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是,那辆货柜车不见了。
浅沼脸上涌起一种奇怪的微笑,他声音根低的对李汉说了一句“李,咱们战果不小人!”
随后就昏了过去。
这时李汉才发现浅沼右胸上有一大片血渍。他顾不上找货柜车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马上堵住正从浅沼胸口上一股一股往外冒的血。他脱下外套,然后开始一条一条地撕扯自己的衬衣。他想为浅沼做—划止血绷带。
刺耳的警车声由远而近。
李汉抬起头来,他的目光由疑惑变得兴奋:他看见了从车窗上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挥手的维雄。是“亚细亚方舟”!李汉喜出望外。他大喊大叫着把重伤昏迷的浅沼交给两名特警队员;
顾不上寒暄,拉起维雄跳进一辆迷彩“切诺基”,就朝货柜车逃遁的方向追去。跟在他们后面的是那辆开道的德国警车,和五辆中国吉普。
他们终于在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的人口处,发现了那辆汽油即将耗尽的货柜车。当他们开足马力撵上去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货柜车的后车门忽然大开,从车上甩下一样东西。那东西横在马路上,变成了路障。
“切诺基”的车轮在路障前紧急煞佐了。李汉定睛细看,那“路障”竟是一具尸体。而且是一具女人尸体!李汉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他跳下车,飞快跑上前去,把死者揽在怀里,发现那女人长着一张斯拉夫人的面孔,他并不认识。但他马上猜出,这女人就是那个神秘的05号。
李汉把那女人抱到路边,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然后急忙跳回车里,狠踩油门,更快地向前赶去。
眼看就要再度撵上目标时,从货柜车上又接连抛下两具尸体。
车队又一次停了下来。
李汉下车后,看都没看,就径直朝其中一个扑去。他认定那就是婵。
的确,那正是婵。
这回他没有像刚才那样,把婵的遗体移到路边,而是将她抱回车里。随后,他把车速加到了最大。
又一轮汽车追逐战开始了。紧跟在李汉车后的那几辆吉普车,玩着命地往前避。不大会儿工夫,就有两辆车从李汉身旁超了过去。眼看着与货柜车的距离越拉越近,近得连车牌上的号码也清晰可辨时,李汉隐约看到货柜车后门的小窗孔里,闪过一张女人面孔,紧接着又从那里蹿出一股嘶叫的白烟!没等李汉的嘴里冒出“不好”两个字,那股白烟已蹬冲在最前面那辆吉普车迎头相撞,随即是一连串的起火,爆炸、翻覆……
“是一枚‘毒刺’。”李汉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至极,但维雄从他的脸上看到的却是强烈到极点的杀机。
在一家名叫阿尔塔诺的旅馆门前,“亚细亚方舟”终于撵上了汽油耗尽的“奔驰”货柜车。现在,它就一动不动地停在旅馆的台阶上,像死过去一样。五辆中国迷彩吉普和一辆德国警车缓缓地围拢上去,一寸寸地向它逼近……
李汉夺过维雄手中的单兵肩射导弹,把带三叉星标志的车头套进了瞄准器上的十字光环……
就在这时,货柜车里突然爆出一道令人目眩的闪光,紧接着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车身像被上帝之手拎起来似的腾向空中,等它重重地落回到地面上时,已经燃成十切巨大的火球。爆炸时产生的猛烈气浪捎带着把阿尔塔诺旅馆的门厅和面向大街的门窗玻璃全都击得粉碎。
巴克的这一手,使李汉憋了一路的怒火,终于不可遏止地爆发了。一想到在最后时刻自己居然没能亲手把那家伙了结,他简直要发疯发狂。他推开维雄的手,完全不理会维雄“那家伙已经完蛋了”的喊叫,目光凶狠地抠动了扳机……一股强大的后座力猛地把他推回到车位上。定神再看那团火球,已炸成无数碎片向四处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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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2000年3月2日
慕尼黑施特劳斯机场
一次人类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授勋仪式,正在斯特劳斯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举行。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能够在自己的胸前一次佩戴上七个国家元首和教皇同时颁发的八枚功勋奖章。李汉是第一个走上台去获此殊荣的人。
浅沼的名字排在第三位。
第二位是安娜·鲁茨耶娃。也就是薇拉。薇拉·玛特维耶娃。神秘的“05”号。但她已经不可能与李汉等人并排站在领奖台上了。代她受奖的是俄罗斯驻慕尼黑领事馆的总领事。当他把属于薇拉的八枚勋章捧在胸前时,他不明白,那位第一个上台去领奖的中国人,为什么会突然泪水盈眶?
