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孙逊冲着我摆摆手:“你小声点,小心点!”
说完,胆怯的孙逊唯恐招至祸端,卡嚓一声便无情地将留声机关掉,屋子再次沉寂起来,意犹未尽的我呆呆地望着突然哑吧起来的留声机,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就像是一枚甜蜜无比的糖果,刚刚放进嘴里还未完全含化便被人无情地掏出去扔到楼下。
“孙逊,再放一会吧,多好听啊!”我发自内心地央求道。
“好吧,”最会吊我胃口的孙逊又换了一唱片,这次,从留声机里传出来的是风格独特的印度歌曲《流浪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和孙逊伴随着节秦明快、欢畅之中流露着淡淡忧伤的歌曲在屋子中央忘情地欢蹦乱跳起来,嘴里“啊啊啊”地叫个不停,卡嚓一声,我正跳得起劲,孙逊又令我无比懊恼地关死了留声机。哼,无可奈何的我心里恨恨地嘀咕道:等我有钱的时候一定自己买一台留声机,到时候我愿意怎么听就怎么听,愿意听什么就听什么。
每次摆弄这台留声机,我和孙逊都仿佛是在进行着一场冒险行动,即兴奋又紧张,充满了剌激性。当然,孙逊总是在我陶醉其中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卡嚓一声关死留声机从而达到吊我胃口的目的。
还没上学的孙逊不仅认全了常用汉字,并且,他的素描技法也令我羡慕的直流口水,在孙逊床铺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他的几幅相当出色的代表作:“陆陆,”
孙逊指着他的大作向我炫耀道:“你看,这是我画的,怎么样,好不好啊?”
“好,”我傻呆呆地奈赞道:“好,好,真是太好啦,画得跟书上的一个样啊!”望着孙逊一脸的得意之色,我继续说道:“孙逊,你教我画画好嘛?我做你的徒弟!”
“行啊,”我的要求正合好为人师的孙逊之意,从立即拉开抽屉:“给,这是你的笔和纸,咱们开始上课吧,今天讲第一课:怎样画线条!”
我接过小朋友孙逊老师递过来的笔和纸放到桌子上在他喋喋不休的教训声中开始没完没了地画各种直线、曲线、粗线、细线。
“哎呀,不对,不对啦,你的笔拿的不对,应当这样,你看我!”
收徒之后的孙逊异常兴奋,他握着铅笔开始滔滔不绝的给我讲课:“哎呀,你怎么用左手画画哇,啊,这可不行啊,以后一旦你出了名,人家看见你用左手画画,一问:谁是你的师傅,你说是:孙逊教我给的,嘿嘿,那岂不让我丢尽了脸面?告诉你,你一定要给我改正过来,否则,我就不教你这个徒弟啦!”
“好,好,好,”我诚恳地回答道:“我一定改,一定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只要孙逊不注意,我还是偷偷摸摸地用左手画素描。
在孙逊手把手的教导下,我的绘画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提高,经过一个阶段的不懈努力,我终于完成了一部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我成功地临摩了小人书《童年》中的一副画——高尔基的外祖父搂着高尔基教他认字,我也学着孙逊的样子,把自己的大作悬挂在床头每天都要美滋滋地欣赏一番。
孙逊拥有两本极其精美的素描教材,是一位名叫哈定的人编着的,我不晓得这位可敬的哈定先生是何方人士,但他所编着的这两本书却把我喜欢的爱不释手,尤其是书中那一幅幅美妙绝伦的世界名画看得我赏心悦目:《蒙娜丽莎》那诱人的眼睛、《最后的晚餐》里使人生厌的犹大、《大卫》那充满着男子汉刚阳之气的身躯、《维纳斯》莫名其妙的断臂……
这些让人着迷的名画使我感觉到这个世界是伟大的,人生是幸福的。非常遗憾的是孙逊总是无情地阻止我翻动这两本书:“别乱翻,好好的书都让你给弄脏啦!”
尽管孙逊总是不很公平的对待我,我从未表示出强烈的不满,但是这一次,他阻止我欣赏这两本书,却深深地剌伤了我的心,使我不思饮食,夜不能寐。我认为孙逊不是阻止我欣赏那两本书,而是在阻止我追求幸福、完美的生活。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那两本书,就象我一定要得到人生的幸福那样。
在这里,我可以非常自豪地告诉诸位:最终,我如愿以偿,我不但能翻弄这两本书,并且彻底地得到了它、永远地占有了它,就像我彻底地得到了人生的幸福,并且永远占有了这一幸福那样。这两本书被我珍藏至今,并且将永远珍藏下去,这是对幸福的永远珍藏。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少年以后,我买到一本《说文解字》的书,孙逊看后立刻对这本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却苦于无钱购买:“真羡慕你啊,你哪来的钱买这么贵重的书籍啊!”
