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弥生养得这般齐全之类的。视线溜溜转了一圈没见到弥生,遂问她人在哪里。
沛夫人指了指排插儿道,“说是昨夜着了凉,今天忽冷忽热的,在房里歇着呢!”
慕容琤急起来,冷声斥责皓月,“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当的好差事,怎么没人到我那里回话?”
他这里骂丫头,慕容珩耐不住站了起来,拱手对沛夫人道,“不知她怎么样了,我心里记挂,请大人准我入内瞧她一眼。”
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拜堂完婚了,进内间探望论理也正当。沛夫人不愿作梗,笑允了,自叫元香带他进去。余下慕容琤心头怅惘,他是夫子,如今又兼着小郎,拿什么身份进她的闺房?除了隔墙兴叹,别无他法。
☆、难双
床围的十二扇屏风彻底截断了视线,看不见里面的佳人,慕容珩只得立在踏板前询问,“弥生,眼下怎么样?可好些了?传医官诊过脉了没有?医官怎么说?若是还不成,我进宫请医正去。”
他一副老婆子架势,弥生听了倒要笑,撑起身道,“不值什么,已经好多了。你今儿得闲过来,那头的事都办妥了么?”
二王应个是,心里有愧,也不想过多谈起。只说,“安排了大兄家眷,府里的婢妾由阿嫂做主,不愿意留下的都放出去了。几个侄子没依靠,以后就随我和九王了。”
弥生也没言声,心道大王的儿子们懵懂,跟着两个阿叔尚可。若是哪天知道了内情,少不得刻骨怨恨。
二王喟然长叹,“大兄遇难,未受大苦,我还安慰些。只是母亲哭得厥过去几次,我瞧着不好受。”
他到底还是善性的,纵然到了那种情况下身不由己了,事后还有切肤之痛。可是夫子呢?他大约觉得皇后尚有两子,将来加倍补偿就够了吧!自己和这两个人难撇清,他们都参与了这件事,她便跟着罪孽深重。
“我如今还未过门,没有立场去探望皇后和晋阳王妃。日后阿嫂和侄儿们那里多些看顾,也不枉费你和大王兄弟一场。”
二王听见她这番话,除了爱慕更深再无其他了。能娶这样深明大义的女子,是他上辈子积攒来的造化。王氏出身不如她,其实放到一起比较并不够格。可若是就着王妃的衔儿并排一比,哪里及她半分半厘!他喜不自胜,“弥生真是个好姑娘,多谢你的温良。”这么隔着屏风难解相思苦,既怕唐突,又忍不住心向往之,便厚着脸皮嗫嚅,“咱们再过几日大婚,我今天来,除了给母亲请安,就是想看看你。我知道婚前三日不能见面,朝里忙,这趟看不见,非等到婚礼当天呢!弥生,叫我看看你吧!”
弥生有些为难,她只穿了中衣,拆开屏风见不得人。见了坏规矩,可不见又太狠心了。自己踌躇起来,思来想去,事已至此,早晚是要面对的。不咬咬牙,难道以后做了夫妻还要遮遮掩掩么?再说夫子在外面,她心里恨他,更应该见二王才对。一报还一报,他昨天可以撂下她见王宓,她现在为什么不能见二王?
她突然找到些报复的畅快,有意把嗓门抬高些,“殿下说得是。”拢了衣裳坐起来,“眉寿和元香,来开围屏。”
丫头们把挡板折叠到两边,慕容珩往里瞄一眼,看得有些痴了——她坐在秋香色的妆蟒锦衾里,瘦瘦的肩背,雪白的脸儿,淡淡的唇色。靠着床头的五谷丰登围板,一道轻烟似的柔弱慵态。
她见他怔忡,莞尔一笑,“怎么傻傻的?”
他回过神来,忙调开视线。垂下眼看见踏板上的一双软履,文质秀气,王氏那对大脚相形之下更显得粗鄙难以入目。真是经历过了便有比较,心爱的女孩儿,哪里都是胜人一筹的。
他脸红心跳,不由自主挪到她床沿坐下来,看她气色不佳,拧眉道,“脸色这样不济,想是还没好透。不要坐着,累么?快躺下。”
他当着婢女的面也体贴温情,弥生不大好意思,腼腆道,“不打紧,已经好多了,坐着好说话。”
她害羞起来说话的语气便糯糯的,他怜爱到了极致,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想了想,将脚边的隐囊堆叠起来垫在她身后,复把被子拉高些替她盖好,嘴里喃喃着,“留神别又受凉。”
不管是不是两情相悦,弥生都觉得足意儿了。她是个没福气的人,可惜把心遗落在别人身上找不回来。如果能全心全意爱眼前人,少了那些波折,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吧!
