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江水山皱起眉,“蒋殿人是笑面虎,光软的不行,必要时要动武。刚才对那几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没出上气,遇到反动派捣乱,可不客气!”
春玲觉得有理,就跑着叫人去了。
村里的青年民兵早就不多了,有几个又跟着指导员出发了,年岁大点的下地还没回来吃午饭。春玲把夜盲的新子和玉珊姑娘找了来。
“都武装起来!”江水山吩咐道,“到时一切听我的命令。”
新子背着大枪,把手榴弹给了玉珊一个。春玲回家把父亲的大枪背上肩。他们走到半路,碰到扛着锄头背着野菜篓的明轩和明生。
“真棒,人民的武装!”明轩赞叹道,“玲姐,你们上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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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事。你俩快回家吧,饭在锅里。”春玲吩咐道。明生瞪着眼睛看一霎,说:“不对,姐你哄人。你要去当兵,我也去!”
“哪里去当兵?”春玲笑着,“是去工作。”
“水山哥,你说?”明生望着江水山。
“打反动派。”
“上战场?”明生追一句。
“是啊。”
明生放下野菜篓子,拉着春玲的胳膊,着急地说:“姐,你去,我也去!领着我……”
“哎呀,看你急的!”春玲安慰他,“不是上前方。”“不,水山哥不哄人。姐,你走了,丢我在家,我不干!我也去打反动派!”明生急哭了。
“嗳呀,明生!离姐就不活了?你可真有出息!”玉珊笑着说,“俺们是去向地主算账呀,傻孩子!再哭我不要你当广播员啦!”
“你还不知道水山哥的脾气?他不是管什么工作都叫打反动派吗?”春玲看一眼水山。
“对啦!”明生含着泪笑了,“玉珊姐,我不哭,没哭,还要我吧!要我,啊?”
“真不害羞,一时哭一时笑,咱可不敢要你。”尖嘴闺女逗弄他,“到时广播着胜利消息,你哇一声哭了可不糟啦!”“姐,你给求个情!”明生求助。
“好,你玉珊姐要你,一准要。”春玲说,“你们回家吃饭吧,干一上午活,肚子叫啦!”
“没叫,姐!你听听。”明生挺着肚子。
“我听到啦,刚叫过。”春玲把菜篓给他往胳膊上套好,“快回家吧!”
“那好,我送回菜再来。”明生飞快地跑了。
弟弟刚走,哥哥又上来了。明轩把锄头和枪一样贴身竖着,朝水山大声喊道:“报告队长!儿童团长能参加战斗吗?”江水山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赞叹道:“好小伙子,够劲!回家武装起来,目标,地主蒋殿人家!”
“是!”明轩向后转,箭一般地奔出去。
这弟兄俩可够快的,江水山他们刚进蒋殿人的胡同口,他们已喘吁吁地赶上来了。
明轩扛着红缨枪。明生跑到就嚷:“姐,你们都有枪,我呢?”他张开两只空手。
新子掏出颗手榴弹给他。春玲忙说:“这可不能闹着玩……”可是仔细一看,她就放了心。
明生兴奋地接过手榴弹,又晃着叫道:“怎么这手榴弹这末轻呀?哎,和玉珊姐的也不一样。”
“你小,重的扔不远。你那个打起来,比我的还响。”尖嘴闺女毕竟会说话。
明生把线绳裤腰带解下来束在外面腰上,将练习用的木头手榴弹学着水山别手枪的样子插在身前。他一手抓着手榴弹的柄,一手提着裤子,雄赳赳地跟在人们的最后头。蒋殿人闻声抬起头,望着进来的武装人员一时呆住了,但很快以满脸笑纹掩盖了惊惧的神色。他客气而亲热地招呼道:“啊,水山来啦!还有青妇队长……快进屋坐吧!”
江水山跨过门槛,春玲几个堵住门口。水山扫了蒋殿人一眼,说:“我们来有公事。”
“啊,干儿子,真希罕哪!水山,有事坐下说吧!”蒋殿人的胖老婆从里间迎出来,“水山哪,你妈好吗?唉,这些天也没去看看老妹子,真想啊!”
胖老婆话音刚落,蒋殿人立刻接上道:“是啊,水山他妈的身子,就为水山他爹的死闹坏的。唉,那年月闹革命,真是把头揣在怀里。我和水山爹遭的那个风险,如今想起还寒心。”
“谁说的不是……”“这些还是留下再说吧!”江水山打断胖老婆的话。他镇定地说:“你们是地主,政府的法令也该知道。来干脆的吧,把埋伏下的所有财物、粮食交出来!”蒋殿人一愣,大惊失色地说:“水山哪,这可是笑话!我干过革命,以奉公守法为本分,我的所有家当不都在上次交公了吗?”
