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不能和汉族通婚。当然,我想,如果能够爱上娜木措,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其实爱上谁,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不管他是布依族汉族,还是藏族彝族。只要她是那么一个值得我爱的人就够了。而且,发生在那把宝剑上的故事,哪里有什么藏族彝族布依族和汉族之分啊!因为这把宝剑是石达开留下来的,他留给了佘三娘和瘦狗,也留给了刘正坤和罗乌支,廖佐煌和木嘎。现在这把宝剑挂在娜木措家装饰得十分精美的客厅里。当然,廖佐煌刘正坤都想找到罗乌支,让那把石达开留下来的宝剑回合拢来。“翼王剑”啊,因他们的恩怨情仇分分合合。此刻,我没有把那个空剑盒带来。我知道,它是我的传家宝。父亲死时,也仅仅交给我了一把空空的剑盒。后来,我把剑盒挂在柳如风的吊脚楼上。现在,我在娜木措家,看到的这把宝剑,正是石达开留下来的那一把。上面写着太平天国某年某月制造,还有,不知是刘正坤、廖佐煌,还是罗乌支、木嘎,在上面刻写的彝文藏文汉文“江山笼统宝剑合拢”的承诺字样。而今,娜木措家山寨四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这把宝剑还没能合拢来。那时,娜木措家客厅,灯光明亮,草绿色的地毯和墙上的弓箭、铜壶发着亮光。这时,我喝了青稞酒和酥油茶,吃了牦牛肉和山珍,娜木措的姑姑、姑爹和那个沉默的表妹,已经睡去。娜木措告诉我,她表妹为什么沉默不语,就是因为她到一个山寨里去当导游,被外地来的旅客诱骗失身,遭到了强Jian或者轮奸,或者可能已经怀孕,或者做了人工流产,而她表妹比娜木措还小一岁,看起来却比娜木措更加苍老。我看着娜木措的表妹,突然想起在泸定桥边洗浴城遇到的那个招呼我“胖哥眼镜来玩一会儿”的姑娘。是不是她?我想,是不是她都可能诉说着现在的姑娘们另一种相同的命运。殊途同归啊!说真话,那天晚上,娜木措把我带到她家为旅客修建的木楼里去,我真想和她好好谈谈。或者告诉她,我很爱她。我很喜欢听她的歌声。我还可以给她写歌词,为她作画。把她那五彩的小辫,俏丽的身影,灵动的舞姿,大气磅礴的歌唱,和草原的阳光,晶莹的雪山,青翠的远山,美丽的山寨,动人的锅庄,还有欢腾的欢乐的火把节做背景,描绘出来,绘成国画,或者油画,带到我们国家最高的艺术殿堂去展览。但是,娜木措在我房间里来,依然表现得温顺文静和寂静。她说,我哪里有那么好看噢,而且,我也不可能做一个多么标准的模特。我还是想唱歌,想唱我们民族的那些歌,就像我奶奶罗乌支一样,一辈子都在唱歌,但一辈子没有任何一个人给她发奖。她劳动,她歌唱,过得十分快活。面对如此纯洁,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少数民族姑娘,我尽管心里有过一阵阵冲动,但是,我想我绝对不能强迫她,或者强暴她。我不应该那么做,如果我要那么做,就一定是我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但是,那天晚上的木楼里,我们单独在一起。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她对我有任何爱的表示。尤其是没有那种可以肌肤接触的那种爱。那天晚上,木楼外面下着雪,木楼炕上很温暖。土炕下烤着通红的木炭火。我甚至就想和她在火塘边绘画,或者在火塘上面烤吃山羊肉和牦牛肉。但是,我们没有做那些我想做的事情。我清楚记得,她那天晚上已经没有再穿隆重的少数民族服装,而是穿了一身很简朴的风衣,灰白质朴的那种。她特别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靴,她那粉白的脸,看起来是那样温柔娴静,又充满女人味。也许她刚洗过澡,坐在火塘边,她慢慢地,仔细地把她那头乌云般的头发,用彩色的丝线绒线,细心地小心翼翼地扎成一丛彩色的小辫子。她说,过去,奶奶帮我扎,现在,我这么扎,就是在怀念我的奶奶。扎了小辫,一团斑斓的云彩又出现在她小鹿般敏捷的脑袋上,她抬起亮亮的眼睛,笑意盈盈地问我,好看么?我没有说话,我脑袋一阵轰响。不由自主地托起了她几根小辫,哦,多柔多柔啊!她红了脸,站起来一阵舞动,旋转,五彩辫在木楼里飞舞出一圈圈飞动的彩盘。好好!好极了!我赶紧照相,赶紧录像,赶紧作画,我想拥着她,把她那头五彩飞云揽入怀中。哦,我感到她的无数小辫,像一丛硬硬的绳索,我们毕竟没有爱,不能爱啊!她毕竟还是已经,或者说,刚刚长成熟的少女。她停下来,“唰”地从怀里抽出拿着那把经过加工的金色宝剑。对着我,不笑了。你要做啥?我惊呆了。她突然“扑哧”笑了。笑弯了腰。玩吧玩吧,她嘻嘻乐了,我闹着玩的,看把你吓的。