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晚上,闪了一夜的雷霆闪烁,瘴头回在她眼前恢复真身,冰凉的瘴气呛得她差点昏过去,那个弃了禁衣的黝黑凤凰与天灾相斗,结果只是实现了“神威如狱”的森严和酷厉。
她在震央附近的满目狼藉中跋涉数日,凭直觉找到了掩埋在土石下的瘴,怕伤到他,徒手挖着泥土,十指出血才摸到他的胳臂,等挖出来的时候,恢复成人身的瘴已经没有呼吸。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垂泪着替瘴拭去满身泥土,穿上禁制之衣,抱着大半日,瘴才呛咳着喘过那口气。
“汝瞧,吾虽忝为凤族,还是没办法与天灾相抗衡。”瘴微弱的心音在黄娥的脑海响起。
“对不起,是我的错。”
“是吾自愿的。”瘴的心音更嘶哑虚弱,“娥君,别再写了。”然后就昏晕过去。
她的心如坠冰窖,隐隐约约的猜过,却没想到居然不出所料。
后来瘴在短短的清醒中,断断续续的和她谈了谈。所谓天律、所谓规则,所谓的三千大世界。
即使是神鸟凤凰,神通广大,知天机寿算长远,于三千大世界中亦如沧海一粟的渺小,更不要提更为卑微的众生和人类。
“违抗天命、泄漏天机,就会遭到惩处。”瘴虚弱的说,“如吾出生,就是要散瘴疠、祸族灭世。吾不肯从命,就如这般痛苦莫名的陷入环中……死都死不掉。娥君亦如是。汝虽不再写作,偶尔言谈的故事,却往往说中了许多天界隐事……汝又没去过。”
她喉头一紧,“这不公平。”
“从来没有什么公平,只有规则。”瘴苦笑了一下,又昏昏睡去。
原来命运,真的是暴虐的。天地无私,却也不仁。风调雨顺不是应该,天灾人祸也只是寻常。
黄娥不再看报纸电视,连电脑都不开了。损友和她通电话,谈到那场大地震她都迅速转移话题。
她专心的照顾时时昏睡的瘴,重伤到曾经断绝呼吸,真的非常非常虚弱了,连看书的力气都没有。几乎不能进食,也只有希罕的竹实能吃上一两个,喝点水,听黄娥轻声细语的念书给他听。
养了一个多月,还是这样。昏睡时辗转,才会溢出很轻的呻吟,可见是痛到什么程度,让这个惯常隐忍的畸凤都忍耐不住。
都是我的错。黄娥非常自责,轻抚着瘴水滑如丝绸的长发。枕着膝,依旧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皱。
叹了口气,她也把眼睛闭上,梦乡路稳宜长至,人间真是不堪行。
在苦楚和乱七八糟的梦境跋涉,瘴吃力的张开眼睛,美丽的金银双瞳有些朦胧黯淡。微微动了动,痛楚冰寒的袭击而来,让他僵硬的颤了颤。
痛,真是痛。连天灾崩毁他的封印都能创伤到他,何况是面对面的硬撼,无异以卵击石。
对,不会死。但是痛苦能让他恨不得去死。
僵硬的翻身,却发现自己枕在黄娥的大腿上,她靠在贵妃榻的边角,睡了过去。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夕阳的余光打亮了她半张脸,连睫毛都像是沾了一层极细的金粉。
其实,好好跟她解释,她也一定会相信的。虽然还是会徬徨焦急,夜不成寐,毕竟那是两千多条人命……和许多生灵。
人类的想法和众生不太相同,往往都有些天真。天灾是绝对不能避免的,成住坏空。人类总是自以为能够驾驭自然,改变天地,却不知道所谓的文明和科学,能够控制改变的范围很小,后患却无穷无尽,只会引起天灾更严厉的反餽。
在天灾之前,连他这样的畸凤都只能屈膝败阵,何况更脆弱的人类。
众生能够平静的面对天灾造成的生死,人类却不能。连娥君这样活了第二次的人也不能。≮更多好书请访问。 ≯
但他喜欢娥君这样的软心肠,甚至利用了这样的软心肠。
所以他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竭尽所能的试图硬撼天灾。一来,若是能成功阻止这场天灾,说不定能够改变娥君的大事记之一,只要有一条出岔子,说不定能够破解这个环……
若是不能,最少娥君会怜惜他。
一直与众生保持距离,直到这个娥君戏称的“大毒物时代”。只要情感不要波动得太厉害,他的确能够与人类来往相处,说不定过个百年,他就能够在人类面前开口说话……即使是笔谈,其实也让他交上几个朋友了,他还打算去学学手语。
可一意识到娥君和他种族有别,时间流逝不相同,终有天会失去她,就觉得胸闷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娥君的青梅竹马出现,他更惊惶失措,忧愤烦恼,即使娥君对他再三保证绝不再与那青梅竹马联系往来,他也只松了口气,之后还是郁郁不欢。
原本蒙懂朦胧的心思一琢磨清楚,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凤族轻易不动情,一但动情就是至死不渝。往往伴侣寿终,孤凤或孤鸾哀鸣泣血,自绝而死。不是社会规范的要求,只是情根深种,无法独活。
在家乡圈禁时,听看守的闲谈这些,彼时年幼,还觉得很不可思议。没想到降临到自己头上,情方萌动,光想到娥君仅有数十载寿命,就这样痛澈心扉。为了娥君一点怜惜,他就愿意把命都押上的硬撼天灾。
终究还是堕落了,是吗?他有些惶恐的问自己。终究还是毁世之瘴,邪恶的存在,是吗?
