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好。”曦雨再向石椅上端坐的姜先生问好。
“小姐客气。”姜先生亦站起回了礼。
“哥哥。”向曦展微微一肃。
“怎么不懂规矩?”曦展责备,话中却带着明显的宠爱。
“人家有点好奇,安亲王爷深居简出,很是神秘呢!”曦雨撒娇。
“胡闹!”曦展沉下脸:“还不行了礼退下?让祖母知道,定要罚你。”
“是。”曦雨又向众人行礼,退下去了。
曦雨不紧不慢地啜着茶水,心里却一片大震荡——怎么可能!“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句诗,是她在梦中呢喃出来,今天,她又从安亲王口中听到;那位云淡风轻的姜先生,站起答礼的声音,分明和那晚施法的红衣人声音有八分相像;而捧香盒的小厮,右手背上明明白白有一个蜻蜓状的伤痕。
今日龙眼忽然躁动不安,而府中唯一的异状就是安亲王进府了。借着送茶去看个究竟,谁知这么明显的结果就毫无遮掩地出现在面前。术士的法力通过血统传承,皇室并不是术力世家,安亲王爷可以排除出去;姜先生在京都贵族间颇有声名,医术卓绝,出身清白,从先皇在位时就服侍安亲王汤药;捧香盒的小厮身量尚小,形容稚嫩,不可能有如此高深的功力来支持法术的需要。
事已至此,一片扑朔迷离。
这天晚上,曦雨的睡梦又被人侵入。
她意识到有人进入自己的梦里时,已是迟了。
脚下是温润平滑的青金石方砖,身侧的仙鹤炉燃起袅袅御香,这一方殿阁不似乾阳殿那么冰冷威严,倒显得雅致而舒适。
四下无人。
脚踏在青金石方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长长的月白纱裙落在地上,□的纤小脚趾试探地从白纱间探出,向前小小迈了一步。
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冰冷,反而触感温润。
她身上是睡觉时的装束,肩膀和手臂未有寸缕,抹胸式的长纱裙逶迤垂地。宽大的紫檀书桌上散乱着笔墨纸砚,几架书籍的冷墨香气混入龙涎香中,这种气味仿佛可以摄人心魄。
最初的慌乱过后,曦雨安宁下来,长裙迤逦,游荡至书架后,浓重的书香让她安心。书脊被人细心地包起,写上了名称:《影谈》、《四海志》、《史料稽考》…… 都是些传世孤本,无价之宝。
几架子孤本自成了一个天地,将她围在当中,她放任自己徜徉在这里,任由这不真实的感觉和香味侵袭。
书架对面的锦榻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卿先将自己的衣饰打理整齐,再来回话。”
对面空无一人的锦榻上,此刻已出现了盘膝而坐的人形。原本带着一丝飘渺不实之感的殿阁立刻沉静庄重起来,那个人影盘膝坐在榻上,脊背挺得笔直,玄黑色的斜襟袍子严束,下摆从他膝上搭下来,上面绣的一幅云龙隐现静静垂落。
皇帝陛下双手微微交握,双目微阖,气定神闲。
曦雨躲在书架后,衣衫不整,怯怯地从缝隙里窥视。
她定一定神,隔着几重书架下拜:“陛下万岁,请恕臣女君前失仪。”
皇帝淡淡一摆手,依旧双目微合:“是朕唐突了。卿且先整装,屏风后有衣饰。”说罢,他的双目完全合上。
纤细小巧的脚趾先试探性地探出,点了点地面。
榻上之人不动如山。
曦雨咬咬牙,灵巧地闪身,如一阵清风,掠过皇帝陛下的面前,躲入屏风后面。
皇帝陛下依然沉静地阖着双目,唯有膝上垂下的云龙隐现微微拂动。
曦雨在屏风后快速地整装,这里虽然是梦境,但感觉和真实一模一样——屏风后放着全套的宫装,丝绸摩擦在肌肤上,触感鲜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整装过,重新向天子施礼。
“免礼。”雍德帝叫她起身:“此地是朕读书闲散的内殿,除龙椅龙榻外不设坐席,卿且站着吧。”
“是,陛下。”曦雨稳稳心绪,低眉顺目,恭谨地站立。
“今日之事,朕已全盘知晓,卿做得很好。”皇帝开口赞许。
“陛下谬赞。”曦雨暗暗紧张。
“在梦境之中召见,是为告知你‘名咒’一事。朕身边服侍的人众多,以此法才可使秘不外泄。”
曦雨“噗通”一声重新跪下:“陛下,臣女虽孤陋寡闻,也知‘名咒’是皇家秘事。法不传六耳,臣女不敢得闻!”
