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上。”
“家常话都说完了,帮朕梳理头发吧。”
其实,说话的同时,张敏一直没有闲着,朱见深让他梳理的时候,工作基本上已经结束。张敏取过放在一旁的笠帽,端端正正地替朱见深戴上。
朱见深对着镜子又扶了扶,摆了个自己最舒服的角度,这才站起身来。
他展开双臂,由着张敏前前后后,一圈接着一圈绕着,把龙袍仔仔细细整了一番。
朱见深道:“张敏,干什么如此郑重其事?”
张敏道:“皇上,今日不是大经筵吗?朝臣们最是看重这一日,所以,老奴得仔细着点儿。”
朱见深听了,脸上闪过一丝丝不快,道:“张敏呐,刚才跟你闲聊一通,好不容易才从贵妃那的不愉快走出来,你偏偏在这个当口提起这件让朕不痛快的事情来。”
张敏道:“皇上,可是一会儿就该摆驾文华殿了呀。”
朱见深道:“那就晚一会儿让朕知道不行吗?朕本来就全当它不存在的。”
见朱见深天真的选择性遗忘,张敏有些哭笑不得,他忙道:“老奴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朱见深一摆手,道:“哎,这也怪你不得。想当年,朕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就深深领教了那群夫子们的功力。四书五经,任意摘出一段儿,他们都能洋洋洒洒讲上几个时辰,朕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们还是滔滔不绝,就《中庸》一部,朕便听了不下二十遍,耳朵里头都听出茧子来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他们尽兴,朕与他们共同用膳的时候,他们还能够把朕夹在中间。来上那么一大段。”
回想起惨不忍睹的岁月,朱见深向张敏大倒苦水。
“朕那时候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生不如死啊。还有还有。春秋天儿清清爽爽的还算好对付,他们说的,朕只当是耳旁风,但是数九寒天三伏夏日,滴水成冰的滴水成冰。酷热难耐的酷热难耐,朕在那儿,动也不能随便乱动一下,如今,朕已经是皇上了,不去。不去,朕再也不要和那些老学究待在一起了。”
瞧着朱见深不情不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张敏道:“老奴真是没看出来,除了贵妃娘娘,还有皇上您搞不定的人。”
朱见深道:“哈哈,你打趣于朕。”
张敏道:“哎呦喂,皇上。老奴可万万不敢。”
朱见深道:“没什么敢于不敢的,朕向你诉诉苦。心里面痛快,要不然,朕堂堂一国之君,还得憋屈着不成。不过,还真是给你说中了,朕打从内心深处怵他们,能避而不见的朕是绝对避而不见的。”
张敏道:“皇上,大经筵,三个月才轮到一回,那些朝中的大臣们可不能不见哇。”
“见他们?他们可是卯足了劲儿准备大讲特讲呢。张敏,朕是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那是自然的了。”张敏瞪大了眼珠子,对于这样毋庸置疑的话,他哪有丝毫迟疑。
“那你就遣一个人过去,到文华殿跟候在那里的大臣们说,朕今日要他们讨论一个话题,韩雍不是灭了几十年未灭的大藤峡乱民吗?朕要他们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告诉朕,对于君主帝王来说,文治武功,哪一个更重要,在讨论出结果之前,朕先不忙过去。”
朱见深在这一件事情上,确实成功的耍了一把小聪明。
要知道,那些朝臣们个个认为道德文章,老子天下第一,别看好多人高风亮节的,在这件事情上,谁都不服谁。朱见深抛出了一个论点,当有朝臣认为文治武功同样重要的时候,便会有人站出来说文治重要,也会有人说武功重要,肯定会大争特争起来的。
张敏道:“是,皇上。那,今日不去文华殿,皇上准备去哪里?”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我们大明朝可是从马背上夺得的天下,至今也有几十年的时间,真不知京师的武将们还有没有当年太祖皇帝身边诸将的风采,再拍一人,召集在京的所有把总及以上的武官,只要不当值的都要出现,朕要在西苑皇家演武场检验武官们的骑射。如果文华殿的文官们愿意的话,可以一同前往。”
张敏道:“皇上,老奴只担心一件事情,今日之事传进御史言官们的耳朵里,明日又将会铺天盖地的奏本了。”
朱见深道:“他们已然气势汹汹的来了一回,朕就是要趁着余热未尽的时候再经历一次,只有经历的次数多了,朕才能在这些言官们的面前保持住帝王之态,第一次,朕还真的有些手足无措,差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呢。看到奏本上他们把朕批得一无是处,骂朕是无道昏君的时候,朕也是头脑一热。现在想来,何必和他们较劲儿呢,这是他们职责所在。”
