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末说,你们还要政府救济啦?”民兵队长的脸色灰暗下来,眉头蹙起。
“那敢仔好啦!”老太婆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赶紧借题发挥说,“咱人民政府真是青天,就知道关怀百姓……”“住你的嘴吧!”水山激怒起来,“说干脆点,你们借不借?”“没有,上哪去搞啊?”老头子摊开手。
“是啊,要去偷,政府还不依哪!”老太婆满腹苦衷。孙守财又反攻了,怒冲冲地说:“江水山!共产党办事讲的是个公道,老东山家的粮食不比我少,你怎么不叫他借?”
“是啊,他比我也不差些!”老头子紧跟上来。“这末说,你们承认有粮啦!”水山站起来,“东山大爷也要借,一会他就来。”
“哼,别说好听的!人家老东山的儿媳妇春玲,是个青妇队长,又是指导员的闺女。有一家当官的亲戚,不用借啦!”老太婆也开火了。
“你造谣!”江水山厉声反驳她;但当他看见新子一人悻悻地跑了进来,就顾不得老太婆了,不等对方开口就问:“他还不肯来?”
新子忿忿地说:“我给他讲道理,他闭着眼听着。末了我问他来不来,他问是自愿吗,我说是。他说他不自愿!我再怎么说他也不理睬啦!诸葛亮难请,三次也行了,可老东山……”
“你就这末老实,不能说是政府的命令,非来不可!”民兵队长怒不可遏地说。
新子道:“你不是不叫动命令,对中农要团结,要说服吗?”
“这……”江水山的嘴张了两张,说不上来了。那孙守财舒了口气,掏出烟袋,冷冷地说:“毕竟是人家老东山见多识广,懂得政策!嘿嘿,行!民兵队长,俺们都是老中农,一律的待遇,政府对待老东山怎么样,也该对我怎么样,省得人家闲话政府不公平,不错吧?”“不错。我老糊涂,不知咋办,就看老东山的作为,他怎么办,我怎么办。”那老头子说,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就是的。”老太婆笑逐颜开了,“政府不是要学样子吗?老东山就是俺们的样子,学他,俺错不了。”
如此一来,会场上的气氛变了,三位老中农轻轻松松,占了上风。江水山感到压抑的痛苦,心里直恨老东山。他要马上去找老东山,却又被这几个中农的神气所激怒。他又改变了主意,冲他们说:“不要拿老东山做挡箭牌!你们说自己的,到底借多少粮食出来?快!”
“民兵队长!”孙守财猛烈地反抗起来,“难道说,老东山是指导员的亲家,你的同宗同族,就真拉起私情来啊?”“你胡说,谁拉私情!”新子大怒。
“不拉最好!实对你们说,我姓孙的家里粮食有,要借也不难,你能说动老东山,他肯借出一斗,我借十升。要不,一粒也别想!”孙守财说着磕掉烟灰,扭身向里边走。老头子接口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和孙守财站到一起了。
老太婆边向那两位同伴跑着靠拢边说:“我早这末想了。”“你们……”江水山盯着那三位挨在一起的富裕中农,气得满脸发紫,奋力将想要骂出来的言语压了下去,说,“好吧,你们在这等着,老东山来了再继续开会。”
“行!”孙守财沉着地应道,“不过天响了你找不来,我可要回家去吃饭。耽误了生产,政府也不依。”
江水山刚走出门,新子悄声对他说:“老东山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死活不出门,也不能动手拖,那可怎么办?”“嗯……”民兵队长停住了,想了一刹,回头向屋里叫道:“走!你们三个一块去。”
“上哪去?”三位中农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六只眼睛都惊圆了。
“开会!”民兵队长不容分辩地说,“会场改在老东山家里。”
老东山在狗吠声中不耐烦地开了大门。他的眼睛象闭着,其实他把门外的四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并且马上判断出来人的用意。他有点懊丧——开门开错了。现在,为首的一人已经跨进了门槛,他想给对方来个闭门羹也晚了,只得让他们进了院子。
江水山为老东山预备着满肚子怒火,可是刚才在门外等着开门的当儿,被门框上的那块显眼的“军属光荣”牌抑制了一下。他招呼另外三位老中农坐到院子石条上,自己仍旧站着,向老东山和蔼地问道:“大爷,家里的人都不在?”“嗯,都有事去啦。”老东山闷声地回答,心里暗骂:“混帐小子装成好面色,想打听我侄女。作别想好事!”“听说你在家拾掇牲口栏,完了吗?”水山关心地打量了牲口棚一眼。
“完啦!”老东山没好气地说,背对江水山坐在小板凳上,心想:“你水山不用对我这末客气,给我磕头我也不会把侄女给你,想占我的房产……哼!黄鼠狼给鸡拜年……”“好。大爷,刚才请你去村公所开会,听说你没工夫,就到你这里来开。”水山提高了声音,“现在就继续开咱们的会。开会为救济缺吃户。我们的革命正处在紧要时期,为了巩固解放区,消灭反动派,支援解放大军……”接着,民兵队长又将在村政府讲过的道理重复了一遍,最后问老东山:“大爷,懂了吧?”