“真的都交了吗?”春玲盯着他。
“我长这末大,不知瞎话怎么说的。”蒋殿人沉着而老实地垂手弯腰,“在清算的时候,你们不是屋里屋外都搜了吗?”春玲抢上一步,大声质问:“我问你,蒋殿人!你南场上那个草垛有多少年啦,怎么会有麦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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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殿人浑身一震,急忙回驳:“这是哪有的事?”“有人看到啦!”新子说。
“谁撒这个谎啊!”胖老婆喊道,“那可丧天良啊!”“要把麦子给你们看看吗?”春玲追逼一句。
蒋殿人摇头:“麦子有的是。你们能指出人来吗?”他是探测虚实。
“冷元大爷亲眼见的!”玉珊的嗓子又尖又响。胖老婆张了几张嘴,忽然抹着鼻涕叫道,“嗳哟哟,冷元大兄弟!你在俺们家这多年,可没亏待你呀!你一个人干活,俺养着你全家。你不感恩倒也罢了,何苦恩将仇报,坑害好人呀!”
“呸!”春玲气得啐了一口,脸儿透红,“我大爷的腰都叫你们压弯了,血叫你们吸干了!你还有臊脸瞎喳喳!我问你,你们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住的盖的,都是哪来的?啊!”“说,你这地主婆!”明生赶紧跟上来。
蒋殿人在紧张地考虑着对策,苦思退兵之计。听到春玲这一说,他怕把给他当过三十年长工的曹冷元找来。这样一来将把事态闹大,象去年土地改革一样,形成对他的控诉会。他猜测江水山领着两个闺女一个“瞎子”和两个毛孩子,冒冒失失闯进来,无非是借着兴许是他昨夜急着躲避巡夜的民兵撒在草垛边上的麦粒,想诈他一下。于是,他平心静气地说:“民兵队长,青妇队长!不要去追究那些啦。我蒋殿人要真窝藏粮食不交公,那真不是人。你们要不信,看看我家吃的饭。”
胖老婆立刻掀开锅盖,白色的蒸气冒上空间。
锅里是一片粗糠拌野菜。
“你们当干部的亲眼瞅瞅吧,是人还有藏着粮食不吃,吃狗食?”胖老婆悲怜地说,要将锅盖盖上。
“等等!”春玲喝住她。因为姑娘以主妇的敏锐,从浓烈的野菜味中嗅辨出一种别的气味。
春玲上去拿过铲子,把锅篦帘向旁边一掀,底下露出白生生的东西。
“大米!”明生叫道。
在一旁怒视地主夫妻的江水山,突然聚起额上的粗皱纹,从牙齿缝里喷出来:“妈的,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蒋殿人捶着心口道:“不瞒你们,是我身子不好,老婆留点米,可再也没有啦……”
“妈,我要吃的。”蒋殿人家十二岁的男孩子,从外面跑进来。
胖老婆喝道:“吃什么,吃!穷根,就知道吃!”孩子哭叫道:“我要吃,吃饼。”
“呸,哪来的饼!”胖老婆慌忙喝断孩子。
“怎么没有,你夜里烙的那末些……”
“混帐东西!”胖老婆大怒,赶上要打。
春玲冷笑道:“你别来这一套,遮不住丑啦!”
那孩子连忙改嘴:“没有饼,俺妈夜里没烙饼。”
蒋殿人脸色苍白了,颓唐地坐到锅灶台上。但他马上又镇静地说:“我向政府坦白,总共留下五十斤麦子、二十斤米……”
“住嘴!”江水山眼睛里迸发着火星,厉声喝道,“蒋殿人!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底细,赶快把全部财物、粮食交出来!”蒋殿人平静地微笑着:“水山,这是没影的话。我入过党,当过村长;虽说是地主,可也有点见识。哪个有良心的,能眼看大伙少吃的,自己把粮食埋地下?”
在江水山眼中,他这笑是擎戈舞刀的挑战。他一步冲到蒋殿人跟前,怒道:“你有良心?你有反动派的良心!要是我们找出来怎么办?”
“你们要是在我家翻出藏着一点东西,蒋殿人愿请死罪!”他发誓了。
“你把东西藏严了,当然翻不到!”春玲愤慨地说。蒋殿人把两手一摊:“这就不好办了!我说没有,你们说有;叫你们找,你们又不找。这叫我奈何呀?”
“说!你南场上藏粮没有?”新子亮着大枪威吓道。
明生紧跟着晃着木头手榴弹,发出警告:“再不说我甩啦!”由于他两手只顾去示威,忘记没束裤带,裤子滑了下来。玉珊忍住笑,拍了一下他的光屁股。明生无暇理会,把她的手挡开了。
蒋殿人无可奈何地说:“我说你们不信,好,算我场上草下有粮食,你们去找吧!”
“不去。”新子、玉珊刚要走,被水山喊住。他朝蒋殿人说:“你这是什么话?粮食、财物是你——地主分子剥削人民的,你该老老实实还给人民。共产党不是抢你,明白吗?”“这就难了,我不知道哪儿藏着东西。”蒋殿人弯下腰,要撒赖了。
江水山气炸了。他抓着蒋殿人的衣领把他揪起来,喝道:“你这个反动派!到底交不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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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殿人反抗道:“江水山!你敢随便打人?”