张敏道:“皇上圣明。”
“还有,把朕的话传下去,除了言官以外的人,有彻夜整篇累牍书万字的精力,还不如替朕想一想如何在不增加穷苦百姓负担的情况下增加赋税。蒙古人虽然被太祖皇帝赶出关外几十年,可是这几十年间,他们从来没有断过重现铁木真当年的辉煌,狼子野心,势微时,便制造摩擦,把我朝当做他的粮仓,肆意掠夺,势盛时,便蠢蠢欲动,大举压境,企图霸占我朝大好河山。如果朕都说到这份上,他们还是揪着朕的这点事情不放。那可就太让朕寒心了。朕真想知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人能有几个。”
吩咐完这些话后,朱见深大踏步出了乾清宫,宫门外,一名御前侍卫牵着一匹鬃毛雪白的御马候着,动也不动一下。
当朱见深走到御马面前的时候,御马马蹄踏着地面的砖,鼻子里向外喷着气。
朱见深笑着拍了拍御马道:“好马儿,数月不见,倒是还记得朕。”
御前侍卫双膝下跪。两手撑住地面,把腰背挺得直直的,当起了上马石。
朱见深踢了踢御前侍卫的手肘。道:“起来,朕还没有娇贵到此等地步。”
御前侍卫道了声:“是,皇上。”站起身来,退到了一边。只不过,他距离朱见深很近。防止朱见深骑马的时候发生任何意外。
朱见深一脚抬得高高的,踩进马镫,身体轻盈异常,一个漂亮的上马动作,已然坐到了马背上,他向御前侍卫道:“去。把京城的王公们也都叫去演武场。兵书有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千日算成年份的话。也就是三年,我朝除了边关,听说好多地方军队的战斗力已经是大不如昔。成祖皇帝迁都北京,以天子守国门,拱卫京城的军队不管有没有战事。都应该保持着强大的战力,今日。朕就要在演武场看一看,他们有没有把老祖宗留下来的精气神给荒废掉。”
说到这里,朱见深很想一纵马缰,在紫禁城里面狂奔一番,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但是,他克制住了,毕竟,想这种事情,只能是一个想法,万万不能付诸于行动的。万一自己哪怕受了惊吓,张敏,还有身后的侍卫们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有些时候,他反倒很奇怪的会相当怀念那段被从太子位上贬下,成为沂王的日子。虽然那段时光是他生命中最暗无天日的岁月,每一天都是胆颤心惊,指不定吃了什么东西喝了什么东西便会口吐鲜血暴毙,可是,因为有她,即使身边包围着监视他的人,他还是觉得无拘无束,贞儿,朱见深深情的念着万贞儿的名字。
张敏牵着马缰,一动不动,朱见深陷入回忆,他们所有人都陷入了回忆一般,在听到朱见深出声后,张敏道:“皇上,此情此景,是不是触动了您对贵妃娘娘的思念?”
朱见深笑了笑,道:“朕对她,真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骑上马,朕就想起了当沂王朝不保夕的那几年,身边的那一双双眼睛,盯得朕头皮发麻,朕很压抑,很害怕,总想发泄一番,后来,贵妃牵来了一匹马,告诉朕,心里面郁结的话,便骑着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如果有了飞一般的感觉,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愁了。朕骑上马,很害怕,她就让朕坐在前面,她抱着朕,我们两人同乘一匹,在周围兵士的监视下,我们绕着一个不大的场地,一圈圈跑着跑着……”
说着,朱见深的眼角湿润了。
“在见识贵妃的精湛马术后,他们怕她带上朕逃走,便禁止我们骑马。可朕上了瘾,想骑,天天吵着她,她实在是拗不过朕,便把朕偷偷带到了一个磨坊,骑那里拉磨的驴子,过一过瘾,可是那里的驴子倔得很,朕一骑上去,它们便拼命蹦跳,把朕摔下来,不过,当朕掉到地上的时候,身下总有她垫着。”
张敏道:“难怪皇上对娘娘如此疼爱,皇上和娘娘患难与共的事情,皇上很少向我们提起。”
朱见深道:“很多时候,朕很怕回忆那段时光。不过,那段时光告诉朕,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像她那样对待朕。有的时候,母后苦口婆心劝说朕,不能太过偏疼她,要尽量一碗水端平,可是,朕怎么能忘记她对朕的好,朕怎么能不千百倍回报她。唉,朕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出发吧。”
牵马坠蹬的张敏得令后,牵着御前侍卫精心挑选的乖巧御马,载着大明帝国最痴情的皇帝,向着演武场的方向而去。
第三十八章 演武场上的英姿(一)
朱见深一行人来到演武场,已经是黑压压一片,到处挤满了人。
朱见深诧异道:“在京师把总以上的武官有那么多?”