“不错。”老东山闭眼抽烟,安静地听完,简练地回答。“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是借粮吗?”
“对!你借多少?”
“自愿吗?”
“完全出于自愿!为打反动派,这是不用强迫的。大爷,你是军属,一定能带个头,给他们这几个做个榜样。”
“我不自愿。”老东山泰然自若,平声静气地说。“我也不自愿。”
“我也不自愿。”
“我也不自愿。”
象放连珠炮一样,孙守财、老头子、老太婆,一声比一声高地跟着说道。
江水山用力吞下口唾沫,克制着冲心而起的怒火,说:“我问你们,你们家的粮食是哪来的?”
“自己流汗挣来的。”老东山理直气壮。
孙守财提高嗓子:“民兵队长!咱可不是地主富农,没压迫、剥削人!”
“要是地主阶级,也不和你们讲这些道理。”江水山气愤地挥了一下右臂,“粮食,你们自己挣的?哼,要是没有共产党、人民军队打走日本鬼子,消灭反动派,你们能过得安稳吗?啊!”
“这个不假。”老东山承认道,“我没反对过人民政府,叫干什么干什么,交公粮少一点也补上,我儿子也参了军。”“好,算有认识。”水山缓和地说,“现在,政府要解决缺吃人家的困难,请大家帮帮忙,这有什么不好?来,大爷,你借多少?”
“自愿吗?”老东山顺口就问。
“自愿。”
“我不自愿。”老东山站起了身。
其他三位也都跟着站起来要走。
江水山盯着他们,脸色煞白,厉声喝道:“上哪去?回来!”
富裕中农们象听到立正口令一般,齐齐地停住。“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江水山激怒得嗓子有些发沙,挥着紧握的拳头,“脑袋是石头做的,不砸不开!多少人在前方流血牺牲,去进行革命,打得日本鬼子完蛋,反动派灭亡,你们却把儿女留在家,养着肥牛,买下好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个个吃得肥头胖脑。现在人民有困难,叫你们借出点吃的来都不愿意,你们还想干什么!啊?说呀,顽固不化的中农们!”
老太婆瞧着江水山腰间的手枪,吓得躲到老头子身后。孙守财和老头子紧张地望着江水山。老东山依然神态沉着,眼睛还是半闭着。昨天晚上开过动员会,淑娴回家劝过老东山,要他借出一些粮食。老东山本来不予理会,但是转念一想,好几年前的地瓜干再不用,就变坏不能吃了。他原来打算用它喂猪,可要是现在借出去,秋天别人还新的,倒是很合算。另外还有几百斤因为价钱不高而没卖出去的陈玉米,不吃也要发糠。为此,他就答应了。然而,今早上他出去拾了一趟粪,回来就变了卦。淑娴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不自愿。这是王镯子使的坏。她在村头上告诉老东山,听人说前线很吃紧,国民党不久就要过来了。老东山对王镯子的话是不轻易相信的。上次她说参军是去苏联就是假的,但对国民党是不是能打过来,他在心中早有顾虑;加上外甥女这一说,他就又采取以防万一的做法。老东山心想,反正是自愿的事,何必去多管?就老老实实留着自己的陈旧东西吧,不去贪心秋天别人还新的了。老东山拿定了主意,根本听不进江水山的大道理。他心里不慌不忙,稳重自若:反正是要自愿。
见中农们不动了,江水山接上说:“人民政府哪次说过谎?到秋天一定还。借条上都给你们盖政府的大印,政府保证有借有还。”
老东山哼了声说:“有它保险吗?”
“保险!”水山响亮地回答。
“怕只怕,到秋天借条就不好使了!”
“你说什么?”水山的眉毛扬了起来。
孙守财赞同老东山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谁敢担保中央军打不进来……”
“混蛋!”江水山咆哮起来,脸色发青,抢上去抓住老东山胸前的衣襟。他马上又松开手,去抓手枪柄,“你们这些反……”
“江水山!我是中农!”老东山的眼睛大瞪,后脑勺的小辫子在颤抖,紧张地呼喊道。
江水山抽枪的手突然停住,他身子晃了一下,依在墙上,急促地喘息过一会,他平静一些,愤怒地斥道:“富裕中农,你们这些守财奴!害怕变天呀!妈的,都和你们几个家伙一样,不用说国民党反动派早来啦,日本鬼子也早把中国吞了!呸,我们中国不都是你们!我们的人多得很!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放明白点,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出路!我们的大印不保险?岂有此理!过不了多少天,人民政府的印在全中国都管用!一句话,你们到底借不借粮?”