“那还用问吗,老师给我的呗!”我无比自豪地回答道,望着孙逊一眼不眨地抚摸着这本书,感觉到他已经喜欢上这本书,我灵机一动:“孙逊,如果你喜欢这本书,咱们可以交换一下!”
“是吗,”孙逊顿时喜出望外:“有什么交换啊,你说!”
“孙逊,用你那两本素描书换我这本《说文解字》,怎么样,你干不干?”
“这,”孙逊先是迟疑起来,可是,他很快便点了点头:“行,我同意,来,拉勾!”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再要!”
孙逊非常爽快跑回家去把他那两本宝贝塞到我的手里“给你,”然后,他喜滋滋地捧起那本《说文解字》:“好啦,咱们的买卖就算做成啦!”
捧着这两本素描书,我的双手微微颤抖,心里暗暗想到:哈哈哈,我的阴谋终于得逞了,我终于得到了你,我的宝贝,我得到了幸福!
……
童年(三十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个狂风大作的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屋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防空警报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顿时,房间里可怕地沉静了起来,窗框和门框在超强噪音的振捣下,吱吱吱地怪叫着,正忙着烧饭的姑姑捂着耳朵,茫然地望着妈妈,妈妈慌慌张张地拽过外衣:“芳子,快,战备演习了,快,快给陆陆穿上衣服,下楼,钻地道。”
“哎”姑姑闻言,急忙掀起我的被角:“大侄子,快起吧,没听妈妈说么,防空演习了”“不好啦!”走廊里一片嘈杂:“不好啦,不好啦,老苏修的大飞机要来轰炸喽!”
“快跑!”姑姑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拽着姐姐,跟在妈妈的身后,稀里糊涂地走出房门,跑到楼下,伴随着剌耳的、此起彼伏地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防空警报声,姑姑背起我,拉着姐姐,混杂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很不情愿地钻进那条刚刚竣工的、潮湿的、狭窄的、污浊的空气能将人活活窒息的坑道里。坑道的顶部挂着一串暗淡的白炽灯泡,眨巴着无神的、昏昏欲睡的眼睛。越往坑道的深处走去,呼吸越加困难,我恐惧到了极点,紧紧地搂着姑姑的脖子。
“妈妈呢?”我问姑姑道:“姑姑,妈妈呢?”
“妈妈,妈妈,”姑姑答道:“妈妈没下来,我听人说,她在上面搞组织动员工作!”
“姑姑,我好害怕啊!”
“大侄子,别怕,一会咱们就出去!”姑姑强打精神地抚慰着我。
“妈妈,这里不好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呜呜呜!”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大声地哭喊起来。是啊,我也深有同感啊,的确,这里很不好玩。透过孩子的哭闹声以及叽叽喳喳的低语声,我隐隐约约声到马路上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哼哼,这叫什么地道哇,嗯,挖得离地面这么近,连过车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如果老苏修的飞机真飞来了,往下丢炸弹,哼哼,炸弹根本就用不着爆炸,咕咚一声掉下来,光当地这么一砸,就能把这地道砸给塌喽!”这是身后的阿根叔在悄声地发着牢骚,身旁的杨姨闻言,顿时秀眉紧锁,没好气地用胳膊肘,顶了顶多嘴多舌的阿根叔:“哎呀,好好呆你的得了,瞎白虎个啥啊”。
杨姨的警告绝非多余,这是一个祸从口出的非常年代,说话定要谨小慎微,否则便会受到无情的打击。
“唉,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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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行,让人听到怎么办?”
“……”
杨姨正与阿根叔嘀咕着,突然,坑道顶部那串昏暗的电灯泡,全部莫名其妙地、尤如断了气似的熄灭掉了。
“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啊,什么也看不出见啦!”
黑漆漆的坑道里霎时陷入无序的混乱之中,人们到处乱跑乱窜,纷纷拥向坑道的出口,争先恐后地挤出坑道,大人们喊叫声、孩子的哭闹声,汇集成一部让人心烦意乱的交响曲。姑姑紧紧地搂抱着我:“别怕,大侄,别怕!”
“芳子,”姑姑正胆怯地不知所措,黑暗之中,身旁的阿根叔扯了扯她的手膊:“别慌,来,跟我们走!”
“哎,”听到阿根叔的话,姑姑终于坚定下来,她运了运气,背着我,拽着姐姐,紧紧地尾随在阿根叔的身后。让我非常困惑的是,前面带路的阿根叔,背着林红,拉着杨姨,并没有与其他人那样,像个没头的苍蝇似地到处乱跑乱撞。而是信心十足地走向坑的深处。
“阿根哥,你这是往哪走啊!”姑姑悄声问道。
“芳子,放心地跟我走吧!”阿根叔则胸有成竹:“走吧,走吧,快走吧,我知道出去的路。”
姑姑不再言语,与杨姨肩并着肩,跟着阿根叔,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坑道的深处摸索而去。我们穿过狭长的坑道,也不知走出有多远,渐渐地,前面现出一道幽暗的光亮,阿根叔停下脚步,将背上的林红,放到湿淋淋的红砖地上,恐惧到了极点的林红,死死地拽着阿根叔的手膊:“爸爸,我害怕!”
