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在杯子里加满冰块,又往里倒了一些苏格兰威士忌;随后,他又加了一些酒,因为今夜对他来说尤其难熬,而明天只会更坏。他带着这杯酒走到床边,坐下来继续阅读《安娜·卡列尼娜》。过去的三年里,他每天都会读这本书中的一段,大约只读一段。他听到脚趾甲与地板接触发出的嗒嗒声,斯特拉自己从狗窝里出来,向他这边儿走来。
“你想睡床吗?”他问她。
“没错。”
“你发誓不会在半夜叽叽咕咕地叫,要不然我会失望的。我需要睡觉。我走了以后,切斯特的主人会过来带你去他们家。”
“我发誓不叫。”她说。
他把斯特拉抱到床上,她在他的脚边为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他试图继续阅读。列文确信基蒂' 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译者注'认为他是个蠢货,保罗倾向于基蒂的看法。他把书放下,心中想着自己的父亲是否还知道清醒与睡梦之间的区别,或者如果他的脑袋里一个单词也没有了,他感觉到困境、束缚和窒息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每一次中风也许都是独一无二、无法计量的,是在某些范畴内不可预测的。他母亲说这在以前发生过,保罗的父亲曾经抱怨头疼,也有过说话含糊不清的状况,但她从来没试图去弄清楚究竟是什么问题。“我看见他正在铲雪,然后就发现他不见了,我还以为他是被挡住了。”他母亲在电话里说,“我出去找他,发现他躺在人行道上。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滑倒了。”书包网 。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他们俩哪儿都没去(5)
保罗的父亲并没有醒过来,她怕是心脏病发作,赶紧打了911急救电话。急救员告诉她千万不要挪动病人,因为推撞也许会导致心脏病二次发作。她为他盖上一条毯子,在他倒下的地方守着。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然后诊断出了中风。医生为他开了些药来溶解血栓,但医生同时说,只有在大脑组织和大脑没有因为缺血缺氧产生大面积损伤之前,药物才会有效。也许,这个老男人只是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吧,也许是个好梦,也许不是。
“怎么?”斯特拉说,“你叹气了。”
“只是在想事情。”保罗说,“如果你可以是一种蔬菜,你会选择是哪种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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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红柿是水果,还是蔬菜?”
“现在还有些争论,你为什么想做西红柿?”
“这样就可以和那些汉堡亲密接触了啊。”斯特拉说。
“但如果你是个西红柿,你就不会想吃汉堡了啊。”
“我当然会想吃。我为什么要改变吃汉堡的习惯呢?难道只因为我是个西红柿?”
“到时候你就会想吃西红柿需要的食物了,这是我们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对话了。”保罗说。
“也不是,其实这种对话相当典型。”
“你觉得我父亲会好起来吗?”保罗问。
“当然。他是个坚强的老硬汉,不是吗?”
“他曾经去公园跟大学的冰球队一起打冰球,一直到六十五岁。”
“他是活着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认为戈迪?霍尔' 戈迪?霍尔,加拿大冰球运动员,已经退役。——译者注'是半途而废的。”
“没错,活着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认为戈迪?霍尔是半途而废的。”保罗说。
“你父亲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如果那能讨得他的欢心的话。”
“换句话说,每个人都会变老和死去,这个你是知道的,对吧?”
“我当然知道。”
“也应该有这样的生老病死,要不然地球上还不到处都是腐朽的、无用的、需要别人照顾的老家伙。那样不好,对吧?”
“对,那不可能好的。”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你们人类通过人工的、非自然的方式延长了自己的寿命,却同时严重地毁坏了我们生存的环境。你们的寿命应该是四十岁,最多五十岁。你们不应该为了多活三四十年而把事情弄糟。”
“那似乎有点儿不友好。”
“我并没有人身攻击的意思。”
“哟,看看是谁在说话,”保罗说,“你多大了?十五岁?在动物的世界里怎么换算?”
“十五岁半。”她骄傲地说,“这都是相对的。在乌龟的世界里,这算不了什么;但对于蝴蝶来说,这就是永恒。希望你的父亲一切都好,但如果不是所期望的样子——毕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这就是我要说的——如果他去了,就意味着你会拥有更多的食物。”
“这不是食物的问题。”
“保罗,”斯特拉说,“所有的问题都是食物的问题,区别只在于你选择在哪里躺下。即使这个问题,也应该是距离食物不远的地方。如果有这样两个选项,一个是睡觉的地方舒服又温暖,但距离食物很远;而另一个地方睡起来很不舒服,但就在厨房旁边,我觉得你会选择后者。”
“对你来说,我只是一碗Iams' Iams,即爱慕斯犬粮,来自美国的犬粮品牌。——译者注',对吧?那就是我对你全部的意义?”
