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都没有异动,他不知道司徒夫人睡了没有,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翌晨,海伦仍沉睡未醒,程杰走出客厅,赫然见到司徒夫人仍然坐在昨夜那把沙发上,眼睛张着,神色木然,脸色灰白,像个蜡像。
“大姐,早晨。”程杰轻声地唤。
司徒夫人动也不动。程杰想:不是也死了吧?天天碰见死人,大吉利市。
不过想想,要是她真的死了倒好,他和海伦马上有那么远溜那么远。
他不敢碰她,试探着大喊一声:“大姐,早晨!”司徒夫人依旧毫无反应。
程杰一时顽皮起来,拿起张纸摺了只尖头飞机,向她投去。纸尖碰到她的脸,她浑似不觉。程杰忖道,敢情是死了,回睡房告诉海伦去。一转身,司徒夫人低声叫道:“程杰,回来!”
这一叫把程杰吓得魂飞魄散,迅速回头看看自己是否眼花耳鸣。若她未死,可糟糕了。
司徒夫人并无怒意,眼睛合上了,似在回忆:“当年,大哥也像你那般顽皮,用纸折飞机掷我。”她筋骨暴现、皮皱无肉的手,轻轻地抚着刚才让程杰掷中的地方,良久才舍得放下。
“海伦在干什么?”司徒夫人问。“她在睡觉。”程杰说。
“好,”司徒夫人松弛下坠的眼睑,掩不住她精光四射的眼神:“你现在去一枪打死她。”
程杰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诧异万分,不禁怒道:“你疯了!”司徒夫人说道:“我头脑比谁都清醒,以前你们天天都洞房,昨夜成为夫妇却没洞房,我想了一夜,她还是死了的好。”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程杰摸不清她心里做什么打算,难道这么快便推测到海伦是杀死大麻子的凶手?
“女人,费尽心机也得不到她至爱的人,生不如死。”司徒夫人说:“何况,海伦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不娶她,你会后患无穷。要是你还心系香港的女朋友,你不如杀了她。”
“大姐,海伦不是那样的人。”程杰连忙分辩:“昨夜,你还很疼她的。”
司徒夫人道:“你们会演戏,我不会么?你晓得海伦哪里学来的好枪法?”这正是程杰想知道的事。司徒夫人拔出怀中的枪:“是我教她的,那时她才十七岁,被男朋友抛弃了,心中充满仇恨。仇恨,令她学得快而狠。”
“我知道她的往事。”程杰道。司徒夫人继续说:“料不到她毫无感恩之心,还跟大哥兜搭起来。”
程杰冲口而出道:“我不相信她跟大麻……嗯,大哥有工作以外的关系。”司徒夫人说:“大麻子便是大麻子了,你以为我看不见我丈夫满脸的大麻子?每个洞洞在哪儿我都记得。”
程杰只好背城借一:“要杀她,你自己动手好了,但别忘记,你杀她,我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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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唬人的功夫你还未到家,别那么紧张。你有一个方法可以保住她的命,我让你在两者之间选择。”司徒夫人说。
“什么两者之间?”程杰茫无头绪。
司徒夫人狡黠地道:“一是杀了她,一是娶了她。”
“大姐,两者之间毫无关系。”程杰道。
“有关系之极——我不喜欢她。”司徒夫人眼中闪出一丝毒意:“杀了她,是你慈悲;娶了她,她将永远痛苦,因为,你不会忠于她。我喜欢看见她一生受折磨,尝尝我所受过的痛苦滋味。”程杰心想事情不妙,海伦的性命危在旦夕,愈来愈觉得海伦可怜。他记得海沦在捏碎酒杯时说:“我不爱自己,所以我要爱人!”“爱你,我当然懂得。可惜,我还知道要令你快乐。”
没有了他,海伦根本不愿意求生,司徒夫人对她的咄咄相逼,更令程杰感到非保护她不可,何况,他直觉地知道司徒夫人已对海伦起疑,那亦是她不赶到现场,却监视着他两个的原因。
海伦为他出生入死,他不但要保护她,还要爱护她:“大姐,我要娶她,不是因为你相逼,而是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很亲密的一个人。”
司徒夫人说:“好,叫她起来,我们开车到Reno去,那儿注册一天内办好。”
“你也跟着来?”程杰问。
“当然,昨夜是演戏,今天是真正结婚。”
程杰对司徒夫人说:“有一个条件,注册结婚就当是我提议的,不是你。”
程杰回到睡房,海伦正在娇慵地伸懒腰,还不知道自己走投无路。
“啤啤。”程杰抱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在床背,“我们今天到Reno注册,正式成为夫妇好不好?”
