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展策马走到车边:“过午就能到乌兰恩格尔的辖地。快坐回去,外面冷得很,风也大,别把你的小脸给刮坏了。”
曦雨笑:“那哥哥和瑾表哥也要裹好,既然中午就能到乌兰恩格尔,那咱们今晚就可以扎营歇息吧?”
曦展摇头:“今晚还要赶路,越早到虎跃关就越安全,我怕迟则生变。”
曦雨皱眉:“这里天气这样的差……你们的身子受得住吗?”
曦展笑:“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顾住你自个儿就好,要是你生了病,我们可就麻烦了。”
曦雨点头:“知道啦。那我等会儿叫似月煮些菊花栀子茶出来,给你们润润喉咙。这里的空气这么干燥,我都觉得嗓子不大舒服了。”
曦展叮嘱:“穿厚些,别着凉,照顾好自己。”
曦雨答应着缩回马车去:“知道啦知道啦,哥哥真啰嗦……”
周围的人们偷笑,曦展翻了个大白眼:还嫌他啰嗦?这小丫头真是不知好歹,要换了别人,他连一眼都懒得看呢!
曦雨坐回马车里,似月把车帘放下,将灯罩拿开,顿时车中光明大放。
阿洛汗珠丹神情复杂,曦雨和曦展的对话,他听的清清楚楚,今日午后就可以到达乌兰恩格尔的属地,那就意味着他今日午后就安全了,也意味着他再过半日就要和眼前的人分别。
阿洛汗珠丹踌躇了半晌,才鼓起勇气:“请问昨日小姐念的诗是何人佳作?”
“什么诗?”曦雨扬眉。
“我尚在逃亡时,听到小姐的诵诗声……”
“哦——原来是那个。”曦雨露齿一笑:“那是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阿洛汗珠丹疑惑地看她,曦雨解释:“文海浩瀚,总有那么一两首佳作不为人知。”
阿洛汗珠丹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那小姐可否再诵一次此诗呢?这首诗实在是难得的佳品。”
曦雨安然端坐,张口字正腔圆,一字字如琼珠莲子般活泼泼跃出:“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阿洛汗珠丹静心细听,“匈奴”是什么?“汉家”又是什么?他按下疑惑,陶醉在诗歌的壮美意境和曦雨的悦耳嗓音中。
刚过午的太阳最毒,何况是在大漠之上,马蹄下的黄沙被晒得滚烫。当前方的绿洲在众人眼中出现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车马缓缓停下,沐涯调转马头,策马从车队最前面小跑到车前:“已到乌兰恩格尔的领地了。”
车中阿洛汗珠丹抿了抿线条刚硬的唇,敛下了眼中复杂的表情,向曦雨行礼:“多谢小姐,大恩没齿难忘。”
曦雨欠身答礼,口中谦让客气。
阿洛汗珠丹再次行礼:“必有再相见之日,小姐保重。”说完撩起车帘,一脚跨下车辕,却突然听到从徐徐落下的车帘中传来轻轻一句“殿下亦多保重”,他大惊,一脚踩空,掉下马车去。
车内传来轻笑:“‘蒙哥’公子身上有伤,请小心些。”
阿洛汗珠丹狼狈站起,尴尬苦笑。
曦展过来,将他逃亡时骑的那匹马仍交还给他。
阿洛汗珠丹依旧再三谢过,方上马扬鞭,向乌兰恩格尔的领地奔去。他奔出一段路来,缓下马儿,回头却望见商队前一条纤细身影,正遥遥远眺过来。
他咬咬牙,毅然转过头去,使劲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再不回望。
曦展和曦雨两兄妹并排站着,看着骄阳下打马狂奔的西狄王子。曦雨唇角含笑,曦展却表情复杂。
“亏得他那位‘安达可勒’没有背根忘祖。”半晌,曦雨叹道。
“怎么忽然扯到这上面?”涂山瑾过来,正巧听到这句话,问道。
“幸好那位安达可勒只教了他诗词歌赋,没有教他诸子百家、权谋机变、兵法政道。要不然,我们这笔‘奇货可居’的生意只怕做不成。”曦雨摇头笑道:“其实生意做不成倒是小事,若他懂了那些,嬴氏皇朝的麻烦可就大了。”
曦展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这个比曦宁还小的表妹,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妹妹并不普通,她和宁儿一样有水晶心肝玻璃肠肚,却不似宁儿那样不通世事,反而更加通透洞明。
“不过也不要紧,他就是懂了那些,对大局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曦雨自言自语,她初到这个天地,对一切事物都兴致勃勃,更不用说这样牵涉到政治、战争的大事。
“阿雨为何这样说?”曦展挑眉问道。
“哥哥,你知道我最喜欢读什么书吗?”曦雨不答反问。
“……那个什么‘耽美’?”曦展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
曦雨笑开,露出洁白的小贝壳一样的牙齿:“那是‘小道’。若说‘大道’的话,我最喜读史书。”
曦展的表情沉淀下来,静静等着妹妹说话。
“哥哥,在我们那里,也有过像西狄这样的少数民族,成功打入了中原,最后一统山河的事。”曦雨静静说道:“可是那些民族的人们,统治了中原,却都渐渐失去了他们民族的本来面貌。不管武力上的胜负如何,落后的文化永远会被先进的文化征服,更何况那些民族都是趁着中原的王朝已到了末路的时候,才起兵攻打、最终成功的。现在嬴氏皇朝的文化不知道比西狄先进多少倍,又正如日中天,如果历代皇帝争气的话,根本不需要忧心这个。别说西狄正在内乱,就算阿洛汗珠丹熟知兵法权谋,最后一统草原,在现在的形势下,他想取而代之,基本是不可能的。”
落后的文化永远会被先进的文化征服,曦展咀嚼着这句话,嘴里却问:“那若是中原乌云蔽日,那会怎样?”