“你不只是一碗食物,保罗,你还是一碗水,甚至你还帮我打扫便便。”有时候,她会在商业区的人行道上大便。每当这时,她都会转身对保罗说:“亲爱的,你会捡起来的,对吗?”
“我想说的是,”她继续说,“有没有那么一条线。在这条线之上,生活很美好,所以要继续生活,因为你是健康的、警觉的,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但在这条线之下,生活很悲哀。在这条线之下的时候,你很痛苦,或许你在伤害别人,或者在看到你爱的人的时候不再快乐,或许你因为大小便失禁而一直处于尴尬之中。在那条线之下,拔下插头比不拔要好。到时候,一定要见机行事。”
“我会好好考虑的。”保罗说。
她蜷起身子,把头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如果他死了,你会成为家里的‘首领’吗?”她稍后又问。
曾经有一次,他跟她解释狼群作为群居动物的阶层划分,这是他为自己正在写作的新书所做的调查中的一项,书的暂定名是“愚者的天性”。
“不,会是我的哥哥——卡尔。”保罗说。
“哦,所以你连试都不想试吗?”斯特拉问。
“不用为这个担心——很久之前,我就在那场战役中失败了。”他说,“其实这是我们俩的共通之处。也许你并不记得,你是当时那群小狗里面最害羞的一个。你的同胞曾经把你撞来撞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也许应该准备些礼物才好……”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睡着了。
她吸了口气,然后竖起脑袋,耳听八方。她听见地下室的火炉在运转,一辆卡车逐渐远去,守夜灯的气炉发出嘶嘶声,厨房护壁板的后面有一只老鼠在挠墙。当然,还有她主人的呼吸声,他的心跳声,他轻轻的磨牙声——有压力的时候会出现的症状。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
现在再去回忆她的同胞们,真的很困难。她能记起曾经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当然经常是跑在最后的一个。但“最后一名”从来没有让她困扰,至少还有什么可以让她跟随。她记起一个农场,模糊地,有个胖胖的男人在暮色中弹奏班卓琴,并且唱着:
“亲爱的人儿,酒尽何处寻余欢?
亲爱的人儿,酒尽何处寻余欢?
酒尽何处寻余欢?
伫立墙角,撅起小嘴,
亲爱的人儿,亲爱的人儿。”
“晚安,保罗。”她说。他在打鼾,但这从来都不会影响她。
回家的“华夫饼肚皮”(1)
他姐姐的教名是伊丽莎白,但是大家都叫她碧茨。她比保罗大两岁,虽然有一头金发,但就明尼苏达州的标准来说,她算不得金发碧眼的美女。她一个人在出口等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的孩子在家,跟他们的父亲尤金在一起。
“他们想来接你来着,但我担心,雪这么大,机场可能会取消你的航班。”
碧茨是兄弟姐妹里跟保罗关系最好的。尽管在他们小的时候,碧茨也曾经跟家里的其他同胞一样,偶尔折磨家里的小宝贝保罗。但他得承认,在戏弄他的时候,碧茨是最有创造性的。比如有一次,在他们的哥哥卡尔的帮助下,碧茨把保罗摁倒在地,并坐在他身上。她还把保罗的衣服掀起来,把一个网球拍放在他的肚皮上,用发刷刷从球拍网格里挤出来的肉。等她把球拍拿掉的时候,他就有了所谓的“华夫饼肚皮”。在年长的和年幼的孩子之间,她甚至是缓和、调解者,即使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出坏点子,但总起来说还是好的。她的房子和父母的房子之间只有一英里半的距离,所以她是最经常顺便来访的一个,看看哈罗德和贝弗利有没有什么需要。
“他怎么样?”他问姐姐。
“现在已经稳定了。虽然情况不妙,但是也没有变坏的迹象。你待会儿就能看到了。你的旅途怎么样?”
