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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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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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没留下任何口讯。”

铭心急得直摇头。

“或者,他暂时还未打算见你,有一日,他会准备好。”

铭心颓然。

“让我请你喝杯咖啡。”

这次,铭心随他走到附近咖啡店。

他却替她叫了一杯热可可。

接着,他大惑不解地问:“为甚么其中担搁了五年时间?”

问得真好。

因为自尊的缘故吧,既然扫地出门,她想忘记整件事,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彼得说:“我虽然在广告部工作,但是也时时做特写,如果你想讲故事的话,我有只好耳朵。”

铭心只点点头。

喝完可可,她告辞。

铭心一直把那张小小水彩画抱在胸前,路过一片画廊,她推门进去。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来招呼:“小姐想看甚麽?”

“我来镶画。”

“呵,我们的服务定叫你满意。”

夏铭心把画轻轻打开来。

那位太太一看,不由得再看,然後问:“配木架子可好?请到这边来挑,我们有防紫外线不反光玻璃,画不会褪色。”

然後,她回到店後小办公室去不知同谁说了两句话

铭心选了橡木架子,一抬头,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

他自我介绍,“我是画廊东主史东。”

铭心颔首。

“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画吗?”

铭心给他看。

“嗯,”银发的老人说:“画中人是你吧。”

奇怪,只是小小一个背影,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的发型与服饰没有太大改变。”

他有甚麽话要说?

终於,他咳嗽一声,“这位小姐,原来画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

铭心发怔,“你怎麽会认识卓元宗?”

老史东比她更加诧异,“我是一间画廊的东主,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谁。”

铭心一时还不明白。

老人笑道:“我虽然没见过卓元宗,但他是一个很出名的画家,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铭心呆住。

不不,她却不知道,她握紧拳头,内心凄惶酸痛,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他,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卓元宗的画带有极大温柔的伤感,笔触细腻,十分受到赞赏,画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今日有许多人愿意出高价徵求他的作品。”

老先生的语气十分兴奋。

铭心从来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业。

她一直以为写生不过是他的嗜好。

“小姐,你可愿意把把这幅画出售?”

铭心退後一步。

“不。”

“小姐,我可以出一个理想的价钱。”

“永不。”

铭心抱起画,立刻走出那间画廊,头也不回的离去。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许多非卖品,曾经有人问夏铭心的骨髓值多少,无价,这幅写生值多少?也属无价。

第二天,铭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类广告。

“元声,画已收到,请予进一步接触。”

这一次,音讯全无,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

自从离开故园之後,夏铭心晶莹的眼睛已添了一层思虑,这阵子更加忧郁。

她寻找卓元宗的资料,发觉他是画坛一个相当重要人物,自十八岁开始就举行私人画展,获得佳评。

孤陋寡闻的夏铭心有眼不识泰山。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病重,家人也全无提到他的成就。

她竟不知道他是谁。

要到现在才把拼图一块块凑在起,知道图画的大概。

铭心深深叹息。

她料不到彼得会把这件事写成特写刊登在报纸上。

题目叫:“寻找昔日的爱”。

他用简单的笔调,丰富的感情,把某位年轻女子两度刊登寻人广告的过程叙述出来。

他的忠告是:“抓住对方的手臂,今日,现在,立刻就爱他,不要放走机会,遗憾一生。”

读者显然是感动了,据说报馆的电子邮箱塞满意见书,纷纷表示同情。

不愿主动爱人的人泰半却十分渴望被爱,所以爱情故事永远会受欢迎。

彼得说:“也许他会看到这段特写。”

铭心也这样希望。

“有无想过聘请私家侦探?”

“他不会喜欢。”

“你说得对。”

“我已尽了我的力。”

“电视台愿意访问你。”

“甚麽?”

彼得说:“请你亲身讲述你的故事,并且把他的照片登出来,一定有人见过他。”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不是逃犯。”

彼得说:“你说得对。”

“把你故事写出来,你不恼怒吧。”

铭心微笑,“不,那不是我的故事,那只是你看到寻人启事後的感觉。”

“仍然是朋友?”

