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说:“还留着过年吃饺子呀!”
两个弟弟齐声回答:“过年吃不吃一样过,姐姐要紧!”姐姐说:“留给妈妈过周年用呀!”
大弟弟答:“妈知道革命要紧,姐吃了她不生气。”小弟弟道:“对,妈活着时把好点的东西都给干部吃。”姐姐为难,想一刹,忽然说:“你们忘啦,留点麦子有伤员路过时好用呀!”
象谁扭住明轩的手,他看了瓢里的麦子一眼,轻轻放下了。
春玲满意地说:“好兄弟,这就对啦!你们的心,姐知道,这比我吃好的还强,姐吃起糠菜也是甜的呀!”
出民工的人们很快就集合好了,村公所的院子里吵吵嚷嚷,要出差的人们正在忙着整理工具,备好牲口。十三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女子,出于被批准参加这次为妇女争光彩的远途支前工作而振奋,一个个动作敏捷利落。嗓门儿也故意放得又高又尖。
那胖胖的巧儿姑娘,腰束皮带,头戴一顶旧军帽,扁担象枪一样扛在肩上,有意叫给旁边的玉珊听:“哼,三百里路算得什么!我挑它一百斤,三天打个来回,和没拿东西一样。玉珊,你说是不是?”
玉珊姑娘坐在门槛上,两手揪扯着手帕,眼睛嫉羡地在出案的女伴儿的身上打转。见巧儿问她,她装做没听见,把头扭向一边。
“玉珊同志呀!”巧儿又凑到她跟前说,“你别担心,象咱青妇队长说的,我们一准唱着胜利歌儿回来,也有你一份光荣!哎,”她边说边转动着身子,“你看我威武不威武?皮带束得歪不歪?帽子正不正?”
“威武!不歪!正!”尖嘴闺女没好气地回答,陡地站起来,跨步出了门。
玉珊走到街心,听到有人唤:“玉珊子!”
她一看,是春玲叫她。她再看,春玲的胸前斜背着用白包袱做的干粮袋,草帽搭在背上,腰束一条红皮带,浑身上下整齐利索。玉珊心里禁不住说:“真棒,俊,美!”她紧赶到春玲跟前,说:“青妇队长,我正找你!”
“什么事?”
“我对你有意见!”
“好。”
()
“你讲讲明白,我哪一方面赶不上李巧儿、江秋风她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支前?”玉珊忿忿不平地说,嫩脸儿绷得和苹果一样光。
春玲嘻笑着道:“看把你气得这个样子,嘴噘得能拴住驴啦!”
玉珊噗哧一声笑了,央求道:“好姐姐,你想不要我生气,就答应让我去吧!人家的心你还不知道,真急得冒烟啦!”“起火也不行!”青妇队长严肃起来,“道理讲了多少遍,都出去了,村里的工作怎么办?革命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儿,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有时就得制着自己,服从整个的需要。”玉珊想了一会,承认自己错了,说:“都怪我落后,春玲姐!下次再不啦!你说,为这我还能入上党不?”“只要一心为革命,处处听毛主席的话,改正缺点,党会要你做闺女的。”
玉珊又高兴了,说:“好青妇队长,以后你品着我吧,一准样样做模范!”说着,她用手帕给春玲揩汗。
春玲挡开她的手,把手帕扯到自己手里,拭着汗津津的脸。
玉珊一旁看着,情不自禁地说:“春玲姐,我真喜欢你!你现时这个装扮和神气,真象个又俊又强的青年。玲姐,你要是个男的多好,我一准做你的媳妇……”
“傻妮子,胡说些什么呀!走,找我大爷借条扁担……”
两个姑娘在街道上边走边小声说着话儿。春玲要玉珊在村里好好工作,学得老练一些,记住指导员的话,把后方当做前方,一点也不要松劲。她们又扯到淑娴,说自她和孙若西订了婚,情绪消沉,没有以前那样起劲了。这次出民工,也没叫她去,为的是老东山得了病,让她在家帮忙照顾。春玲和玉珊都说要多帮助淑娴,使她不要老沉溺在个人生活的小圈子里。事实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离开革命的潮流,离开集体和斗争,也得不到个人生活的幸福。从淑娴,又联系到老东山。她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些分歧。春玲说:“这一阵子,他有些转变,也算得是进步。分给他家的支前工作比过去干得痛快些,讲价钱少了。有时他还主动去读报组,关心时事,听到胜利消息,满高兴的。”
“我看他不是出于真心。”玉珊道,“他对工作比以前好了些,是因为希望咱们得胜利,不然他是军属,反动派来了要杀他的头。关心时事他是害怕,怕敌人来。这算什么进步?”“你说的有些在理,他的心情兴许是这样的。不过就是这样,也是进步,是和咱们站在一条线上。俺爹说过,全国都向共产主义的方向走,东山大爷那样的人扭不过大势,早晚也要跟上来。玉珊,人的思想转变不能急。”
“我就是生气,他还把冯寡妇当神仙供。”
“象他那种人,哪能一下全变好了?我嘱咐过淑娴,不要让他听巫婆胡摆布。唉,别人的话他很难往耳朵里装。”两位女友说着说着,来到曹冷元的家门口。桂花招呼道:“进来坐会吧,两位妹子。”
玉珊先跨进门,抢过桂花怀里的孩子,笑道:“嫂子,吉禄哥的信上说什么?”