“怎么?卿管不住自己的嘴么?还是卿在暗示朕,涂山氏不值得信任,凤家……也不值得信任?”皇帝的话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
曦雨冷汗涔涔,几乎要忍不住发抖。
“所谓‘名咒’,以名与字为媒的咒杀之术。将要杀之人的名和字以术力刻于至阳至净的温玉璧之上,以极阴煞极污秽之物做祭。二气相冲,自然产生杀气。”
“名咒耗费术力极大,非血脉纯净、家世深厚的术士不能施展。即使如此,一名术士一生也只能施一次名咒。”
“世间术法,施动时必然引动灵气,是以有种种异象、感应;而名咒发出,则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
“皇家祖训,历代皇帝,必于山陵崩之前将皇室所有直系男丁的名与字刻于温玉璧之上,以备不测。施术之人,正是国师。卿明白了吗?”
曦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惊骇和害怕,轻轻颤抖起来。
皇帝陛下纡尊降贵的入梦之后,一切似乎都明朗起来。
“阿篱真是个绝世奇才,只可惜了她的血脉不够浓厚,否则……”涂山兰摇着头,痛惜不已。
“不错……”凤老夫人眼里有薄薄的泪光,眼神幽远,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和幼小的涂山郡君相处的日子。那时她风华正茂,才貌双全,是国师府的嫡长女,集众人的宠爱于一身。她依稀记得,当日自己与涂山兰共同详解名咒,一旁午寐的小女孩才有多大?四岁?三岁?也只有那一次年少轻狂,将名咒说出了口,才让涂山郡君得知了这一绝密。
“老天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曦雨怔怔的,想起笑容温雅,一举一动都可以当做大家闺秀教科书的表姨妈,心中的滋味难以名表。
先天的血缘,后天的修炼,二者对术士来说缺一不可。涂山篱是一个天才中的天才,名咒的原理简单,但施咒的过程复杂无比。她仅仅知道原理,就从中推断引申出了具体的步骤,虽然施出的咒术仍有偏差,但足可以被载入术士们的历史。她的死,不是因为施咒出了差错,而是因为她没有足够浓厚的血缘来支撑完整个过程,虽然她的目的达到了,但代价也是这么的沉重。
术士家族代代联姻的对象都优先考虑术士家族,国师府涂山氏更是如此。
涂山郡君,她的祖母是一位普通的青楼女子,她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通房丫鬟,单薄的血统,最终置她于死地。
绝世的名花,生长在贫瘠的土壤中,最后无可奈何地凋零。
“阿篱自己也明白,她先天实在不足,所以才想接一位带着涂山氏血统的子嗣过去,借助她的血,才能成功刻画名咒。她一生多舛,这次倒好运气,曦展和宁儿都隔了一代,是旁系;只有阿雨你,是有邰氏的直系,又是嫡长……她设计取了你的血,才成功发动了名咒。只是她虽然知道原理,但毕竟不懂细处,所以才让瑞公子受了那么多罪。名咒杀人,一向无声无息,死者一夜之间暴毙,没有任何踪迹可循。她做这一回法必定有破绽,京城内厉害的术士,必定都有感应,才有人想探出名咒的奥秘。”凤老夫人黯然。
曦雨点点头,名咒是皇室和国师府共同保守的秘密,是术士界的最大禁忌。所有的术士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咒术的存在,可杀人于无形之中,无数人垂涎着这个功法,却无人能从皇权和涂山氏的防线上打开一个缺口。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千载不遇的机会,怎不让人趋之若鹜?
“本以为阿篱对瑞公子下的是疫咒,谁知是名咒……”涂山兰脸色疲惫:“阿雨,你自己千万要小心,绝不可大意。”
“明白,不过……这次,陛下会出手相助的吧?”曦雨冷静的问。
“自然。”涂山兰点点头。
“那就这样了,不要让宁姐姐知道。”曦雨明快而坚决地一锤定音。
“这都TMD是什么破事儿!”曦雨愣着坐了半天,突然咬牙切齿地来了一句“国骂”。
“姑娘!”似月虽然一向沉默淡定,此刻也不由得一惊:“姑娘是公府千金,大家闺秀……怎么可以说这样……这样不规矩的话?”
曦雨仍旧咬牙切齿:“凭什么金龙鱼家族干的破事儿,就得让我们来收拾残局?就为了防那不知道何年何月会发生的‘祸起萧墙’,值得动用名咒吗?还随便侵入本姑娘的梦,去死去死去死!”
大骂了一通之后,曦雨彻底泄气:就算皇室不用,“名咒”这种东西还是存在啊……而且如果没有皇室的保护,涂山氏未必能守住名咒的秘密。现在天下术士都处心积虑地想得到名咒,此事归根究底,还是表姨妈引起的,而如今最引人怀疑的,自然就是她凤曦雨。唉,就算现在她跳出去大喊一万遍“我不知道名咒是怎么施展的”,估计也没人肯相信吧?还是少骂两句金龙鱼吧,毕竟接下来的一段艰难,还要靠人家支援呢。
曦雨颓然趴在桌子上——果然,《天廷秘传》不是那么好听的,名咒什么的,最讨厌了!
“名咒”卷完
年终小番外
这是一个梦。
对,这只是一个梦。他在心中如此提醒自己。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脏不再听主人的使唤?
