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几个,我原以为还是他混得好点儿,没想到也是一肚子苦水。按说他事事顺人,不该有啥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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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慧怕被汪洋听见,悄悄说:“我替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克星太重,一辈子劳碌。是个双空命,文星、官星都是虚的。亲情如秋水,骨肉似寒炭。”
魏学贤插进来说:“又在扯迷信。你能说这些年遭难的个个都是命不好?要真是那样,我看命好的没几个。”家贞说:“人说三岁看老,我们总说家廉会咋样,哪曾想他们三弟兄个个命苦呢。”
第二天,家义跟李兰茹一起过来请家贞到家吃饭,并邀了家慧和魏学贤作陪。席间,家义又是一杯接一杯给人敬酒,客人还没走,自己已经醉得语不成句。家慧说:“酒多伤肝,你要少喝些。”李兰茹说:“我说他,他根本不听。”
席散了送客出来,李兰茹说:“五姐,有时间,叫姐夫也到城里玩几天。还是那年汪苏出世,他送摇窝来,我们见过一面。”家贞说:“好哇。都来,都来。只要你不嫌弃。”谁也没想到,她俩竟能一见如故。家贞对家义的积怨,因为李兰茹的热情,冰释了大半。
八月份,汪洋的高考成绩下来,意外地被武汉大学录取。可是政审关走得山重水复。魏学贤的右派历史和家廉、繁丽惊心动魄的过去,共同构成汪洋复杂的身世,让一部分人高度警惕,不能释怀。
有形的帽子摘了,无形的帽子还在部分人心里装着。
家慧绝望地哭着说:“孩子为考试,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老天爷真的不能给他一条活路吗?”
家义心里激荡着一股愤懑和不甘服输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这回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尽一尽当伯的责任。”他找到邱德成,破釜沉舟地说:“我来算是替家廉求你。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要是不把洋洋上学的事办成,我这个当二伯的就绑上你一起跳河。”
邱德成从没看家义这样说过话,被他的情绪感染得眼鼻泛潮,说道:“行,我们哥俩就算绑上了。”两人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差没给人下跪叩头。疯狂有时就能成事。九月初,汪洋终于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得了消息的人纷纷赶来祝贺。家瑛羡慕地说:“看洋洋多有出息。哪像我屋里,个个白丁。”家慧说:“我都不敢做指望了,多亏了家义跟德成。”
走的那天,家义、家慧、魏学贤、李兰茹、魏昊、魏晨、汪苏、汪若、汪萱都到长途汽车站送行。汪洋虽然还是不能自然地和家义交谈,但看着这个一直难以在感情上亲近,分明是伯父,却不得不称呼舅舅的男人为自己上学的事奔走呼号,寝食不安,他内心那块在岁月中由于苦难和隔膜积淀而成的坚冰,悄悄地有了一丝松动。他对魏学贤说:“我到学校,再不叫魏人民了。”魏学贤说:“用什么名字是你的权利。”
入学一个月,魏学贤给汪洋寄来一封信,揭开了他的身世之谜。他一直在沉默中追根溯源的悲剧的全部,终于从秘密的最深处浮现出来。
魏学贤在信里谈到家廉和繁丽时,尽可能形象地把两人的外形和性格都描述出来。汪洋被他充满感情的描述所吸引。一个热情率直的父亲和一个温婉美丽的母亲,第一次轮廓清晰地站在他面前。他觉得阴阳两界的距离,在魏学贤的叙述中被缩短了,他甚至有一种想要触摸和拥抱这两个身体的冲动。
那是他的父母,是他记忆中从来不曾亲近过的怀抱。他一生有过两个姓氏,有过一个生父,一个生母,两个养父,两个养母。他是个孤儿,却并不是在孤独中长大。他忽然觉得那个群山环抱中的县城,那个曾经让他感到艰于呼吸的小地方,因为魏学贤这封信里的文字,变得那么令人不堪回首,又那么让人难以割舍。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去看看母亲出生的地方。
于是他就去了。他回到了母亲的襁褓之中。他随着人流走向江边。江岸上就是拥挤而喧闹的城市,是母亲出生和生长的地方。汪洋觉得自己是带着母亲深藏的眷恋和永远的失落来到这里,虽然从未光顾过这片土地,他却有一种恍如看到自己前世的亲切。
人们像踩着风火轮,或像驾着轻云一样渐渐走散。江上暮色苍茫。浑浊的江水带着夕阳的余辉,切开山峦向东奔流而去。
汪洋慢慢走上江岸,走进城市的街巷,觉得这片土地正在以特殊的方式等待他的回归。他可以不疾不徐,不喜不惧地慢慢向那个秘密接近。街巷都不宽,四川的小城都是这样拥挤而喧闹,有着最为纯粹的市井色彩和悠深的历史积淀。临街的茶馆里,几把竹椅围着一张方桌,三三两两包着蓝头巾的老头,悠闲地坐在桌前喝茶,听书,打牌。店铺里一式地摆着长柜台,柜台一端大大小小立着玻璃坛子,里面装的或是点心,或是泡菜,都清晰可见。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因为是初夏,虽然已过七点,天色还未黑,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他奇怪眼前的人们为什么不像在走,而都像在飘。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却又像似曾相识。在熙攘的人群中间,汪洋感到自己像一珠水滴那样微小。他看着一个个旅馆招牌在眼前晃过,却不觉得是个过客。
益生堂 第三章(23)
终于,在一条街巷前,他恍如受到前世的召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应该就是这里,应该就是这条街巷。一种冲动引导他顺着街巷往前走。
一个双颊深陷的老太太,用四川话问汪洋:“你找人吗?”