海伦喜出望外,拥住他只是笑,经过一夜的休息,她又复明媚如花。
“大姐也很欣慰,要跟着我们去。”程杰说。海伦皱了皱眉。
程杰逗着她:“反正都是让她监视着,与其闷在屋子里,不如去游游车河,你都说我们是同命鸟的了。”
海伦想,夜长梦多,结了婚再算,至少她将是程杰的合法妻子。她不相信雪儿的影子,会在三天内从程杰心中消失,亦不明白为什么程杰忽地急急要与她注册,望着他英俊的脸和雄伟的身躯,海伦抱着他的腰,头枕在他双腿间摩挲:“我实在累了,需要棵大树依傍,你便是我的大树。”
海伦整整妆,挽起皮包:“我们去见大姐吧。”程杰心里一直气愤司徒夫人对海伦的诅咒,向海伦俏皮地单单右眼:“别那么严肃,让我气气大姐去。记着,你得合作啊。”
“又打什么鬼主意?”海伦捏了一下他的右臂,刚好捏正伤口,程杰嗷嗷呼痛:“要命!我娶了个打了我两枪的女人,哎唷,疼死了。”
海伦挨过去吻吻他的伤处:“还未正式成为我的丈夫便撒娇,我把你宠坏了。”
两人并肩到客厅,司徒夫人仍坐在那把沙发上:“现在就出发吧。”
程杰苦着脸说:“大姐,我还未正式求婚呢。”海伦娇姣地伸出右手,程杰学电影里的欧洲绅士,把她的手背提起到肩上,吻了一下:“嫁给我吧!”海伦扭捏地“唔”了一声,莺声呖呖地说:“好吧。”
司徒夫人不耐烦了:“你们以为是在拍电影么?马上启程,海伦驾车。”
在车子里,程杰坐在海伦旁边,司徒夫人坐在后面。海伦把车子开得飞也似的快,程杰还叫着:“快点,快点。要好几小时车程呢。大姐,扣好安全带啊。”
午间到Reno,已进入利华达州境内,海伦坚持要租套婚纱和新郎礼眼,行礼拍照。手续很快便办妥,两人眉飞色舞。
司徒夫人阴恻侧地道:“将来离婚也可以一样的快。”
“承蒙贵言。”过了那么久紧张的日子,程杰干脆胡闹一下:“祝您福如西海,寿比北山,等得到我们很快离婚。”
司徒夫人哈哈地笑:“你倒有点意思,在这烦忧的时候,还可以镇定得开玩笑。”
海伦内心不悦,刚行完婚礼便说这样的话,她摸不透程杰在做什么打算。正式成为夫妇了,她反而少了点安全感,以往她玩弄在掌中的,而如今,却不再是她使尽诡计去拥有他了。
“海伦,开车回三藩市吧。”司徒夫人半命令式地道。
“不。”程杰忙摇着双手:“我想在这儿吃过一顿才回去,大姐,赶什么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杰,你不能喝醉。”海伦觉得还须步步为营,她怕程杰真的醉了,只余下她一人面对司徒夫人。
“海伦,管丈夫不能管得这么快,想想看,未成婚之前,你管过他没有?”司徒夫人说:“好,我们就去大吃大喝一下。”
她挑了间顾客不多、装饰残旧的馆子:“就这间吧。大哥当年也是和我在这儿结婚的。那时这馆子还很新净,我和大哥便是在这馆子吃婚后的第一顿饭。”
程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司徒夫人要他们到Reno注册,心里有点同情她。一个被丈夫冷落了多年的迟暮妇人,想重温昨日旧梦,想来在她的冷硬脸孔背后,藏着颗深情的心。
司徒夫人边走边抚摸着栏杆、木桌子和大椅子,有若想在那儿拾回一点什么。她走走停停地,空着的桌子她全走过了,这时店子似乎让世界遗忘了,除了最末的一张桌子有顾客外,馆子里压根儿没有人。
司徒夫人就指着最末那张桌子对年迈的侍役说:“我们想坐那张桌子。”老侍役为难地说道:“但,太太这儿还有很多空桌子。”司徒夫人坚持要坐有人正在吃晚餐的那一张。
程杰猜得着她的心意,跑过去对用膳的客人说:“这桌子,对我母亲有特别的意义,她来这里就是想看看这桌子,她……嗯……她……”程杰回首,看见司徒夫人眼中隐隐有泪光。
正在用膳的其中一个年轻美国男人说:“噢,我们搬去另一张桌子好了,我也会为我母亲这样做的。”
“母亲?”司徒夫人凝视着程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咀嚼着这个字。
海伦连忙谢过那几个男子。那个男子说:“不要紧,不要紧。”老侍役一边嘀咕着一边帮他们把食物和饮品挪去另一张桌子。
司徒夫人面对海伦和程杰坐下,伸手抚着身旁空着的位置,轻轻地拍着,再回头望着程杰,细细地重复了一遍:“母亲?”在程杰的眼中,她看见慈蔼的神色。
老侍役老大不高兴地走过来大声地问:“三位要什么吃的、饮的?”