乌云蔽日,指的是皇帝昏庸、朝政混乱的情况出现。
曦雨神色肃然:“若皇帝还稍微有点脑子,西狄就不会成功的。”
“为何?”
“前朝武威大将军王天纵奇才、手握四十万大军,最后为何没能挽救河山呢?”曦雨反问。
“我太祖皇帝……”
“歌功颂德的话就免了哈。”曦雨白他一眼:“天下大势,并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的啊,大势如此,任谁也不能力挽狂澜了。这样的‘大势’一旦形成,就算是武威大将军王那样的人,也别想逃得过。”
“大势……”曦展的眼光渐渐明亮:“阿雨竟然如此聪颖通透,愚兄鲁钝了。”
曦雨笑:“哥哥不是鲁钝,只是我们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风景就不同罢了。而且,‘乌云蔽日’这种情况,短期内是不大可能出现的。嬴氏的皇帝也看到了这个‘大势’,所以才不急着打西狄,只死守虎跃关。”曦雨补充。
“哦?”曦展转向她。
“这就像是一座山,哥哥站在半山腰,我站在山外,而皇帝陛下站在山最高的那座顶峰上。只有站在了那个位置,才能看到那样的风景。”
曦展勾起唇角:“真不明白姑姑和姑父是怎么教导你的……”
“这是说我好呢,还是不好呢?”曦雨歪歪头,有趣地问。
曦展笑而不答,点点她的小脑袋:“快上车吧,我们要从虎跃关过,到时带你去见杜川流。”
“真的?”曦雨双眼放光:“就是那个名将杜川流?哥哥可不要食言。”
“不会,快上去吧。”曦展微笑,将妹妹送上马车,他的表情稍稍阴暗下来,表妹现在仍将自己当作“世外人”,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超脱一切的位置,这样很不妥,希望回到家中后,可以让她将自己真正融入到这个家庭、这个世界。
史记(一)
“当世名将,首推杜川流,其生平《赢书》中已有详载,余不必多言。川流起于市井之中,长于草莽之手,性如烈火,桀骜飞扬,不羁于物。
雍德四年六月,川流为家计,入京畿卫。八月,母病,无财可医,得端阳公爵庶子子晏助。
雍德五年元旦,端阳大长公主入宫朝贺,车驾为京畿卫一小卒所拦,其诘问端阳主为何苛待子晏。端阳主命从人拿下,当街杖责。后雍德陛下得知,宣见小卒,乃川流也。川流姿容俊美,风度凛凛,虽出于市井之中而无市井之气,陛下爱之,编入近卫虎贲。然川流不拘小节,常为人谘垢,权贵皆言其过。其好打抱不平,京都子弟多有深恨其者,无出四月,川流几死矣。
六年,川流调平沙城,为城主近卫。
七年,为虎跃关校尉。同年,大破西狄,奇计屡出。
八年,平沙城主殉国。丰亲王薨,世子袭爵,为渤海郡王,改封平沙。
十年,为虎跃关主将。
川流勇冠三军、智计无双,虽于国有大功,然仍为京都权贵暗恨。其确有骄矜之处,凡有犯制,陛下不以为忤,川流亦不以为忤。
雍德十一年冬,川流忽按惯例上请安折,满朝皆惊。此后,川流益谨慎内敛,然丝毫不失英武狂放。”
——李憬《朝花夕拾》
“他升得好快!”曦雨听了杜川流的履历,惊叹道。
“时也!势也!运也!”曦展也点头叹道。
“这活脱脱是一个霍去病嘛。”曦雨饶有兴趣。
“霍去病是谁?”曦展问。
“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曦雨神秘地笑。这个时空的历史,从秦灭时起开始转了个弯。秦朝为项羽所灭,项氏皇朝持续了一百多年,然后是范氏皇朝、杨氏皇朝,最后仍归到了嬴氏的手中——始皇大公子扶苏当年逃过一劫,他的后人终于在四百年后把江山夺了回来。至于刘邦是谁?根本没人听说过,更别说汉武帝、霍去病了。真可惜呀,小霍,多好的强受、傲娇受、英武健气受。
曦展看看妹妹现在的表情,赶紧催马往前赶了几步。
前方,虎跃关遥遥在望。
关门口站立一队兵士,领头的是一位轻裘缓带的文士,曦雨从帘缝里偷眼看去,估摸着这是杜川流手下的军师一类人物。
曦展和涂山瑾策马而出,那文士上前拱手:“可是凤国公府世子?在下虎跃关怀化郎将张之潜,请拿令牌、文书验看。”
曦展高声应答了,命沐涯拿文书令牌去给他验看。