连娥君都算计……这样对吗?
好冷,好痛。
人类其实是最有可能突破时间流逝的种族……可以修炼,可以服食仙丹灵草……不然人死成鬼,即使是他这样的畸凤,也能收摄鬼魂为侍从,时间的流逝就如他一般。但他也凭天生的灵智明悟了。像他逆天不愿祸世身处自身之环,死都死不了,黄娥大约是无意识的窥探天机,还书诸文字,违犯禁忌,才会陷身环中。
他抢得过命运吗?
更冷,更痛了。
“瘴?”黄娥张开眼睛,担忧的按着他的肩膀,“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冷还是痛?”
“……又冷,又痛。”他低声说,蜷缩成一团,金银双瞳蒙着水光,“娥君,冷得厉害。”勉强支起身子,抱住黄娥的脖子,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黄娥愣了一下,瘴大半个身子压着她,却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比他刚来那会儿,更轻。
她抱紧瘴,“这样有好一点吗?”
瘴点点头,埋着脸,不敢出声,也不敢哭。不知道眼泪会不会伤了娥君,他不想试试看。
“娥君,汝会一直侍奉吾吧?”他虚弱的问。
“我会。”黄娥低低的回答。
“死后也愿侍奉吾?”
沈默了好久,黄娥才轻轻的回答,“若我真能顺着时间往前走……我愿。”
瘴将她抱紧了一点儿,很轻很轻的说,“暖多了。”滑下了一行泪,濡湿了黄娥的衣领,慌忙把眼泪擦去。
黄娥轻抚着他的背,没说话。瘴也没再动,沈默的伏在她肩上,淡淡的发香浮动,天光一寸寸的黯淡,什么都看不见了。
续十五、沧海
过了千禧年之后,一天天突然变得很快,几乎没有什么出奇的大事记。
她以为很重要的恋人们,居然可以擦肩而过,不管是哪一个。原来那些人,那些曾经让她迎风洒泪痛苦不堪过的人们,也只是人们,一群灰白的杂鱼。
也说不定是因为,她只是贪婪了恋情的芳香,所以对象是谁其实无所谓?或许是疲惫,也可能是冥风将她清洗得很干净。那些曾经熟悉到无所不至的人们,只是平平常常的一触即别,让时光带得老远。
至于是他们不值得,还是瘴的份量太沈重,她却不愿意深思。
只是她又开始哼着“Take a key and lock her up……”时,就会提醒自己,已经赠给瘴“自由”的钥匙,不要输给自己那最后的一点贪婪。
有几年的光阴,她随兴的带着瘴四处旅游,很多时候都在本岛走走,大部分的时候都搭火车,追逐着花季,从北而南。
追逐着杜鹃盛开的朦胧春雨,追逐着桃花人面相映红,追逐过五月飘雪桐,追逐过荷叶田田不蔓不枝的莲花,追逐过金黄遍野的金针锦绣,甚至追到狂风大作的马祖,一片片荒凉的曼珠沙华。
哪个地方看顺眼了、喜爱了,就住一段时间。但在马祖住得最长,几乎住满一年,经过两个花季。
荒凉草野,砖缝墙角,挣扎的花向天,沈默的在狂风中怒放,红得接近黑。
“花叶永不相见。”瘴嘶哑的开口,翻掌向上,戴着漆黑手套的手箕张,像是黑色的曼珠沙华。
或许是那种微带痛苦的美感,羁留他们俩的脚步。也可能是非旅游季的马祖,在蔚蓝的天与海当中,怒放至极盛的曼珠沙华,花期短暂得只有一个礼拜,让他们意犹未尽的等待再次的花开。
离岛的冬天,很冷很冷。那种寒冷可以侵入到骨髓里。他们住下的那年冬天雨水多,天空几乎都压着沈沈的乌云,风很大,很大。沿着沙滩散步时,瘴为她遮蔽海风,封禁之衣如羽如绸的飘飞,望过来的金银双瞳沈静若日月交辉。
晴天的时候,还是冷,太阳照在身上也不温暖。夜里更冷,冷得血液流不动似的。但是漫步在漆黑的海滩时,仰望繁星点点,皎洁明月由海捧出。
海浪席席拍岸,层次分明的深宝蓝色。
在一个晴朗的月圆夜,兴致很好的瘴低吟如箫,隐隐发着微光的他,在沙滩上翩翩起舞,优雅的像是早春的诗歌。
只是扬袖,行走,回旋。动作并不大,也不奇特。但像是融入凛冬寒风的万籁中,和谐的宛如追循世界的呼吸,紧紧的抓住所有生灵的视线,陶醉而屏息。
即使保持着人形,还是没有人会认错……
凤之舞。
当他低伏在地,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向她,凤吟杳然,一切都安静下来,连浪声都停止了一般。
沈默良久,黄娥开口,“还没有完吧?”