“别怕,到出口喽!”阿根叔拉着林红,兴冲冲地对杨姨和姑姑说道:“到喽,到出口喽,芳子,来,把陆陆放下来,你先上去!”
“这是什么地方啊!”姑姑依然背着我,一脸迷茫地走向光亮处,我倚在姑姑的背上,抬起头来,顺着光亮向上望去,好家伙,头顶上是一块深重的下水井盖,我的老天爷,你可真会开玩笑啊。
“嘿嘿,”看见我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的下水井盖,阿根叔微微一笑,风趣地说道:“这都是我们臭老九干的好事,一个一个呆头呆脑地挖啊、挖啊,挖着挖着,嘿嘿,竟然挖到了下水井,领导一看,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干脆,歪打正着吧,就在这里设了一个秘密出口!芳子,你先上吧!”
“不,”姑姑摇摇头,将我举到凉冰冰、湿漉漉的铁扶手上:“大侄子,你先上去吧!”
“哈,”我兴奋地抓住铁扶手,攀援,这可是我的怀身绝计,我将双脚蹬在下面的铁扶手上,双臂一用力,极其灵巧地向上攀爬而去:“哈,真好玩,真好玩!”
“陆陆,”阿根叔突然想起什么:“哎呀,我咋忘了,应该我先上去,把井盖掀起来啊!”
“没事,”我回答道:“阿根叔,我有力气,我能把井盖掀起来!”
“小心,”姑姑嘱咐道:“可别砸了手哇!”
我很快便攀爬到井盖底下,我伸出只手,很轻松地将井盖推向一边,然后,纵身一跃,跳到宽阔的石头马路上。
“哎哟,”马路上狂风大作,树叶纷飞,几个与狂风搏斗的行人,看见从下水井里钻出来的我,登时停下了脚步:“哎哟,这小孩,你怎么钻下水井玩啊,太危险了!”
“嘻嘻,”我顺着风势,扑通一声坐到下水井盖上,冲着几个好奇的行人,指了指井下:“还有人,还有好几个没上来呢!”
“哦,”几个行人走到井口边,阿根叔刚好露出头来:“嗨,瞅什么啊,有什么好奇的啊,防空演习,防空演习!”
“……”
“啊——,”当姑姑满身泥土地背着我,拉着姐姐走进家门时,在遥远而荒凉的五。七干校进行着繁重而屈辱的劳动改造生活的爸爸,非常意外地站立在屋子里,他一身地道的农民打扮,正风尘仆仆地整理着那肮脏不堪的、充溢着剌鼻土腥味的行李卷,姑姑喜望外地惊叫起来:“哥哥!”
“哦,芳子,”爸爸亲切地对姑姑说道:“你受累了,哥哥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这个家,多亏你喽!”
“哥,别说那些没用的啦,”姑姑抓起一件爸爸的脏衣服:“我的天啊,这衣服脏的,跟逃难的差不多!”
“爸爸,”我扑通一声,从姑姑的背上跳下来,跑到爸爸的身旁,好奇地盯着他那堆纷纷、脏兮兮的衣服和物品。
“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爸爸一面整理着乱纷纷的行李卷一面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述着他在大山深处那段不同寻常的比囚犯强不了多少的生活:“我们的宿舍就搭建在原始森林边缘的大山沟里,你看,……”
爸爸从破旧的军用背包里掏出一本装帧简陋、印刷粗糙的画册来,我随意翻了翻,爸爸指着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对我说:“这就是我们自己建造的宿舍,你好好看看,这堵墙可是我亲手砌的,嘿嘿,我这双只会写字画图的手可是平生第一次干泥瓦匠的活啊,虽然累点,把手都磨出了血泡,不过,挺有意思啊!”
“爸爸,你们那里真不错啊,这山可真高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真的大山呢!”我的目光停滞在宿舍的背景那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峰上,爸爸摇头表示反对:“什么不错啊,那大山有什么好看的啊,我们那里连电都没有,一到晚上到处是漆黑黑的一片,连自己的手指头都看不见。”
“对啦,大山里的熊瞎子经常到我们的宿舍里来串门,那大熊啪嚓啪嚓只几下便把我们好不容易钉起来的木板院墙给扑倒,熊瞎子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东游西逛,把我们吓得浑身出冒冷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到了晚间啊,谁也不敢出去解手。”
“我们除了学习马列着作和毛泽东选集之外,还要开荒种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嘛。我的任务是喂猪,我很喜欢这项工作,我小时候帮你奶奶喂过猪,所以现在干起这活来非常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