她玩着宝剑的小巧的手,依然那么温顺,她那亮亮的眼睛,在火塘的映衬下,哪怕后来……举着宝剑,拿着宝剑,突然开玩笑似咯咯笑着刺向我,也显得那么温柔,娴静的美,没有一丝肃杀之气。女人是不能用宝剑的寒光来照耀的。她那微微颤抖的手和红红的嘴唇、黑溜溜的眼睛,在举宝剑的那一刻,显得十分动人。我坐在火塘下面,似乎看到了那张带着宝剑的温柔如水的图画,那就是我的模特娜木措。女人与暴力,裹着的英魂,当然,她还不是我的人体模特,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那纯洁如玉的身体,是否能够通过我的手去把她剥开。那晚,窗外下着雪。女人。木炭火。雪也温柔。那是最催人春情的环境和气氛。娜木措很晚才从我的木楼回她的房间里睡了。那天晚上,我似乎听到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着的山寨,传来一阵清脆的歌声,如雪山顶上雪水一样晶莹剔透。我想,那就是娜木措和她奶奶罗乌支一代一代的歌唱。第二天,天空放晴。草原上,雪后的阳光非常灿烂惹眼。我在娜木措的带领下,去看了十里红山坡。那是她爷爷和奶奶种植过鸦片的地方。那时,深秋的雪,还不十分大。漫山遍野,当年种植美丽诱人的罂粟花,现在,成了一片丰收的杜仲和当归。罗乌支山寨院子里晾晒着的当归,只是他们种植的药物中很少一部分。金灿灿的杜仲,黄澄澄的当归,扑满团团积雪的十里红山坡,对面山凹处,隐隐显出一对灰白的坟莹。我和娜木措穿着厚厚的冬装,沿着金黄雪白铺满杜仲当归的十里红山坡,走上前去,把一束从娜木措的山寨里温室里采集来的淡紫色的格桑花,放在她爷爷奶奶,木嘎罗达昌和罗乌支的坟头。我看到了木嘎的照片,是一个很健壮很蛮横的黑脸膛老人,而罗乌支,则是一位十分清秀的少数民族姑娘变成的老人,她向我们透来一丝淡淡忧郁的目光。
城堡(8)
坟墓里躺着的真是廖佐煌的妻子,当年曾横枪跃马,打开狮子岭城堡的大门,迎接解放大军的压寨夫人罗乌支么?你和廖佐煌生在女儿峡山洞里的不足月的儿子呢?
我觉得心里很寒,我恍如梦中。我不知道,人的坟墓,是不是他们心灵和爱情的坟墓。罗乌支,当初,中药世家刘家祠堂对面山寨那位歌声像百灵鸟一样轻盈的姑娘,偶然走进军阀土匪军营,后来怎么默默洗尽战争带给你的刻痕,又化作高原上一阵阵轻盈的歌声?这种歌声,现在,又如此完美地在娜木措,你的孙女身上显灵?此刻,你和谁躺在一起,无声地歌唱着,面对金灿灿而又雪白无垠的十里红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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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划着渔船远远去了,
妹妹捡起沙滩上的贝壳,
轻轻来了。
妹妹骑着白马远远地去了,
哥哥望着十里红山坡,
慢慢来了。
一河流水是哥哥依恋的眼睛,
两岸青山是妹妹期盼的泪痕……”
心中回旋着那首古老歌谣沧然而凄美的旋律,我们的步子很沉很沉。回到娜木措的山寨,已是高原上一个少见的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的心渐渐开朗。娜木措的父母还没有回来。我们在挂着五颜六色经幡的山寨里游历。我想,我已经在开始构思创作关于娜木措那一组油画《国色Ⅱ号》系列作品了。那幅绘画,有她奶奶的歌声,有她爷爷的身影。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那把缠绕着石达开和佘三娘,老瘦狗和小瘦狗刘正坤、黑蛮廖佐煌、干豇豆柳如风,罗乌支和木嘎……恩恩怨怨的“翼王剑”。我想,在罗乌支清秀如水,在娜木措清纯如水的身影面影之上,怎么去表现那把宝剑带来的刀光剑影。那天,我也许已经画出了那幅画的草稿,也许那幅画还在我心中酝酿。总之,我把我所要想表达的一切都埋在心里,并没有告诉娜木措,而作画,不仅关于作画的欲望,冲动得不行。我想去找某一个大呼“胖哥”的姑娘来一下,或者,告诉娜木措,我想向她求婚。我想证明我创造生命制作生命的狂放狂野的才能。不用说,那天晚上,我也喝了许多酒。这种闪念也因为酒意飘飘,处在飘渺的冰川尽头,在那个山寨木楼寂寥的高原之夜,随漫天雪花飘然而逝。第二天早晨,我没有把娜木措带回她们的宾馆里去。她还要等她父母回来。她想送我一套她们民族的服装。她把她父亲或弟弟伊嘎穿过的衣服送我一件。她穿着服装,在木楼上展示给我看。但是,终究我还是没有接受她送我那套少数民族服装。我想,服装不过是一个人心灵的外壳,而我自己也不一定能够被任何外壳笼罩。我问娜木措,你究竟是什么民族?你的服装是彝族,而你的木楼和客厅的装饰又是藏族?还有你的爷爷木嘎是彝族,而你的奶奶为什么又是布依族?她说,究竟我属于什么民族,并不很重要,但是,我的心灵,永远是高原上最动人最悠远的歌声。