“这两日忙,有没有按时吃饭?”她仔细打量他的脸,见他眼下有青影,便蹙眉道,“睡得也不安稳么?心思别那么重,过去就过去了。人要往前看,还有好些事要你料理。”
她的手搭在被头上,他看着,情不自禁的覆上去。拽在掌中小心的摩挲,一面软语道,“我省得。你别操心我,自己将养好,我那里才能放心。”
旁边的眉寿和元香酸掉了牙,偷偷换个眼色,吃吃暗笑。
弥生不搭理她们,她也想好好和他过日子来着。二王斯文儒雅,生得也好。不说能不能入主邺宫,单凭着他对她的一腔赤诚,这样的郎子就可以变成一座山,让她安心的依靠。爱情也许匮乏,但是日久了,亲情总会有。她一直觉得他像六兄,所以不排斥他,也不难接受。
窗外有风轻轻吹进来,她的一缕发披到唇上,他伸手替她拂开。应该适可而止的,动作却不听使唤,手指在那纤柔的轮廓上滑过,像吃了蜜,笑得分外餍足。
弥生怪难堪的,微让了让,实在还不习惯亲密的抚触,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忙岔了话题问,“那个刺杀大王的厨奴怎么处置了?”
慕容珩手上一顿,表情讪讪的,“家奴犯上作乱,被侍卫斩杀了。”
其实不用问,这种结果是一定的。留着是个大祸害,谁会摆个证据在那里,等着刑部和大理寺来过堂审讯呢!她松了口气,倒没有悲天悯人,反而觉得处置得好。果然人到了那种处境,再想不染尘埃是不可能了。
她点点头,“横竖就算被活捉,到最后也逃不过一死。”
慕容珩勉强笑了笑,“别说这个了,怪不吉利的。你还没到家里看过,等风寒好了,抽空过去一趟瞧瞧。哪里不称意的吩咐下头人,趁着还有时候即时改了。”
她脸上微红,“你看着办就是了,我不过去,叫底下人看着没羞没臊的。”
弥生说完再回味一下,觉得似乎有些影射的味道在里面。好像吃醋的人容易不经意间话里带刺,王宓总往乐陵王府跑,她潜意识里的确轻视她。
里间暾暾絮语,两个都是文雅人,一递一声没有棱角,可以想见日后必定夫妻和睦。只是这样的对话,不同的人听会听出不同的感受来。
沛夫人脸上笑意泛滥,做母亲的,没有不盼着女儿婚姻美满的。何况一个日后要接手大邺江山的储君,能如此同弥生举案齐眉,她悬着的心总算能够放下来了。
慕容琤却是如坐针毡,他简直觉得再难听下去。弥生温言软语,十足贤内助模样。他暗里争斗得厉害,突然感到绝望。她心里向着二王,将来会不会拽都拽不回来?女人通常很难区分同情和爱,久而久之,二王会充塞她的心。也许就算他不能人道,她照旧会坚守在他身边。他开始惶惑,这样下去赢了天下又怎么样?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狠狠握住玫瑰椅的扶手,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克制,人都忍得栗栗发颤。沛夫人间或和他搭讪,他面上还得装作云淡风轻。可是天晓得,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隔了一阵听不见声响,正奇怪,插排后面两个婢女一前一后走出来。捂着嘴,两颊酡红。
沛夫人立起来,“怎么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扭捏。沛夫人眨眼就明白了,难免有些尴尬,咳嗽一声看看慕容琤,打着哈哈道,“殿下大婚事宜都筹备好了么?我进府,倒没见有什么大动作。”
呼吸牵连着心肺,无一处不剧痛。慕容琤恨到极致煞白了脸,一手按着胸口,一头勉力挤出笑容敷衍,“我旧伤未愈,婚仪要用的聘礼都差下人置办,自己便不过问了。至于府里布置,先张罗了弥生的婚宴,后头再说我自己的。”
他面色不好,沛夫人只当他伤势发作了,忙道,“殿下不适么?是坐得久了吃力了?哎呀我疏忽了,殿下身上不好,还叫殿下在这里陪我闲话。快来两个人,送殿下回园子去。”
他摇头道不碍的,这会儿哪里能安心离开?里间没有下人,弥生又卧在榻上。慕容珩再不中用,揩油剪边总归还会。想到这里背上直起汗,咬牙切齿的在心里骂了句阉竖,贼心不死实可恨!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无能为力,短期内也都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放任下去是什么结果,他的弥生,就要沦为别人的盘中餐了。他支撑不住脊梁,颓然倒向椅背。只觉整个人都是苦的,从舌根到心头,蔓延至全身。
沛夫人亲自替他续了茶水,只不过更关心次间里的情形。到底还未进洞房,何况恩师还在这里,出了格不好看相。悄悄招两个丫头来,挨到一边问,“里头唱的哪出?怎么都出来了?”
元香低声道,“殿下和女郎说私房话,咱们在一旁,怪臊的。”
沛夫人白了她一眼,“臊就出来了?原想把你们留在女郎身边好生伺候,如今这样还指望什么?不成话!”
两个丫头颇委屈,“殿下还亲女郎来着。”
沛夫人一听头更大了,忙不迭要捂眉寿的嘴,“真真作死!”