他用手做了一个“不过如此”的姿势。“我觉得我在飞机上从来没有过愉快的谈话。”
“真遗憾,他们给你吃的了吗?”她说。
“什么都没有。”
“我想医院的咖啡馆还开着,那些食物也许会让你不舒服,但至少你已经在医院了。”她笑着说。
他在飞机上喝了四杯伏特加,他想去尿尿。机场的卫生间让他感到不舒服,男人们斜挎着包站在小便池旁边,来来回回。人或者行李总会不小心撞到你,使得你尿在鞋上。他本来想尿在自己藏在行李箱里的一个瓶子里,但他随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人们都在等他。
在开车的过程中,她尽量详细地讲述了有关父亲发病的所有情况。他们的父亲遭遇了一次人类可能有的最严重的缺血性中风。唯一的幸运是,这不是出血性中风,因为爆裂的血管太硬了,不能应付血栓。脑损伤主要在右脑和运动皮层,他几乎需要重新学习所有的事情。他可以移动右手并可以轻轻地抓握,但另一半身体几乎是瘫痪的。他的左腿和左脚有偶发性痉挛,这说明还有存活的神经活动,并且对环境有意识。但是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里,他有两次严重的发作。现在,他在严密的监护下。她警告自己的弟弟,见到父亲的时候说不定会感到震惊,因为父亲身上缠满了接连机器的管子和线。
碧茨驾驶着自己的小型货车,沿街路过许多熟悉的标志性存在:一家Rexall' Rexall,即雷氏制药,诞生于1903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早的药房,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药房连锁店。——译者注'药店、一个体育用品商店、希尔斯大楼等。到达医院的时候,保罗在医院的礼品店旁边找到一个卫生间。在排空了最后一滴尿之后,他就像一个得救的人,对着镜子,手指划过自己的头发,然后准备去面对所有的可能。
“我讨厌这个地方。”沿着画在地板上的蓝色标志线走过大厅的时候,他说。保罗之前来过慈济医院三次。第一次是为了缝线,因为一个六年级的孩子用雪球打伤了他的眼睛;第二次是上高中踢足球的时候伤到了自己的胳膊;最后一次是来探望跟他同名的保罗爷爷——他在一次癌症的外科手术后卧床不起,干瘪得就像是窗台上风干的蘑菇。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回家的“华夫饼肚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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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次在这里是临产的时候,待了三十七个小时。” 碧茨说,“哦,真难忘。”
“医院应该按小时收费,这样人们出院就会快一些。”保罗说。
“对于诈病,我的确很愧疚。不过,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
保罗跟姐姐在走廊里停了下来。
“我必须问一下,你在生我的气吗?”他说。
“为什么?”
“我本来应该为扫雪机询价。”他说,“如果他没有去铲雪,这一切说不定不会发生。”
“当时我生了你五秒钟的气,”她告诉他,“但你并不是他脑袋里有血栓的原因。如果他没有去铲雪,也会有其他的诱因。也许只是躺在床上,他就会得一次中风。同样的话我也对妈妈说了。妈妈也在自责,她觉得如果她一直望向窗外的话,他倒下的时候她就会发现。但你是不可能一直盯着一个人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的孩子们脑袋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缝线留下的疤了。”
走廊尽头,重症监护病房,他父亲病房的门虚掩着,他轻轻地开了门。一个护士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贝弗利,有事出去了。碧茨出去找她。离开前,碧茨轻轻掐了一下保罗的胳膊,说:“别担心,他不会咬你的。”
伏特加使他麻木,但还不够。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的假牙露在外面,眼镜摘掉了,雪白的头发、鼻子和静脉上的插管,像极了当时卧床的保罗爷爷。但他们俩之间的区别是,保罗爷爷当时只是半昏迷,而且直到最后一刻还是欢欣的;保罗父亲的眼则紧闭着,呼吸微弱,只有走到近处才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一个连接有透明塑料软管的仪器通过他的鼻孔为他输氧,那看上去就像是个粉色塑料的八字胡。双臂上的输液管滴下的是血清和营养剂,一个半满的尿袋挂有他病床的床尾,导尿管就在他的脚边收集尿液。监测器的探头遍布全身,多功能身体监测仪提供诸如体温、心率、血压,还有保罗所不能确定的各种数据。远远的墙边靠着一系列还没有使用的医疗器械。尽管,保罗对父亲的第一印象更多的是一个科学工程,而不是一场人生戏剧,或许像是从医疗剧里看来的场景,并不真实。他想知道他的父亲此刻在想什么。
哈罗德穿着白底蓝色菱形图案的无领病号服。病床旁边的桌上是一束花、一个空杯子、一个健怡可乐的空罐子、一桶吃了一半的饼干、一本《圣经》和他母亲的眼镜。房间角落里的电视机关着,但保罗想把它打开,好让自己分神。保罗想,这多么奇怪啊,自己还能动,还能看、听和理解,而他的父亲已经不能了。哈罗德曾经是保罗想要占据的所有力量的源泉,如果这个老人曾经教给过他什么,那就是如何坚强。
“你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