授奖仪式在把八枚勋章和九面国旗同时覆盖在三名中国士兵的棺木上时结束。没有哀乐。大厅里始终回荡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
《英雄》。
“但他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勋章。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这都是些好小伙子。还有婵。”
李汉毫无表情地对笔立于他身旁的维雄说这话时,两眼始终目视着前方。维雄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只是把目光投在了远处某个不知所终的地方。“世界上没有任何勋章能够抵偿他们生命的价值。现在人们毫不吝啬地把勋章和鲜花捧给你,可十年后,不,也许连五年都用不了,谁还会记得你?可是婵:我的婵……”
“我原先也这么认为。”维雄说,“可我觉得我父亲那老家伙说过的一段话也许更有道理。”
李汉望着维雄。
“他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军人的价值?你们以为军人的价值就体现在是否永远被人们铭记和感激?如果有一天,他们的墓碑前没有了鲜花,他们的价值也就随着消失了。要知道,人们可以遗忘你的牺牲,但这遗忘并不改变你的价值。因为军人价值不是存在于人们不可靠的记忆中,而是取决于你的牺牲是否推动了国家和民族的进程。就拿二十年前那场边境战争来说,硝烟散去不到五年,边境上早已是一片和平。烈士陵园里半人高的荒草代替了鲜花,但历史就在那些藉藉无名的士兵倒下的地方开始了最初的启动。你们必须看到,正是那场战争,正是那些士兵的牺牲,打破了这个国家与西方世界几十年对立的僵局,这一打破最终导致了我们国家在国际社会中形象的改变,从而使我们搞经济建设最迫切需要的资金源源不断地涌进了这个国家。我们的现代化进程,就这样开始了。
追溯起来,它正是开始于二十年前的那个大军越过界河的早晨。二十年后,不管人们是否还记得那些牺牲者,他们都可以问心无愧的对后人说,是他们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政写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这就是军人的价值。”
“老爷子真是这么说的么?”李汉问维雄。
“我不敢说一字不差。”
“回去后,我要当面向他致敬。”
这时,浅沼被人用担架拾过来向李汉告别。
“李,我非常难过,为她,也为你。”,“谢谢。我也替她谢谢你。”
“你很了不起,想想看,你干了多大一件事!”
“没有你,我决不可能把事情干到底。”
“但愿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但愿这世界上不再发生这种事。”
浅沼向李汉伸出手来,被李汉紧紧握住。在两人松开手的同时,李汉突然伏在浅沼耳边问道:
“告诉我,你怎么猜到‘她病了’是771513457?”
浅沼没有回答,而是从衣袋中掏出一只袖珍计算器,在上面打出了sheisill的英文字母,然后把计算器倒过来,递给李汉看。于是SHEISILL就成了77151345。
伊尔一96—300型飞机在一万八干公尺的高度上由西向东平飞。一路上,李汉坐在机舱的后部一言不发,维雄始终在旁边陪伴着他。在他们中间,是婵的灵枢。棺盖上平放着李汉刚刚获得的那八枚勋章。
尾声
香港 2000年3月6日
下葬那天有雨。他一直站在雨中看着殡葬工人把墓坑挖好,然后他谢绝了那位年长一些的殡葬工的好意,执意要亲手把婵的灵枢放入|穴中。然后又亲自用铁铣铲起一锹湿湿的红土,均匀地撒在了棺盖上。他觉得湿土落在上面发出的空空的回声,震得自己耳膜发痛。
幸亏在下雨。他可以让泪水尽情地和雨水混为一体在面颊上涌流而不必顾忌什么。
那是前天的事。
现在雨已经停了,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墓地的土很湿软。月光蒙蒙的照着,远远近近的墓碑上闪着幽暗的微光。好像是回到香港后,头一次看见月光。
李汉再一次来到这里,这是婵死后的第七天,民俗把这一天称作“头七”。他并不信这些,可他还是来到了这里。他为她带来了一束鲜花和两杯酒。一杯是血玛莉,另一杯是蓝色梦幻。
这个时候,如果他打开随车电视,就会看到詹姆士·怀特在距地球三百公里高的太空中,向人类做最后的道别:
“今天,我拒绝了我的国家为我派出的紧急救援小组,乘坐从卡纳维拉尔角发射的航天器,前来太空新闻中心营救我的计划。我对他们说,人类真让人绝望。尤其是西方,她在刚刚结束的那场世界性劫难中的种种表现,已使我对她无法再抱任何希望。我们都知道,当一个物体的抛物线到达一个顶点时,就将不可避免地开始它的坠落。这正应着了某位东方哲人说过的一句话:
先盛先衰,后盛后衰,先衰先盛,千年一易。
现在,这位东方哲人的话正在其祖先的土地上应验。东方之子像一个黑头发的大卫,正仰起他的抛石器,把他的希望像石子一样带着尖锐的哨音,抛向近乎无限透明的苍窜……眼下我们还不知道它的顶点将在哪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正在地球的边缘冉冉上升的朝阳,将属于他。
除此之外,我将不再有什么话留给你们。
我想把最后的话留给我的女儿安妮和我的小狗柯比。你们是我离开这个大气包裹的星球时,唯一的眷恋。
别了,安妮!
别了,柯比!
晚安,美利坚!早安,亚细亚!”
这一切李汉都没有听到,他听到的是从墓地里传出的低低的缀泣声。他心里一紧。这时他看到朦胧的月影下,一个腰身微驼的黑衣男子,正扶碑而立。那正是婵的墓碑。
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人是谁,但他不想惊动这个悲伤的老人。
老人也觉察到了他的到来,便像个幽灵似的悄悄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走过去,看到墓碑前放着一束红色的康乃馨。他把自己手中的鲜花轻轻放在那束花的旁边,也是一束康乃馨。然后,他在墓前把蓝色梦幻一饮而尽,再把那杯血玛莉洒在碑前。月光下,那酒看上去像是一滩暗红的血。
后来,他回到车上,在开车前,他习惯地拿起随车电话,按下了那个他曾经无数次拨打过的电话号码:
90979977
他把话机放在耳边倾听着。他知道这个电话已经销号,不可能再打通,但他还是静静地等待着,希望奇迹出现。让他倍感意外的是,电话居然接通了,振铃声一遍一遍地响着,就是没有人来接。
他想,等等,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就会有人来接。
等待的结果是铃声变成了忙音。
他知道那一端永远不再会有人接他的电话了,想到这儿,泪水慢慢地漫上了他的眼眶。
今夜,他可以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淌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发誓,然后,我就把你永远埋在这儿,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