦雨很有眼色地站起来,和侍女们一起悄悄退出,到外室坐下。
一会儿,里面叫人,侍女们进去收了药碗,出来对曦雨笑:“郡君说,请姑娘别走,今晚留姑娘在这里吃饭,还吩咐厨房办一桌好菜呢。”
曦雨正待说话,门帘又被掀开,一个少年公子走进来,看见她一愣,便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少年公子后面走出一个穿着粉青衣裳的妇人,看见曦雨也愣了一下。
“郡君、老爷,瑞公子和姨太太来请安了。”丫鬟向内通报,曦雨方知道这就是林耘霰的小妾和唯一的儿子。
室内涂山郡君扬声说话:“都进来吧,请姑娘也进来。”说完便咳嗽了起来。
曦雨先让了让,瑞公子和姨太太也屈身谦让,曦雨便先进了内室,看见林耘霰正揽着涂山郡君给她拍背,神情紧张而担忧。眼角余光瞄见那位姨太太有些黯然的表情,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表姨父、姨妈。”
“父亲、母亲。”
“老爷、郡君。”
“来,这是瑞哥儿,这是你表姨父的侧室。”郡君先指着他们向曦雨介绍,又向瑞公子道:“这是我娘家大姑姑的外孙女,凤三姑娘。”
“瑞公子。”
“凤姑娘。”
两人先互相见了礼,那位姨太太才又向曦雨屈膝:“姑娘好。”
曦雨半侧过身:“究竟长我一辈,只受您半礼罢了。”
涂山郡君的表情如常,林耘霰的表情很满意。
曦雨将各人的表情看在眼底,不动声色。
在郡君的正堂里用过晚饭,似月提着灯陪曦雨回小阁楼去。
想起今晚饭桌上的情形,郡君、林老爷、瑞公子和她四人端坐,姨太太在一边伺候,母亲反倒要给儿子端茶倒水;再想起各人神色间微妙的变化,曦雨微喟:“人心果然难测……”
“我瞧林老爷和郡君的感情甚好,郡君喜好和厌恶的食物,林老爷都记得一丝不差。”似月低声。
“似月,你不知道。”曦雨抬头望向天上弯月明星,似笑似叹:“‘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李季兰诚不欺世人也。”
似月默然。
汉书(一)
天高星明,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林耘霰在正堂里用过了晚饭,便去了外书房歇着,涂山郡君坐在妆镜前,侍女们为她卸了钏镯钗环,又捧上了沐盆熏香。
涂山郡君伸手盥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冰冷的铜镜中照出的影子犹如石雕像。在外书房伺候的大丫鬟进来,蹲身低语:“姨太太方才端了燕窝到书房里,老爷让奴婢们都不用伺候了。”涂山郡君点了点头,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婢女们为她换上寝衣,扶上锦床,将桌上的灯烛用重色的罩子拢住,屋内顿时昏暗起来。丫鬟们鱼贯退出,徐嬷嬷上前,放下了重重床帐,也上了锦床陪侍。这是莫大的荣耀,一般值夜的侍女们都在帐外睡觉,能在主子床上陪侍的,都是主人最信赖、最亲近的人。
涂山郡君微合双目,静静地躺在被子里,若不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徐嬷嬷几乎要以为,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是一具雕像或者是尸体。她艰难地开口:“小姐……”这是涂山郡君在娘家时的称呼,她这样叫自己的小主人已经有几十年,虽然后来她有了朝廷的封诰,她也更愿意用这个显得普通的称呼来叫自己骄傲却又自卑的小主人。
“嬷嬷,我早已不在乎了。”涂山郡君睁开眼,反而安慰她:“如此长夜里咱们两人相伴,倒更让我暖和。”
若果真不在乎,又岂会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只怕是欲死心而又不甘。徐嬷嬷在心中叹息,伸手去搂住她一边的肩头,觉得锦缎衣服下瘦骨嶙峋,竟有些硌手:“小姐,您经不起了……这又如此损天和……”说着竟有些哽咽。