若是心能看得到,这会儿大概已经血肉模糊了。足够了,他已经到了临界点,再呆下去很难保证不做出什么失仪的事来。他扶着把手起身,冲沛夫人作了一揖道,“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办,就先告辞了。夫人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嘱咐仆婢,好歹别客气。”言罢也未等人来搀扶,自己朝门上去了。
每一步都是踏空,他走出卬否,神识被抻得四分五裂。
事到如今怎么补救?回首看那寂寂的院落,居然抑制不住的泪如雨下。他错了,可是难以挽回,他注定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
☆、留连
弥生不知道别人的大婚怎么筹备的,反正她一直事不关己,日子照旧那样过。
端午之后一天热似一天,梅子树根上坐不住了,就挪到屋檐下去。转回身北望,穿过翘脚的檐角,能看见静观斋里八角亭的盝顶。
昨日近在眼前,明天就是大不同的了。她圈起双臂把脸扪在臂弯里,脑子好乱,乱成了一团麻。自己那么多的不舍,夫子似乎是感受不到的。他现在很忙,上次称伤在府里歇了近一个月,如今大王死了,他也应该复出了。圣人接连损失两子,对剩下的嫡系自然寄望甚高。弥生听说他进了官,拜大司马,领并州刺史。总算大权在握,如今可以喘口气,再也不用瞧人脸色了。太学祭酒成了挂的虚职,那里不过是途中的一个落脚点,现在难得再去了。几位得力的师兄也提调出来,正大光明追随左右,愈发的如虎添翼。
他不再来看她了,大婚在即,大约也忙着王宓那头的事。毕竟琅琊王氏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户,等闲怠慢不得。弥生知道缘故,心里仍旧不是滋味。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瞒不过自己。她也吃醋,嫉妒成狂。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罢了,他不来也好。再相见,恐怕自己会忍不住咬下他一块肉来。
婚期就在眼前,阿耶也从外埠赶过来了。男人有男人的交际,阿耶是重臣,常年替圣人巡狩。这趟回了邺城,朝中的同僚们要一一拜访。婚宴上的琐事管得不多,只负责阳夏那起子亲眷的食宿问题。弥生看得出阿娘比她还紧张,忙进忙出的,有些摸不着套路。常对着满屋子妆奁发呆,在担子中间来回的穿梭,唯恐漏了什么,一遍遍把收拾好的箱笼重新翻出来清点,不厌其烦。
那天在裁衣铺子定做的钗钿礼衣也赶制好了,佛生取了亲自送来。阿娘心里正为喜事高兴,脾气没那么大了,见了面也算好声好气,没有过多难为佛生。只是阳夏的嫁妆里也备了曲裾深衣,两套喜服难以取舍,最后放在一起对比,到底邺城的手艺人本事好,略胜了一筹。
大家都忙,唯独她恹恹坐在那里。阿娘看她魂不守舍的,便过去瞧她,温声道,“外头呆久了,仔细晒黑了脸。傻愣愣在这里坐了一天了,究竟想什么呢?心里有事,同阿娘说说。”
她抬起头来看一眼,嗫嚅了下,重又低下头去。
沛夫人和佛生面面相觑,佛生到底做过亏心事,来前战战兢兢的。后来见弥生谈笑如常,料着当日的事并没有戳破,心里才安定下来。庆幸着还好没成事,如果便宜了大王那短命鬼,弥生这会儿可亏大发了。现在嫁二王才是对了门路,总不见得死了大王死二王吧!因对沛夫人笑道,“家家不要担心,大抵是女儿临嫁前的惆怅。”敛裙蹲下来看弥生,轻声道,“我前头打探过,二王府上姬妾虽多,没有特别得宠的。你过去了是当家的主母,要是有人胆敢犯上,你按着心意处置就是了。二王听你的话,绝不会多说半句。就是那生养过的三房人费些脑子,不过要开发也不是难事。夫主跟前多说几句,什么都有了,你还忧心什么?”
弥生烦恼的不是这个,内情也不能同她们说,只得笑了笑站起来,“我是觉得屋里闷,在外面好透气,哪里是阿姊想的那样!”复又问,“十一殿下的病症怎么样了?那天说发作了,现在可好些了?”
佛生笑得有些尴尬,点头应道,“吃了几剂药,近两天好多了。就是如今瘫在床上,连人都做不成了。你们大婚他来不了,来了也空惹人笑话。”
“笑话什么呢!”弥生道,“屋子里关久了不好,阿姊要带他多出去走动。看看外面风景,心思也开阔些。”
佛生叹了口气,“他自己看不开,总觉得别人瞧不起他。我的话他要是能听,我眼下也不会那么艰难了。”语毕又笑,“说起来真是弄人,咱们姊妹,如今竟成了妯娌。等你们大婚后,我见了你还要叫一声阿嫂呢!”
弥生老大不好意思,咕哝着,“什么阿嫂,我还是照旧就管你叫阿姊的。”
佛生压低了嗓子打趣,“那可不能!现在不改口,将来你入主了邺宫,我不也还得叫你声皇后殿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