瘴默然,然后微微嘶哑的开口,“不能跳完。跳完就是……凤求凰。”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应该要推辞。但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头,想要倾吐却千难万难……
最终她递出手,将瘴拉起身来。然后瘴再也没有松手,牵着她,在寒风刺骨的海滩慢慢的行走,一步一步,慎重的像是仪式。
涩然一笑,她想起曾经烦恼过的独占欲,一种严重的病态。在这样的月夜里,她缓缓的说着自己的病,那贪婪的疾病。
“不管是什么面向的情感,一但在意了,都贪婪的希望归己所独有,希望对方只看着自己,如同自己那样贪婪。友情、爱情、亲情,都是这样病态的强烈独占欲。但另一方面,理智又是那么强大而全面压制,非常冷静的了解,谁也不是谁的洋娃娃,这种独占欲不应该存在。”
她淡淡的批判自己,“所以,我给了你‘自由’。”指了指他一直没有离身的钥匙项链。
瘴转过头来看她,唇角慢慢的、慢慢的沁入越来越多的笑意。“真刚好,吾亦有此疾。”
然后扯下一直很珍惜的项链,挥手投入冰冷的海中。
那一刻,黄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是失去了一切,也得到了一切。一直引以为傲的冷漠理智,没有出现裂缝,却是润雨无声的渐渐被侵夺,直到依旧柔弱敏感的内心深处。
曼珠沙华因为花叶永不相见的疏离,所以有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别名:无义草。
他们共同如此喜爱的花,不知道是否是一种预兆。
愉悦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今年欢笑复明年。偶尔在舒心快意的缝隙中,她会惘然的想,不知道将来她是否会后悔,或者是害瘴后悔。不知道大限来时能不能无憾无恨,不觉得自己无情无义。
但她再也没来过马祖,没再去看狂风中微带痛苦美感的曼珠沙华仔细深思。
2006年9月29日,如上次时间轴相同,一直很健康的她,突然而然被疾病袭击,第一次脑血管破裂。只是一次小中风,之后恢复得很好──跟别人比起来。
但短短的一年间,原本乌黑的长发,几乎半为银,一年年的雪白下去,病体缠绵,一天天的健康日坏。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事记。
瘴一直在她身边。理论上,应该是她服侍毁瘴大人,但却反过来,一直是瘴在照拂她这个重病缠身的人。
疾病渐渐的侵扰,将她一点点一滴滴的压垮。没有病痛的时候越来越稀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二三十年。
二零三二年,她病殁于荣总。
苍老衰颓,白发胜雪。弥留时却微笑了起来……比上次时间轴好一点儿,她不是独自的死去,眼中映入最后的影像,是瘴美丽的金银双瞳,只是渐渐看不见了,只有一片黑暗。
又一次的死亡。她自嘲的想。
“……我带妳走,不要怕。”瘴微微沙哑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终于会用“我、你”。在她人生的最后才听到。
“如果我带不走妳……”瘴哽咽了一下,“下个时间轴,妳不要去找我。我不想……忌妒自己。”
费尽了所有力气,她握了握瘴的手,最后的感觉是手上微痛的暖,应该是瘴的泪水。
死亡是个很痛苦的历程,她挣扎着断气了。但再醒来,手心什么都没有,空虚得发冷。
又是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一日,同样的车祸,同样的丧失一个礼拜的记忆。第三次的时间轴开始,压了两次人生的记忆,却莫名的失去更多情感。
其实并不心碎,也不是很痛苦。只是她想到瘴的时候,就觉得空气稀薄,无法呼吸。窒息感远远胜过还身处环中的痛苦。
续终、环自有终
第五次的死亡了。
同样的时间轴,足足走了五次,只是死亡后的经历,苏醒后总是不记得……大概就是那必定丧失一个礼拜的记忆。
死亡后横渡彼岸。
而所谓的彼岸和她想像中的差别很大,并不是长川大河。相反的,是长满植物和花朵,朦胧着氲氤雾气的沼泽。水很浅,一叶扁舟缓流而渡,必须自己摇橹前行,使力重了,就会扬起混浊的泥沙,许久才会渐渐澄清。
原本就生在沼泽的荷花睡莲,不该生长在沼泽的秋菊、白玫瑰和勿忘我。还有一些她不认得的,应该也是各地民俗中与死亡相关的花。
或许下意识里,轮回过的人们朦朦胧胧记得了一些什么……花卉总是最容易记住的。
这些繁盛的花与植物,形成了复杂如迷宫的水道,在不晴也不阴,不生也不死的暧昧中,最后一段人生的旅程……
本来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