“不打紧……”涂山郡君淡淡一笑,伸手覆住她的手:“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嬷嬷,我自己的性子如何不妥,我自个儿也清楚。您总或我和祖母像,祖母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我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此刻眼中方浮起悲切:“只是对不住蕙大姑姑,她虽出嫁得早,也不曾亏待我。”
“小姐,要不另谋他计……”徐嬷嬷担忧。
“不成!”涂山郡君决然:“我要忍便忍到底,要做也要做到绝,嬷嬷不必再劝了。”她语声又转低:“凤姑娘我很是喜欢,虽说不是个安分的,但也颇有冉姑娘当年的灵动劲儿。”
“唉,小姐走过的桥,只怕比她走过的路还多。凤姑娘虽然聪明伶俐,到底阅历还太少。”徐嬷嬷温言:“在外头知礼有节、不失风范,看了叫人喜爱。”
“若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死也瞑目了。”涂山郡君叹息,眼中隐有了泪光。
“小姐……”
“嬷嬷睡吧。”
“小姐,明日还是我来……”
“嬷嬷,”涂山郡君猛地睁眼:“要说我今生还牵挂谁,那就是嬷嬷了。若老天有了报应,我也只愿意它报应在我身上。你服侍我一家三代,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你安享晚年。”
“小姐……”徐嬷嬷轻喊一声,老泪浑浊。
“嬷嬷睡吧。”涂山郡君不再说话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焰在灯罩内晃动,一直燃到天明。
第二日,曦雨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完毕,就到正堂去请安。
“难为你,昨儿那么累,今天还起得这么早。”涂山郡君含笑命人将自己扶起,拢了拢锦被,往后靠在大大的流苏软枕上。
“这是应当的。晨昏定省本来是规矩,何况您身子又不适。”曦雨向她问了安,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丫鬟捧过来一只喜鹊登枝粉彩瓷杯,涂山郡君伸手拿过,漱了口:“我今早上竟觉得头昏脑涨,连起也起不来了。倒在小辈面前失礼,让你笑话。”
“甥女惶恐。”曦雨忙站起来:“姨妈这样说,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了?”
“好孩子,快坐下。”涂山郡君见她这样小心谨慎,心里反而生了爱怜之意:“我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
曦雨又告了罪,方又坐下了。
涂山郡君看见她低着小脸,坐姿端正标准,便有些失笑,心道这女孩儿性子随她母亲,活泼机灵。大约是怕她不喜,所以勉强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守礼,不禁更有了怜惜之意:“我就不吃早膳了。嬷嬷,吩咐她们在外间摆早膳,姑娘就在这里用罢。”
徐嬷嬷答应一声,吩咐了丫鬟们,又亲自来搀曦雨,曦雨又行了礼,才到外面桌上去用早膳。
满屋的丫鬟媳妇们静悄悄地侍立,都知道郡君喜宁静而不喜热闹,大气也不敢出。曦雨用过早膳,复进内室陪着涂山郡君说话。
“你外祖母出嫁时,我还很小呢。国师府人丁少,你表舅舅还没娶亲的时候,就是蕙大姑姑照看我。不过那时她也是个少女,哪里清楚怎么照料小孩子,诸事都交给嬷嬷,她常常给我念些书、说些故事听。她嫁的时候,我还拉着她的裙子哭呢,我们姑侄,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也和睦。”涂山郡君靠在枕上,兴致颇好地和曦雨说以前的事:“后来她有了你舅舅,我还才不到十岁,有你母亲的时候,我也才十岁出头。蕙大姑姑真是有福之人,儿女双全,占了一个‘好’字。”
“姨妈不必嘘叹。”曦雨听出她话中隐隐的凄凉,对这位令人难以亲近的表姨妈生出了几分真心怜惜:“人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债主,今生就是来讨债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