海伦见程杰和司徒夫人都心不在焉,老侍役一脸的不耐烦,便帮他们点了吃的。
“拿瓶威士忌来。”程杰说。
“不,”司徒夫人摇头:“两瓶。”
海伦说:“我只要水。”边说边瞟了程杰一眼。程杰细察司徒夫人的神情,故意不理海伦。司徒夫人嘉许地看了程杰一眼,海伦老大的没趣。
酒肉都来了,司徒夫人拿起了瓶子满地倒了一杯威士忌,程杰亦依样做了。司徒夫人对程杰说:“干杯。”一老一少把酒干了。
司徒夫人正色地对程杰和海伦说:“在我未醉之前,先说清楚一件事,我不再要你们了。你们小两口子,好好地做些生意。海伦、程杰你们都知道守口如瓶是什么意思?”
两人点点头。
司徒夫人继续说:“条件是,你们仍须住在三藩市。原因我不说你们也明白。”
海伦知道,司徒夫人仍要监视他们。程杰道:“谢谢大姐,我根本不是做这行的材料,糊里糊涂地闯了祸,幸亏大哥救我。”
司徒夫人豪迈地拍拍他的肩:“阿杰,你心地仁慈,多念点书,好好地做人,总有出头的日子。”
“大姐您……”程杰留意到她的一只手老抚着身旁的空位,司徒夫人坚强地抬起了头,再尽一杯威士忌。
程杰关切地望着她,眼睛对眼睛的,也干了一杯。他想起和子和老张惨死的悲痛,大姐丧夫之哀凄,他可以理解。司徒夫人在他眼睛里看见很多憋在心里的困扰和忧郁,推了他一把:“程杰,人生不外如是,到头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海伦觉得司徒夫人的话句句都刺耳,她默默地吃着牛排,堵住自己的嘴巴,屏息地听着程杰说什么。
然而程杰除了吃酒之外,没说什么,这更令她不安。
司徒夫人拿着酒杯,看着程杰,声细如蚊地喃喃而语:“母亲。原来这个字那么好听,我这辈子也没听过人叫我母亲。”她叹了口气:“我连儿女都没有。你的母亲还健在吧,程杰?”
程杰耸耸肩:“大概是吧,从几岁大起,我便冷暖自知,我爹和我妈都不要我,健在不健在都与我无关了。”
“可怜的孩子!”司徒夫人轻轻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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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可怜,还长得牛高马大呢。”程杰有种天生关注别人的心,那是他不自觉的:“大姐,你若喜欢,随时可以到我们的家住,我们照顾你。”海伦心里咒着,怎么又请这老虔婆来住了?但是不好做声。
司徒夫人合眼点点头,然后张开精光四射的眼睛,傲然地道:“好了,言尽于此,你们已脱离我们的组织,之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划清界限,没有纠缠不清的人情!”
海伦心里一震,程杰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继续跟司徒夫人对饮。两瓶威士忌喝光了,程杰已经半醉,司徒夫人依然脸不改容。
“海伦,开车回三藩市吧。”司徒夫人说。
程杰摇摇晃晃地钻进车子里,倒头便睡。司徒夫人照旧坐在后边,海伦一边开车,一边从倒后镜中留心着司徒夫人。
到了公寓门口,程杰仍是醉醺醺的,海伦又拉又挖的才把他扯出车子来。
司徒夫人对海伦说:“酒入愁肠容易醉,是吗,程夫人?”
海伦忍了她整天,不禁反唇相讥:“我永远都是程夫人,这就够了。”大姐冷笑着:“正如我永远都是司徒夫人一样。”
程杰一手搭住海伦的肩头,一手搭住司徒夫人的肩头,含糊不清地哼着“结婚进行曲”上公寓去。
一到了房间,程杰便对着床像跳水似地上去,大字形的俯伏睡着了。海伦又气又恼,结婚的第一天便这样,狠狠地抽着床盖用力一抖,把程杰抖在了地上,气冲冲把被子卷着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但是她哪儿睡得着,大麻子那四人的尸体未被发现之前,司徒夫人是不会走的,她佩服司徒夫人的聪明,陪他们去邻州结婚,正是不知丈夫已毙的好借口。
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尸体呢?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海伦愈想愈害怕,一吞五颗安眠药,横起心肠睡了再算,反正这几天都要与司徒夫人一起过的了。
天亮了,公寓里一片沉寂,海伦未醒,司徒夫人一语不发地靠在沙发上,程杰爬了起来,惺忪地抓抓头皮:“噫,怎么我睡在地毯上?”爬上床又睡了。
一连几天,三个人都是沉默地过着日子,海伦服安眠药服得神志不清,程杰搂着她:“啤啤,别服那么多安眠药,不用怕,大姐不会对警方把事情闹大的。”
他觉得两个女人都需要他照顾,跑到厨房烧饭弄餐去。司徒夫人呆呆地盯着电视机,海伦却很少出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