这是乡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母亲的语言,如歌一样带着韵律。汪洋停下,说:“我不是找人,我是回家。”
老太太问:“你家在啥子地方呢?”
“我忘了。”
“你家里人姓啥子?”
“姓孟。”
“哦。”老太太干瘪的嘴张得很大,成了一个黑洞,她从上到下打量汪洋。几个在街边乘凉的人也凑过来。老太太用手指指不远处一个门面。“那就是孟家的房子。你咋会不记得?”
汪洋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很惊讶地往这边看。她的身体周围浮现着一圈明亮却又朦胧的白光。老太太狐疑地问:“你真是他们屋里人吗?”
汪洋没听见她的问话。他的目光锁定在穿白衣的女人身上。女人看见汪洋,扭身进了身后的那扇门。在转身的刹那,她向汪洋投来一道眼波。汪洋便撇开众人,神情恍惚地跟着她走进去。
门内有个很大的天井,条石铺的地湿漉漉地泛着青光。院里好像还种着两株芭蕉。芭蕉叶上有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汪洋纳闷并没有下雨,为何这院里会是一种雨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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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穿白衣的女人不见了。汪洋正在猜测她会进了哪间屋子,一道白光在窗口一闪。汪洋跨过天井的水沟,绕过那两株芭蕉,就站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了。
穿白衣的女人站在门里,面对窗户,目光迷离。她有一副姣好的身材,白衣白裤勾勒出她柔软圆润的线条。她气质飘逸,姿色秀雅。
汪洋看见她从袖筒里露出来的一只手,根根手指竟白皙细嫩得如同三月里的甜草根。
她看见汪洋站在门口,展颜一笑,招手让他进去。汪洋跨过门槛。她说:“你认识我吗?”她温和亲切地看着汪洋,语调里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甜蜜。
汪洋想说:“你就是我的母亲啊!”可是话到唇边,就是无法启齿。他又无奈又抱歉地拼命摇头。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她脸上笑容还在,却多了一层焦虑的神色。汪洋泪眼迷离地望着她,心里在说:“认识,怎么能不认识?”他在心里又喊一句:“你就是我的母亲啊!”
她向汪洋诉苦说:“我天天都在想你,可是我出不去这间屋子。大门太窄。”汪洋看看窗外。他进来时,并没觉得院门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她像看出汪洋的心事,说:“你长这么高了,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汪洋不置可否。
白衣女人问道:“你是来看我的吗?”汪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脸上现出喜悦,很快又流露出失望。“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呆。”她垂下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浓密而不显厚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用一根簪子绾着。簪子上的银饰闪闪发亮。她含笑看着汪洋,一脸幸福地说:“你长得像他。”
汪洋想问:“他是谁?”却依然张不开口。
她挨着汪洋的身体走来走去,汪洋就觉得有一团白雾在自己眼前飘忽不定。正想靠近,她忽然轻轻说句“我要走了”,便慢慢走出屋子。汪洋看见她走进天井,然后一拐,不见了。
他追出去,找遍每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站在寂静而潮湿的天井里,看着头顶一片灰蒙蒙的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是无边的空虚。他急得又喊又叫,使劲一挣扎,却发现坐在自己的床上。
他不断地做着这样的梦,被梦境纠缠着难以抽身。他终于在一个暑假独自去了万县,那个坐落在长江边上的西南小城。孟家的老店铺已了无痕迹。一切都与梦境不同,却又与梦境相似。站在一处街巷前,他骇然停步,一时里,竟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哪是前世,哪是今生。时空混沌一片。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