验过之后,张之潜仍不放行:“请世子打开包裹箱笼,让我等查验。”
曦展皱眉:“这……”
对方解释:“职责所在,不敢大意,此关离西狄最近,常有细作出没,故而将军有令,无论何人,进出此关都必查验行囊。”
曦展点点头,按礼制,王府和公爵府的继承人都可被称为“世子”,但人们在口头上通常只称王府继承人为“世子”。如今这位怀化郎将以“世子”称呼他,潜在有公事公办之意。沐涯向他点点头,示意以往进出虎跃关确实有这个规矩,曦展笑道:“如此重地,谨慎些也是该当的。”向后一挥手,凤家的护卫们翻身下马,将包裹行囊打开,任由兵士们上前检视。
兵士们也并没有胡乱翻动,仔细而礼貌地搜检了一番。
小队长回报结果后退下,张之潜再次拱手:“马车亦在搜检之列。”
曦展肃容:“车上是家中女眷,实不宜如此。”
张之潜毫不让步:“奉杜将军令,进出马车一律不许例外。”
曦展心中勃然,面上却不显:“舍妹公府千金、身份清贵,又是未出阁、未订亲的女儿,车中所装载物品也都是女孩的东西,在下可以以凤氏全族性命担保。”
以他的身份,称“在下”并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给了张之潜天大的面子,张之潜却毫不动容:“军法如山,还请世子行个方便。”
曦展面上终于显出怒色来,他并不是仗着自己身份而不尊法令,马车中是他的幼妹,若随便让人搜检,伤了闺誉,将来如何婚嫁?何况这已是第二次,被西狄人搜查还可说是迫不得已,若再被自己这方的军队搜查,一个堂堂的公府千金、官宦之女,也太委屈了些。
“别人的女儿也就罢了,凤氏每年捐出大笔钱粮物资,虽说是为国为民不图什么回报,但让凤家的小姐受这样的屈辱,郎将大人不觉得亏心吗?”曦展寒声道。
张之潜终于变色:“世子……”
“哥哥!”车帘一掀,曦雨提着裙摆轻捷地跳下车来,似月阻拦不及,也跟着跳下。
“阿雨。”曦展忙扶住他,不赞同地皱眉。
“哥哥不必多说了。”曦雨向他摇摇头,眉间别有意味:“似月,将车里的箱笼都打开让这位大人验看。”
“阿雨……”曦展欲说什么,又被曦雨止住,似月已领了命,重回车上将帘子打起、包裹打开,张之潜见状也不敢再多做要求,只站在车下仔细看了。
曦雨在心里叹息,怀化郎将是个五品的武官,也敢和一品公爵的世子如此硬碰硬,部下尚且如此,可见杜川流是如何的桀骜不驯。虎跃关是军事重地,盘查严密是理所当然,但连搜检过往行人这样的小事,杜川流都不屑花费些心力、用让人比较能接受的手段,这就太过目下无尘了。
过刚易折、强极则辱,长此以往,杜川流危矣。
虎跃关虽然是一个关隘,但也是一个小小的城镇,虽然萧条些,但客栈、酒楼也是有的,其中最大的客栈挂着“梧桐客栈”的牌匾,是凤家开的。
曦展和涂山瑾直接把车马都安顿在梧桐客栈,才定下心来,从这里起,就算是进入了嬴氏皇朝的土地,接下来就不必再那么小心翼翼了。
申时,曦雨正和似月在房里休息,涂山瑾过来,面色不善:“杜川流遣人送请帖给你、我和曦展,来人说一定要见到人才给。”
曦雨挑挑眉:“又是‘军令难违’?”
涂山瑾点头。
“那就出去一趟也无妨。”曦雨笑吟吟点头,一点也不生气。
客栈的大厅中,一名小队长模样的英武兵士带着一名普通兵士,手中捧着一张请帖。曦雨见曦展手中已有两张,便知道这张是给自己的了,再仔细打量送帖子的人:身姿修长、精悍俊美,够得上三军仪仗队的选拔标准。
那位挺拔英俊的小队长和他手下士兵上前,躬身捧起帖子:“虎跃关武卫大将军于今夜酉时设宴中军大帐,请贵女赴席。”
“武卫大将军”是杜川流的正式官职,正三品。曦雨颔首,示意似月接下帖子:“多谢将军盛情。劳烦两位了。”
她声音柔和悦耳之至,小队长听进耳中,腰更往下压了压,不敢抬头;反倒是那位普通士兵,抬头扫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
曦雨抿嘴,泛起一抹轻笑,向曦展和涂山瑾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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