“我不自愿!”老东山把手一摆,转身向屋里走。其余三位朝大门迈步。
江水山怒喝一声:“站住!”
四位老中农又整齐地立住。
老东山扭着脖子,恼怒地质问:“江水山!你要干什么?”“我要借粮!”江水山走上前。
“共产党可不许强迫!”老东山警告道。
江水山嘴唇发乌,怒焰炙烧着心胸,咬着牙说:“共产党不强迫好人,对反动派还动枪杆子!”
“我是反动派?”老东山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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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中农!”其余三位象是在合唱,异口同声。“我才没动枪。”江水山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明白告诉你们,不答应借粮,这个会就一直开下去,永远不散!”富裕中农们面面相觑。老东山抗议道:“江水山,你犯法!”“我们要告你的状!”其余三位又应和着。
“有什么罪我江水山担当,粮食非借不可!”江水山断然地回答。
新子跑进来,说村长叫水山有事。
富裕中农们舒了口气,这下可解围了。
但是,民兵队长更加严厉的措施又下来了。江水山大声地说:“限你们在晌饭之前想好,不然,派民兵到你们每家去检查。”
“啊!”老东山和三位老中农都大惊失色地叫起来。
新子拍了一下大枪,说:“我在这守着他们吧?”“不用守,看他们谁敢违抗政府的法令!走!”江水山带着新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天哪,我的命啊!”老太婆嚎起来,见江水山走远,她愤恨地诅咒道,“伤天良的江水山!怪不得老天爷叫你缺只胳膊,你这末狠心折腾人,叫你有媳妇生出孩子也少只胳膊!”老东山忿忿地说:“生孩子?他那样的东西,谁给他个媳妇!”
“东山哥,”孙守财向老东山祈求道,“你带个头,我们就是不借,谅他江水山也不敢强迫。”
“敢,他敢!”老东山无可奈何地悲愤地说,“政府,法令……”他冲着墙外的菜园方向太声吼道:“儒修家的!找你男人回来,找淑娴……”
孙守财、老头子、老太婆一齐关注地询问:“你要怎么着?”“借,借粮!”
江水山来到学校,春玲兴奋地告诉他:“水山哥,发现蒋殿人的鬼啦!”
“啊!”水山警惕起来。
“你再说一遍吧,大爷。”春玲对旁边的冷元说。“是这末回事。”曹冷元说道,“我在蒋殿人家扛了大半辈子活,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吗?他打的粮食是卖得多,可剩下的也不少。我听你们的吩咐,老留这上面的心。方才我下地回来,走在蒋殿人南场上,见一大堆鸡在草垛那吃得正欢。我寻思:怪呀!那垛草有年岁了,哪来的粮米?走过去一看,草边上撒了不少麦粒。我用手向里一扒,那些草有人才动过,越往里麦粒越多。那草捆子都是虚掩的,不用费力人就进得去。我寻思不好随便动,就把麦粒拣了些,又重新把草捆放好。你们看,这不是陈麦粒是什么?”
江水山看着老人手里的麦粒,气愤地说:“这老滑头,鬼把戏真刁!”
“水山,咱们去草垛里扒吧!”江合提议道。
民兵队长摇摇头:“不,这末办便宜了反动派!他一定不止这一个洞。”他拍了下手枪,“老混蛋,这次再叫你嘴硬!村长在这收粮分粮;青妇队长!走,咱们去和蒋殿人理论。”
江水山和春玲走后不久,那四家富裕中农,先后挑着粮食、地瓜干找来了。他们有的搬了几趟,四家总共借出一千五百多斤粮食,三千多斤地瓜干子。
江合惊喜异常,心里赞道:“到底是穿过军装的人,水山真有两下子!”他很客气地给他们一一打了收据。
老东山领着大儿子儒修,孙守财和弟弟两个,都一句话没说,接过收条扭着脖子就走。
那老头子迟疑着;老太婆胆怯地问:“村长,还去俺家检查吗?”
“检查什么?”江合有些奇怪。
老太婆还想唠叨几句,见老头子转身走了,她也慌忙领着儿子走回家去。
“找几个民兵。”江水山走到街口,停住了脚步。“水山哥,要动武吗?”春玲一惊。
“说不定。”江水山皱起眉,“蒋殿人是笑面虎,光软的不行,必要时要动武。刚才对那几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