张敏道:“皇上,我朝在籍人口已超过六千万,京师的人口更是近百万,再加上它属于我朝心脏所在,拱卫京师的军队人数十四五万,武官人数可想而知。”
朱见深道:“真没看出来,张敏,对于这些,你倒是如数家珍。”
张敏道:“老奴很喜欢人声鼎沸时候的场景,所以,对京师的人口很是感兴趣。”
朱见深道:“朕给你一个恩典,以后,只要你想到人多的地方凑热闹,跟朕说一声,朕便放你出宫游逛。”
张敏道:“皇上,您这是要宠坏老奴吗?”
朱见深道:“你的意思是不要了?”
张敏道:“要,要,要,当然要了。”
两人聊着聊着,便到了点将台附近。
朱见深右腿很潇洒娴熟地从马屁股上放划过一个半圆,纵身跃下了马背。
“我滴个圣上喂,您怎么不说一声,马儿还没站住呢。”
张敏把马缰甩向附近的御前侍卫,跑着扶住朱见深。
朱见深道:“没事儿没事儿。”
他环顾了一下,只见几十名皇室成员站在点将台最近处,后面整整齐齐不知道多少名武官,一个个身披甲胄,手持刀枪剑戟,精神抖擞,给人一种威武雄壮之气。
朱见深道:“恩,像那么一回事儿,不过,少了些许杀气。”
张敏叫道:“皇上驾到。”
演武场上“哗啦啦”响着,所有人单膝跪地。右手拳头拄地,道:“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排山倒海之势喷薄而出,响彻云霄的喊叫声传出好远,渐渐有了回声传回,倒是有了些沙场的气氛在。
朱见深这才颔首微觉满意,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朱见深站在点将台上,看着下面,明晃晃的铠甲反射着阳光,灼刺着眼睛。
他挡住一点视线。道:“知道朕唤你们来是做什么的吗?朕传你们前来,只有一件事情,朕要看你们比武。”
“嗡……比武?皇上说要看我们比武?”
“比武?比什么武?”
当朱见深说出来今日的来意后。演武场刚才的气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千万只苍蝇起飞的嗡嗡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和身边的人小声地说着话,揣测着心血来潮的朱见深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让朱见深很是气恼,由于近几年鞑靼和瓦剌袭扰京城周边的能力逐渐减弱。京城人口剧增,在成祖时期还是苦寒之地的北京,如今已是繁花似锦,皇室的成员无所事事,大有携犬架鹰,恶仆相从。招摇过市的势头。这些人太平日子过得多了,骨头都被泡酥泡软泡痒痒。明明在出发之前,已经跟他们都招呼过了。可是他们似乎觉得朱见深只是戏说之词一般,不少人竟然真的让奴仆牵了猎犬过来,此刻,外面还能听到一声声清晰的狗吠声。
朱见深阴沉着脸,看着台下不成体统的各位。一言不发。
好久,他才吼道:“够了。”
演武场里的人这才察觉到皇上已经震怒。个个寒蝉若噤。
“你们以为朕让你们来做什么的?围场打猎吗?瞧瞧你们,居然连狗都带来了,谁带的,待会儿自个主动领罚,三个月的俸禄,不,半年。行啊你们,听说,最近你们一个个混得不错,风生水起的。”
尚铭掌管着东厂,所以,朱见深对哪些事情感兴趣,尚铭便马上把所有的资料调集出来,供朱见深查阅。
“今天到演武场的武官,除了当值的,五品以上的有近三百人吧,从年初到现在,纳妾的就占到了接近四分之一。其中,妻妾超过十人的,也有二十多位。你们就不怕女人的粉股玉臂掏空了身子,一旦有了战事,拉不开弓上不得马吗?你们当中,战场上的血腥气到底是什么个味道,估计没有几人知道了。这番情景,如果被鞑靼瓦剌的探子刺探去,估计他们的首领都会偷笑,也许,用不了多久,不用他们攻打,朕的江山就能从你们这里崩塌。”
这段话一出来,所有人都傻了眼,朱见深这是发了狠的呀。他们连忙跪倒:“臣惶恐,臣罪该万死。”
朱见深笑道:“万死?你们倒是希望能够万死,万死便宜了你们。全部给朕起来,朕要好好瞧一瞧,你们一个个是不是如民间传闻,在床榻上比在演武场上更有斗志。”
“张敏。”
“老奴在。”
“他们带了犬马来,意在射猎,正和朕的本意不谋而合,好,那你就告诉他们今日要做些什么吧。”
“老奴遵旨。”
张敏走到点将台侧前方,道:“皇上有旨,今日演武场上的各位大人,每人执一石弓一把,羽箭三根,需骑马移动中拉弓射箭,箭靶的距离,定为一百五十步开外。”
“鉴于民间传言,皇上无需你们射中靶心,三根羽箭皆中靶盘者,赏俸三个月,两根羽箭中靶盘者,不赏不罚,一根羽箭中靶盘者,罚俸三个月,钦此。接下来,听到姓名职位的大人请出列。”
“济州卫千总杨胜杨大人。”
“臣在。”
“出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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