“是,不过,总得有心理准备:甚麽都有可能被你写出来。”

彼得笑,“所以写作人都叹寂寞,没人敢同我们做朋友。”

铭心被他逗笑了。

“你的确不方便在电视出现,学生家长会认得你。”

这也是原同?不,夏铭心只是怕卓元声不高兴。

换了是她,也怕人穷追猛打,硬是把她揪出来见面。

暑假,铭心并没有空下来,她主动教暑期班。

一位家长接女儿放学时问:“夏老师,你愿意教孩子们普通话吗?”

夏铭心一怔:“你怎麽知道我会普通话?”

“好像是周太太说的。”

“你们有何建议?”

“我们有十名孩子,我愿意借出起坐间做课室,每天下午二至四时上稞,希望暑假可以学懂会话。”

“孩子们多大年纪?”

“六至十六岁都有,我也想旁听,夏老师,此时再不谙普通话,真是甚麽地方都不用去了。”

铭心低头一想,“也好。”

家长徐太太说:“谢谢夏老师,酬劳方面--”

“我愿尽义务,不计这些。”

那徐太太欢天喜地走了。

铭心低下头。

呀,教授普通话,记忆犹新。

她的脚步即时沉重起来。

过两日,徐太太已经来约日子,许多家庭主妇都十分具组织能力,学习时间表很简单,每节课三十五分钟,当中半小时吃点心小息上卫生间,并且有问卷徵询学生们喜欢吃甚麽喝甚麽。

这样费劲地免费招侍,真是难得。

徐太太解释:“下次轮到周太太主办网球班。”

多麽益智,三五年下来,孩子们可以学到所有武艺。

“夏小姐,八个星期,各凭天份,学到多少是多少,学生无怨。”

铭心不敢怠慢,准备了有趣吸引的讲义。

徐家环境极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库起座间做课室,两张乒乓球桌排开,一桶笔,一叠拍字部。

铭心诧异,在她那个年代,要学甚麽,简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现在,甚麽都准备妥当,请君入座。

学生都守时,可是人数超出许多,一数人头,足足十八名。

当然难不倒夏铭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简,速成,啊,五年过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个日子前,当然精进十倍。

可幸热诚也不减当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动了六岁至十六岁的学生。

小息时她坐在一旁喝矿泉水,徐太太过去陪她。

“夏小姐没有男朋友。”

铭心摇摇头。

“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

铭心微笑,“可见男性看女性,与女性看女性,观点角度完全不同。”

轮到徐太太摇头,“不,你不用谦虚,这里边有个故事。”

铭心失笑,“你倒说说看。”

“‘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铭心一听,讶异得睁大了眼,从此对家庭主妇改观,她原本以为所有无业的年轻妇女均属盲毛,看样子甚有商榷馀地。

铭心苦笑。

徐太太接着说:“我愿意替你介绍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准备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说:“结婚同生孩子一样,如何准备?边学边做罢了,待你准备好,这一辈子已经过去。”

这种原始的哲理叫铭心震荡。

说得也真有道理。

过几日,班上又添几名学生,都是成年人,廿多岁,某校博士生,某医院见习医生,以及执业会计师等三数名。

铭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却也加凄惶,对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们努力用普通话与铭心交谈,世上最好听便是幼儿讲国话及法语,夏铭心是华人,当然觉得国语是世上最动听的语言。

成年学生趁小息与她攀谈,其中王百就律师说:“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我来学习,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铭心只是陪笑。

“听说她也是跟家庭教师学习。”

这几乎是一门新兴事业。

“你们的名字中,也都有一个心字。”

铭心忽然抬起头,“她贵姓?”

“姓区。”

铭心又松懈下来,见这位男生说起他同事时有一股眷恋之情,不禁微笑地说,“你俩一定谈得来。”

“是,”他承认:“我真心喜欢她。”

“那还有甚麽障碍呢?”

“夏老师,你真聪明,但是,她结过一次婚,有个小孩,家母不高兴。”

啊。

“那真令我难做。”

铭心点点头,“你会努力克服困难吗?”