“罪证俱在,对反动派要革命!”水山斩钉截铁地回答。
胖老婆哭喊:“江水山,救过你爹的命都忘啦!”江水山把蒋殿人猛地推出去,气宇轩昂地说:“共产党员的儿子不和反动派留情!”
蒋殿人倚在墙上,小眼睛仇恨地瞪着,恶毒地说:“你们共产党,就这末翻脸不认人!”
江水山喷地拔出手枪,向大腿上一擦——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他脸色铁青,前额上被蒋子金刀砍的月牙形伤疤,象血一样闪着红光。他深恶痛绝地说:“你他妈的敢糟蹋我们党!老家伙,叫你尝尝革命的滋味!拉出去,枪毙啦!”新子、玉珊冲上拖住蒋殿人就走。
胖老婆和孩子大哭着要跟上,被明轩、明生弟兄堵住。明生高擎木头手榴弹喊道:“不准动,动我炸你们!”胖老婆和孩子吓得退回屋。
蒋殿人走到院子里,脑袋才清醒过来,心里说:“不经批准敢杀人,你们吓唬别人去吧!”他静等江水山收令。春玲跟在水山一旁,见他真准备打死蒋殿人,心跳起来,着急地提醒他:“水山哥,你要……”
“不要管!”被巨大的怒火炙烧着的民兵队长,抡了一下手枪,“对反动派,咱们不可惜子弹!”
蒋殿人一听,心全凉了。他知道被他暗害了的共产党员江石匠的儿子的血性和他父亲有连根,江水山真会叫他脑袋开花。立时,蒋殿人全身瘫痪了。
没等丈夫拉出大门,胖老婆嚎啕着奔出来:“放下吧,饶命啊!天哪,我招!我全说出来……”
从蒋殿人场上的陈烂草垛底下,打开了一个巨大而严实的地窖,从中挖出五千多斤麦子和稻谷。从他过去的牲口栏里的地下室中,挖出七千多斤粗粮,有的因年久受潮已霉烂。有一部分粮食,是上次清算前急着埋藏,就倒在土窖里,有很多都生出长长的芽子了。最为惊人的,是从蒋殿人四十多岁就为自己和老婆在西茔里修盖的坚实庞大的墓|穴里的两口棺材中,找出七块金砖,四十三个金元宝和大批的银元、首饰。
把粮食、浮财运到学校大院里,人们都争先来瞧。看着这些东西,尤其是被糟蹋的粮食,人人咬牙切齿,个个怒火冲天,要把蒋殿人拉出来审判杀了才痛快。
那明生兴高采烈地在人群里串,一手举着手榴弹,一手提着裤子,向人们讲述蒋殿人一家的丑态,炫耀他的参战功劳。
玉珊姑娘拍着他露出的半个小屁股,说:“好兄弟,反动派投降啦,快把你的武器收起来,裤子束好吧!在人跟前露出半个腚,不害臊吗?”
“别急,玉珊姐,顾不上啦!”明生把裤子一提,又在人群里挤着叫:“谁看到新子哥啦?”他好不容易找到新子,要求道:“新子哥,把你的手榴弹给我吧,我好再跟你们去打反动派!”
新子挺慷慨地说:“行,你打仗够格啦!这次有功,赏给你吧,可不要叫它走火炸啦!”
人们看着木头手榴弹,笑声哄然而起。明生却提着裤子高兴地叫道:“走不了火,我好好保管它。”
“明生,”春玲赶过来,把弟弟的裤带束好,“快回家吃饭,不饿吗?”
明生承认道:“真的,肚子叫啦!姐,你不吃吗?”“我还有工作,你先回去吃吧。”
“那好,我把饭给你闷在锅里,保你回来还是热的。”明生叫着轻快地跑了。
江水山在物资、粮食跟前走来走去,脸上少有地洋溢着兴奋的笑容。经过大半天的劳累,感情老是处在极度的紧张、激动中。他左肩的伤疤早在发烧,中午饭过了好长时间他还没吃饭。——这些,水山都没觉得。他又站到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尽情地望着物资和涌进走出的人群。
春玲走到水山身边,望着他那苍白的倦容,淌下的汗珠,关怀地说:“水山哥,你快回家吃饭吧!这儿有村长和俺们几个行啦。”
“不饥困呀!”水山愉快地回答。
“人家快要吃晚饭了,你中午还没张口,怎么会不饿?”水山看着那些粮食,从内心发出热烈的声音:“玲子妹!你说我怎么会饿?看也看饱啦!嘿,这下子解决问题啦,缺吃的穷人肚子要进粮米啦!春玲,你说咱们这场仗打得值得吧?”
“当然值得!”姑娘赞许又自豪。
“你说,这末做对不对?”
“有点过火。可是对地主,这不算什么!”春玲气愤地说。“刚上来我只想给蒋殿人一种威胁,没想真干。可是反动派到底是反动派,他胆敢拿私人面子来侮辱我们的党!”江水山又激怒起来,“当时我真恨死那家伙,他要不投降,我就消灭他!”
“你就没想到政策?”
“政策,当时没顾得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