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并不算太狭窄的酒店,通常都是高朋满坐,那位本来就很和气的陈掌柜,当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满面的。
可是现在,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已不见了,乾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缸,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代替。
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後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已听不见,只有风吹破窗「噗落噗落」的响,听来又偏偏像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
天色已将近黑暗。
博红雪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角落,背对着门,慢慢地坐下来。
一年前他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地方。可是现在这地方已如坟墓,已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恋之处。
他为甚麽还要坐下来?他是在怀念往事?
还是在等候?若是在怀念,一年前这地方究竟发生过甚麽足以让他怀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甚麽?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三夜色终於已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他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对无可避免的!
现在黑暗已来临,死亡呢?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手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溶与一体。
难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刀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
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他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甚麽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马车声。
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
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难道他知道来的是甚麽人?
难道他等的就是这个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死亡的化身?
仙乐是种甚麽样的乐声?没有人听过!
可是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已心灵溶化,甚至可以让自已整个人溶化的乐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乐声是仙乐。
傅红雪并没有溶化。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条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都捧着个竹篓,竹篓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傅红雪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酒店。
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
()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除了傅红雪坐着的那个角落外,每地方都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毡。
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畔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然後就是一行歌伎手挥五弦,曼步而来。
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已是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
这更夫又是哪来的?
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
他在提醒谁?
更鼓响过,歌声又起:“天涯路,未归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未歇,燕南飞已走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花未凋,月未缺,明月照何处?天涯有蔷薇。”
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
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夜美人膝畔,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黄莺殷的笑声,嫣红的笑脸。
他的人还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T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久已隔绝在欢乐外。更鼓再响,已是二更'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
杯中仍然有酒蔷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着他的手问/你为什么喜欢蔷薇?“
“因为蔷薇有刺。”
“你喜欢刺?”
“我喜欢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摇着头:“这理由不好,我不喜欢听。”
“你喜欢听什么?”
燕南飞在笑“耍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当然要。”
()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蔷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因为爱它竟不惜从花枝上投池而死。“
“这故事真美I”美人眼眶红了“可惜太悲伤了些。”
“你错了。”燕南飞笑得更愉快“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着他手里的蔷微,蔷薇仿佛也在笑。
她痴痴地看着,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说“今天早上,我也想送几技蔷薇给你。
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拴在我的衣带里。
衣带却已松了,连花都系不超」
花落花散,飘向风中,落入水里。
江水东流,那些蔷薇也随水而去,一去永不复返。
江水的浪花,变成了鲜红的,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余香一片。“
她的言词优美宛如歌曲。
她举起她的衣袖“你闻一闻,我一定要你闻一闻,作为我们最后的—点纪念。”燕南飞看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握起她的手。
就在这时,更鼓又响超I是三更“天涯路,未归入夜三更,人断魂。”
燕南飞忽然甩脱她的手。
乐声忽然停顿。
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
这个宇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连那被蔷薇刺伤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伤/心上的伤却更深。
车马去远,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于思只剩下盏灯,黯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发亮的眼睛。
他忽然抢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飞却己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图上的剑,刨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予里,忽然问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博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
他的剑已在手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傅红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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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刀,苍白的手I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剑,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
杀气更浓。
燕南飞终于走到傅红雪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
傅红雪还是不闻、不见、不动I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
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
剑还在,在燕南飞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刨,捧到傅红雪面前。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傅红雪?
他远来,狂欢,狂醉。
他拔剑,挥剑,送剑。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仍是苍白的I傅红雪助脸色更苍白。
他终于慢漫地始起头,凝视着燕南飞手里的这柄剑。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缩。
燕南飞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r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傅红雪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
两个人助日光接触,仿佛触起了‘连窜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来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否则一年前你又怎会让我走?”
傅红雪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年已过去。”
燕南飞道“整整一年。”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一年。”
燕南飞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T薇南飞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央针艇的讥梢,道:“你觉得这一年太长,只因为你直在等,要等着今天。”
傅红雪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没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的接道“虽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不是那种等死的人。”
博红雪道“就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会觉得这一中太双?
燕南飞道:“实在太短。”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7你的心愿剑光漫天,剑细闪电。
刀却仿佛很慢。
可是刽光还没到,刀已被入了剑光,逼住了纫光。
然后刀已在咽喉。
傅红雪的刀,燕南飞的咽喉I现在刀在手中手在桌上。
燕南飞凝视着这柄漆黑的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前,我败在你的刀下”
傅红雪淡淡道“也许你本不该败的,只可惜你的人太年轻,剑法又用老了。”
燕南飞沉默着仿拂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时你就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T”
傅红雪道“我问过1”
燕南飞道“那时我就告诉过你,纵然我有心愿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傅红雪道:我记得。”
燕南飞道:“那时我咆告诉过你,你随时都可以杀我,却休想逼我说出我不愿的事。”
☆傅红雪通“现在…。”
燕南飞道“现在我还是样”、‘傅红雪道/一样不肯说?“
燕南飞道“你借我一年时光,让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现在一年已过去,我……”
傅红雪道“你是来送死的I‘燕南飞道不错,我正是来送死的”
他捧着他的剑,个字一个字的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杀了我”
他是来送死的I他来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他金杯引满,拥伎而歌,也只不过是为了事受死前一瞬的欢乐」
这种死是多么庄严多么美丽I剑仍在手里,刀仍在桌上。
傅红雪道“年前此时此地,我就可以杀了你”☆燕南飞道:“你让我走,只因为你知道我必定合来?”“傅搏红雪道”你若不来,我只伯水远找不到你。“
燕南飞道“很可能。”
傅红雪道/但是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必来”
傅红雪道“所以你的心愿若未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年……
燕南飞道“不必I”
傅红雪道“不必?”
燕南飞道“我既然来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I”
傅红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燕南飞忽然仰面而笑,道“大文夫生于世,著不能锄强诛恶,快意思仇,就算再多活十中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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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红雪看着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愿还未了……
燕南飞道:“谁说的?”
博红雪道“我说的,我看得出。”
燕南飞冷笑道“纵然我的心愿还未了,也已与你无关。”
傅红雪道/可是我…。/燕南飞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本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来跟你说话购”
傅红雪道“你只求速死?”
燕南飞道“是I”
傅红雪道“你宁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愿说出来?”
燕南飞道“是”
这个“是”字说得如侠刀斩钉,利刃断线,看来世人能改变他的决心。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会跟着来了,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现在他的刀是不是准备出鞘?
燕南飞双手捧剑,道“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
傅红雪道“我知道”
燕南飞道“但你还是要用你的刀?”
傅红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飞沉默着,缓缓道:“我死了后,你能不能善待我这柄剑?”
傅红雪伶玲道“剑在人在,人亡剑毁,你死了,这柄剑也必将与你同在。”
燕南飞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瞪,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的刀已离鞘,还未出煽忽然,外面传来骨碌碌“一阵响,如巨轮滚动。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门,忽然被震散,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进来,竟是个大加车轮,金光闪阀的圆球。
傅红雪汲有动,燕南飞也没有回头。
这金球已直滚到他背后,眼看着就要撞在他身上。
没有人能受得了达一撞之力,这种力量已绝非人类血肉之躯能抵挡。
就在这时,傅红雷已拔刀刀光一闪,停顿。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全部停顿。
这来势不可挡的金球,被他用刀锋轻轻一点,就已停顿。
也就在这同瞬间,金球突然弹出十三柄尖枪,直剩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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