“希望时间可以冲淡家母偏见。”

“我代她高兴。”

王律师很愉快地离去,女友在门外接他,驾驶一辆小小德国车。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说也毋需看全篇,开头一万数千字已经知道内容是否精采。

夏铭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子。

学生们已经会得朗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周太太感动得流泪,好母亲的要求均至低至谦卑。

一日小息,铭心看到小德国甲虫车在门口等,司机的手仲在车外,铭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认得这双手,她知道这个人。

她只希望她也记得她。

夏铭心探头过去,轻轻问候:“元心,你好。”

司机一愣,抬起头来,她脸上稚气已经褪掉大半,但却秀美如昔。

铭心的假设刹时得到证实,鼻子发酸,强作镇定,“元心,我们又见面了。”

元心比她更讶异,“夏老师,”她推开车门下车来,“你在这里……”话说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拨拨头发,再指指车内。

后座放着幼儿车座,一个幼婴正在熟睡。

夏铭心张开双臂,“元心。”

元心泪盈於睫,含笑与她拥抱。

“铭心,我们终於又见面了。”

“元声呢?”

元心一怔,“我没有他的音讯。”

“怎么会,他那麽友爱。”

“该日他离家出走之後,没有再与我们联络。”

“我去过故园--”

元心却不是那麽悲伤,“故园已成过去。”

铭心连忙说:“快把电话地址给我,”怕再次走失。

“铭心,可方便到舍下来喝杯茶。”

“太好了,我们马上走。”

元心微笑,“我还要接一个人。”

啊对,那个王律师。

“有甚麽话不能对他说?”

元心答:“全可以说。”

“你真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没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帅。”

“他为你学普通话呢。”

“你听他的,他的客户全是华人,他不学行吗?”

“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处理得好。”

她不出声,隔一会才答:“凡是记住太痛苦的事,倒还是忘却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婴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好让女伴与朋友叙旧。

卓元心完全变了,她实事求是,一点也无花巧,闲谈间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见,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个铁汉。

好似只余夏铭心一人在伤春悲秋。

铭心对元心反而有点失望。

“元华好吗?”

“很好,谢谢,她丈夫非常会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贵稳定。”

从前的娇纵早已蒸发。

“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银相架,记得吗,现在都在我那里。”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处接过婴儿,一边顺口问:“甚麽银相架?”

铭心噤声。

当事人真的不想记起,她也得识趣。

元心让她看婴儿的近照,这次,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里。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来眼角也有钿叙,她已再世为人,浑忘前生之事。

她哪里还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绘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个人总得改变性格来适应生存环境,旁人觉得欷虚有甚么用。

再过一会,铭心告别。

“请留步,”王律师笑,“夏老师,一起吃晚饭可好,我约了保姆来带孩子,我们即刻可以动身。”

“不客气,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门口。

铭心终於说:“元心,你变了许多。”

她愉快地承认:“长大了。”

铭心点点头。

“应替我高兴才是。”

铭心不得不说:“是”,握着她的手摇摇。

“你可有事作?”

她笑,“我在雷门电脑办事已超过两年,否则,何来生活费。”

当中发生过许多许多事,铭心适可而止,不再提问。

她终於与元心道别。

那夜,她在记事部中这样写:“喜讯!我找到了卓元心”,接着铭心又写:“那真是卓元心吗?她对故园不复记忆,亦不愿提起。”

“毕竟,我只是她在某个暑假邂逅过短短数周的家庭教师,她对我印象早已淡忘,如何深谈?”

“看样子,我也该忘记故园了。”

铭心细看自故园拍卖得来的银照相架子。

她忽然觉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发背闭上眼睛。

耳畔传来嬉笑声。

啊是少女卓元心,调皮地看着她问:“甚麽,想忘记我们?”

背後站着元宗与元声,一式白衣白裤,像是准备出海。

元声笑说:“铭心,别来无恙乎。”

铭心却对元宗说:“我收到了你的画。”

元声委屈地说:“是我危急中把它抢救下来保存至今。”

“谢谢你,元声。”

“你心中只有元宗。”

“不,我怀念你们每一个人,甚至是元华。”

背后传来嗤一声笑,“甚至是元华,甚麽意思?”

元华双臂抱在胸前,一贯怀着敌意,冷笑着看牢铭心。

“元华,你好。”

元声说:“还等甚麽,一起上船去玩个痛快。”

他伸手来拉铭心。

铭心悄悄落下泪来,即使在梦中,她也知道这是个梦。

她已永远失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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