为什么浓重的龙涎香和墨香也遮掩不了那一缕淡淡浮动?
他隐身在龙榻上,静待那一刻的到来。这一次的入梦不能倚靠国师来施法,他身边随侍的术士姜宁,以一炉龙涎香为梦引,引他来到她的梦中。
他是九五至尊,是人间天子,紫微帝星在他头上熠熠闪耀,龙气缠绕,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凭自己的心意改变她梦中的景象。
皇帝陛下丝毫没有客气,将她梦中的小桥流水变幻成自己最熟悉喜爱的一方殿阁。
她的意识和这个被篡改了的梦相互重合感应,需要有一个缓冲的时间。于是,在这个奇妙的时间差里,她看不到不请自来的客人,径自游荡在梦境中。
圆润的肩头,削瘦的臂膀,精巧的锁骨,纱裙曳地,而她在纱裙里若隐若现。
隐藏在空气中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目光如火舌一样燎着无知无觉的少女。
她探出指尖,他想将那葱根一样的手指握在掌中;
她伸出手臂,他想抚摩那藕节般的手臂上每一寸肌肤;
她垂下螓首,他想沿着那天鹅般颈项弯出的弧度亲吻;
她微微含胸,他想扯下那袭睡裙,一览渴望已久的美景。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书架如笼子一样,圈住里面甜美的小兽,而他在外面,好整以暇又带着至烈的欲望欣赏。
她在里面蹁跹滑动,透过书架的缝隙,如惊鸿一瞥般在他的眼底引下一个个优美的剪影姿态。
衣角首先在空气中显现出来,他在那一瞬间将瞳孔中的火焰全数收回,以一种庄肃威严的姿态,呈现在她的面前。
皇帝陛下的眼睛安然的阖着。此刻他的心一半是极寒的冰,一半是跃动的火。纱裙掠过他面前,带起一阵微风,轻送来暗香浮动。
他丝毫未动,空气中却响起“嗤”的一声,极细微,几可以被忽略。
她在屏风后换装,身体的曲线完全映在屏风上,自己却无知无觉。
屏风外的皇帝陛下依然闭着双目,盘膝端坐。
她忐忑不安,而他正在被她完全无意识地放到了油锅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慢慢煎。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占了上风,而把两人间的主导地位拱手让了出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曾经从无数人口中听到过这句话,但从没有一次,如此地悦耳,如此地让他感到愉悦和满足——虽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埋藏的恐惧,但这无伤大雅,并不能使他的愉悦减少一分一毫。
在她面前,他想拥有绝对的权威,然而他也并不希望她过于害怕他。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几乎维持不住自己冷然的表情。所幸,皇家严苛的教育让他仍旧能够不动如山。
皇帝陛下以一种可以称之为“闲适”的语气道出了皇室秘辛。
这个小女孩聪明绝顶,但她比一头山林中的小鹿还要小心翼翼。她深深地敬畏着皇权,并且深深热爱着自己的家族。只要抓住了这个软肋,一句话便可以制服她。皇帝对这样的手段和把戏得心应手。
不过,当她跪伏在地,他心中却陡然涌起了不舍和可怕的、凌虐的欲望。他怜爱她,可同时又想要折磨她。
皇帝陛下静静地垂下眼睛,如波涛渊停,峰峦岳峙。
猎物恭敬地伏在地上,并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这聪明的小东西毕竟还太稚嫩,紧张之下丝毫没有察觉到,龙榻上端坐之人内心的汹涌。
皇帝陛下永远知道孰轻孰重,他按照原先的计划说出了该说的事情,然后毫不留恋地退出了她的梦境。
他想要的,总会都拿到手。
她和他同时从梦境中醒来,她急匆匆地披衣去找人商量,他则伸手到衣衫内上下摩擦,半晌方仰头出了一口长气,将衣内裹着那物的一块纱料拿出来,那块衣角,尚带着暗香浮动。
她和长辈细细讨论的时候,他命人换下汗湿的床褥,随手披衣向汤池行去,任由女官们一阵慌乱。
她苦恼困窘的时候,他将自己浸入浴泉中,内侍恭谨地服侍在池边,将玉盘中的冷甜酒高举过顶。
她终于决定怎么应对的时候,他再次用那块衣角裹住自己,仰头,即使在这一刻,他仍旧冷肃而威严。
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种思维和生活。
即使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单方面的意愿也无法让他们有完美的交集。
南辕北辙,夏虫不可语冰。
=番外下篇的分割线·N久以后
她第一次走进淇奥殿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欢欢喜喜、心无旁骛地直奔那几架子孤本。
皇帝陛下在紫檀书桌前坐下,按照往常的习惯,提起御笔,蘸饱了朱砂,开始批阅各色奏折。以往,每当他批折子的时候,淇奥殿里里外外,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夏天时连蝉和蝈蝈、蛐蛐也被太监们粘出来处理掉了。然而从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