他从各个角度为那个从未到过,却无比熟悉的街巷拍了照片。有一刻,他甚至期待母亲能从灰墙黑瓦的老宅里走出来,与他共叙母子天伦。
在他的感情和意识里,家廉一直只是个凄美的符号,而繁丽却很具体。他不断地用想象和感情去塑造她,丰富她,以弥补感情上的缺憾,逃避现实的无奈,寻求心灵的慰藉。在他的想象中,繁丽成了一个精灵般的人物,非常美丽,又非常敏感;非常自尊,又非常温柔。
他曾经以魏学贤做比照,怨恨过家廉的自杀,鄙视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在内心痛苦地把自己视为一个弃儿,一个身世混乱、生养不一的可怜虫。这种巨大的失落造成的自卑,使他很长时间在精神上陷入自闭,不能与人相融。待他日渐长大成|人,知道了更多的世事,他才开始去理解两个父亲及整整一代人的悲哀,尤其是知道家廉死前并不知母亲已有身孕时,他才在精神和心灵上与父亲达成了和解。父母的相爱,使他痛苦的内心终于得以温暖。
你允许你君主的权力化为乌有,沙札汗啊,可你的愿望本是要使一滴爱情的泪珠不灭不朽。
他读泰戈尔的《 爱者之贻 》,觉得自己就是这滴爱情的泪珠,带着父母不朽的精神活在这个世上。他在学校的诗歌朗诵会上,朗诵自己为父亲写的诗。
益生堂 第三章(24)
你将身体和理想一起带离这个世界
消失于苍茫之中
你的四溅的鲜血
化为冬雪映衬的寒梅
留下永恒的、令人颤栗的绚烂
7
魏学贤恢复公职,家慧不必再打零工,便时常去魏昊的小店帮忙。这天在店里呆了半天,傍晚转回家准备做饭。到家门口,见一个乡下老头蹲在屋檐下,穿一身深色衣服,头上戴顶黑呢绒帽子,脚边儿歪着一只蓝色布口袋。家慧问:“你找谁?”老头两只手笼在袖筒里,缓缓站起身。家慧在灰暗的暮色里惊叫起来:“大哥,是你呀!”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把家礼让进去。
家礼站在屋中间,肩胛骨向上耸起,像是畏寒一样。家慧说:“大哥,你冷吗?”家礼说:“不冷,不冷。”家慧把他让在椅子上坐下,打来清水让他洗脸。家礼取下帽子,拿在手里不知放哪儿合适。家慧接过来,闻出帽子里有股很重的体味儿。
洗完脸,家慧说:“大哥,你还没吃饭吧?我先给你下碗面。”说着就麻利地系上围裙。不一会儿,屋里弥漫起一股诱人食欲的爆葱花的香味儿。家礼刚把第三根烟抽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他看着卧在面条上的几只雪白的荷包蛋,和面汤上飘浮的厚厚一层油花,忍不住满口生津。他吃得很快,四只荷包蛋像滑进肚里一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家慧看见两道清鼻涕在他鼻孔门口探头探脑,随着他的呼吸一出一进。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他的脑门上亮亮地沁出一层细汗。
家慧收拾完,过来陪他坐着。家礼时不时地拿手背抹两下鼻子,然后把手背在裤腿上来回蹭蹭。大概是有眼疾,进门才洗的脸,这会儿眼角又堆着一团黄白的眼屎。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双颊瘦得凹下去,脸上皮肤又粗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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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慧问:“大哥,我看城里好几户下放的都回来了。你咋打算的?”家礼喝了口茶,一片茶叶喝进嘴里,他嚼了嚼,吞下去。“我回来就是想找学贤商量这事。”
家慧知道从乡下回来的人都遇到大麻烦。原来的老房子住着人,漂泊在外的人落叶难以归根。老实的看看没有办法,又回去了。厉害点的,就拿出刀子要挟。她不敢把这些告诉家礼,只说:“该回来就回来。益生堂不在了,益生堂的人还在。”
坐了一会儿,家礼不等魏学贤回来,说:“我出去转一圈。”家慧说:“走这么远的路,也不歇歇。”家礼抹了把鼻子,从墙上把帽子取下来戴上,固执地起身出门去了。
晚上快十点了,家礼才摸索着回来。看见魏学贤和家慧都在等他吃饭,便说:“你们还没吃?我已经吃过了。”魏学贤递给他一支烟,问道:“你在哪儿吃的?真吃了,还是假吃了?”家礼说:“在章伯那儿吃的,他留着不让走,我就喝了两杯。”
他的脸上果真透着酒晕。家慧发现出去转了一圈,他比刚进门时活泛了不少,话也多了些,只是眼神跟从前比,还是显得呆滞,看什么都直愣愣地。家慧心酸地想:这就是我的大哥?益生堂的少掌柜?那个忠厚平和、与世无争的人,怎么像个霜打的茄子,再也找不见一丝光彩?
家礼说:“听说严国材也回来了。他的事更难办,六○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