我说,既然你不是正宗彝族,那你为什么不能和汉族结婚呢?她说,结婚,结什么婚?我才十八岁,我还从来没有谈过朋友呢。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结婚,结婚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啊!像我表妹,你看她被汉族游客糟蹋以后,变成了一个多么沉默的人,多么可怕的人啊!我为什么还要结婚?还要交朋友,我就这么生活着,歌唱着,不依然很好么?可是,我并没有告诉娜木措,我准备向她求婚。而且,真正地相爱结婚,也并不存在谁糟蹋谁的问题。我没有把她天真的想法,理解为她对我爱情的拒绝。我想,也许就她目前的状况和心态,真的不能谈论爱情。她也许就是那么一种谁也不能侵犯,谁也不能占有的高原上的一朵美丽的格桑花。
那次莫西之行,我和娜木措真的不知道在怎样的悲凉气氛和心境中离别。我总觉得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清亮温顺,唱起歌来,又是那样生动,充满灵性。那时,我给她的那幅速写还没有完成。她送了我一只酒杯。那是木制的酒杯,上面涂着红黄黑的颜色。她说,那是她们民族最主要的色彩图腾。后来,我用那只酒杯,一边喝着青稞酒,一边绘画。我画我构思已久向往已久的《国色Ⅱ号》系列油画作品。我的作品在娜木措没有烈酒的酒意熏陶下,把现实的一切人物景物描摹得面目全非。我不知道,那一笔笔油彩最初是从哪里画起。我不知道怎样画出她们的颜色和她们心灵的歌声。王昭君怎样出塞的呢?大雁长空,草原黑海,如豆的桐油灯光,映照着她在帐篷里和少数民族首领一起,创造一个个生命的奇迹。赵飞燕是怎样在庙堂里帷幔下,把皇帝搞得神魂颠倒。西施为什么离开了范蠡,又回到了范蠡身边,她的情人是怎样用她的肉体去换来一方平安,那种平安对她和她的情人又有什么意义?我想,人类最简单也最深刻的就是男女之间肉体的对话。那是一种无师自通又永无答案的对话。但这种对话又使不知多少生命感到隔膜,而这种隔膜,又给人类男人与女人之间,带来了多么大的仇恨与快乐。“翼王剑”,石达开,佘三娘,老瘦狗,小瘦狗。歪脖子红军大姐和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田翠花,她们依然静静躺在女儿湖上面的桃花岛上。老君山油菜花开,桐子花开,梨花开,刘正坤,廖佐煌,红军,柳如风,水英和水灵,莫尚和易安,佳苇和瑁黧,莎莎和娜木措,蓝一号和刚强,他们所构成的一幅幅《国色》应该怎样去构思,怎样去作色?编为多少号系列,才能让它们成为优秀的人类审美艺术产品?这的确很难,但我必须沿着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我必须把我积郁在胸中的那一幅幅油画描摹出来。虽然,我手中的色彩不一定能够表现出它们的全部,我还是一头扎进了艺术创作的氛围之中。这是我从没有感受到过的艺术氛围。我的作品,不再是飞夺泸定桥的硝烟,娄山关上的战火,延安窑洞的灯光,西柏坡的黎明,而是完全抽象变形的石达开的钢刀、宝剑和他的千军万马,在狮子岭城堡,涞滩码头,老君山上的风雨,桃花岛上的艳阳,还有女儿山,女儿湖,女儿峡的岩石,女儿洞昏暗的灯光,盘旋在观音岩和观音洞的昏鸦。甚至有巴黎圣母院、地中海爱琴海的落日晚霞,还有纽约、伦敦,马车夫、地道口的艺术家,还有毕加索、罗丹的绘画,他们的模特,他们的情人、妻子和女人,以及那片张牙舞爪的世界。我想,我的绘画,应该完全从生命最深的源头走来,走进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人性,直到走出我们时刻诅咒又不可避免的战争。也许,我想得太多太多,表现得又太复杂,太奇妙,太魔幻。我那组新型的前卫探索先锋《国色Ⅱ号》系列绘画作品,在我们国家最高艺术殿堂展览的时候,把整个艺术界搅得晕头转向,乌烟瘴气。称赞我的艺术家和观众比比皆是,而反对我的评论家、画家和观众,认为我的作品,根本就不是绘画,而是痴人疯人的呓语。他们认为探索也不应该那样探索。我认为批评最多非议最多,恰恰是对我作品的最高奖赏。我不知道,我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该调整创作心态。那次展览,给我带来巨大的名声,有好的名声,也有不好的名声。但是,我自己依然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我心底里的那种声音始终在高叫。不知道那种叫声,是罗乌支还是娜木措染上了萧萧“翼王剑”肃杀之气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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