“丫头,你怎么知道他来信了?”桂花羞怯地笑着说。春玲接上道:“玉珊不光嘴尖,耳朵、眼睛也够灵的,谁家的事也瞒不了她。”
“嫂子,信上究竟说的什么呀?”玉珊不饶人。“没写多少话,要我努力进步,参加生产。”桂花挺认真地答道。
玉珊的玩笑又来了:“一准还有体己话,上面写着‘亲’一类的字儿没有……”
“玉珊子!”春玲叫着瞪了玉珊一眼,因她见桂花的脸很不好意思了。
玉珊做了个鬼脸,说:“没关系,嫂子生气了,我赔礼。”“你再嘴尖,赔礼不行啦,等我炼得有劲啦,就要教训你……”桂花带着笑用手拍了一下玉珊的背。
“我敢担保,嫂子能坚持劳动到秋后,我和玉珊都是你手下败将了。”春玲说着,三个人咯咯地笑了一阵。“俺大爷呢?”春玲问。
“又上公粮站去啦!”桂花说,“俺爹抽空就往那里跑,白天跑,黑夜跑,连晌也不歇!刚吃完饭,他说粮库墙上有了几条小裂缝,就修理去啦。唉,这末下去,他身子怎么受得了!”
“大爷真是个呱呱叫的粮秣员!模范烈军属!”玉珊赞叹道。
“有这样的好老人守粮库,解放大军的口粮真保险啦!”
春玲感动地说,“大爷他是咱解放区的好管家人!”“玲妹,你们找他有事?”桂花问。
“没有什么事,俺们要去支前,我来拿扁担用用。”春玲说着与玉珊走出屋门,来到院子。
桂花跟出来,把那条旧桑木扁担从草棚里找出来,交给春玲说:“出远门,不找条好扁担,想用这个旧的……”“用着这条扁担,我这肩膀上才有使不完的力气哪!”春玲接过扁担,爱惜地抚摸着它,真情地说,“嫂子,你告诉俺大爷,我走啦,要他老人家保重身子,我十几天回来的时候,能见他胖了才好!”
春玲万万想不到,她回来时再也见不到她所敬爱的曹冷元大伯了!
“大爷,你好点了吗?”淑娴轻声问道。
老东山猛地干咳起来,满脸憋得紫红,吐出口痰,喘息一会,说:“死不了,你冯大嫂子说我气数不尽,要活到七十二。”
“大爷,你还是听俺振德叔和春玲的话,找药先生看看吧,冯嫂子的神不见起灵……”
“瞎说些什么,不怕伤天良!拿仙丸我吃……”老东山又被一口病憋住了。
老东山从来不相信医生能治病。家里有了病人,都是求神许愿,抓些巫婆传授的“神灵”药方疗理。循规蹈矩,老东山这次患了重伤风,病本来不重,起始有些发烧,咳嗽得厉害。他去请冯寡妇一看,那巫婆脸色刷一下变了,骇然地叫道:“嗳哟,老叔子!不好啦,不好啦!”
老东山顿时吓得全身沁汗,大惊道:“怎么啦?怎么啦?”“老叔子冲犯南山的白猫精啦!”冯寡妇严重地板着粉脸。老东山急忙拜倒神案前,叩着头悲哀地说:“大慈大悲,神仙保佑!在下东山安分守己不偷不劫,不赌不奸,是走路不踩蚊虫的人哪!要是得罪了白猫精,赶快告诉我,叫我如何我如何!”
于是,香纸点燃,寡妇开始进入“仙境”。打过三个“阿嚏”之后,哼哼呀呀地传“神旨”,声音又小又难听,可是吐字很清:她要过香纸以后,又要一个十斤十两十钱的猪头,一只三斤三两三钱的母鸡,一斤一两一钱的烧酒,再要雪白雪白的麦面十斤十两十钱,三斤三两三钱香稻米,一斤一两一钱的绿豆。她为“神仙”置备的真够齐全,不但有酒有菜,连饭也带上了。
老东山为了保命,咬着牙交上东西——这也是他最肯破费的地方,换回黑黑的十个大“仙丸”,一茶盅“白猫尿”。冯寡妇很痛心地说,这是从她妈那里传授下来的仙丸,谁也舍不得给。她为老东山整整一夜跪在神位前烧香磕头,神仙托梦于她,把要来的酒、肉、米、面供在案上,白猫精夜里来吃了,撒滩尿在酒蛊里。她要老东山用白猫精的尿就着仙丸吃下去,很快就会病消康复。
实际上,那些黑蛋蛋——“仙丸”,是冯寡妇用绿豆面和着锅底灰做起来的。而那“白猫尿”是她用一块饽饽从一个男孩子处换来的。她听人说过,五岁男孩子早晨的第一次尿,喝了能压肝火。
当然了,如此“仙丸”、“白猫尿”,老东山吃喝下去,病不会好,相反更重了。冯寡妇接二连三又赐他几服“仙药”,病也就越来越重,咳嗽得喘不上气来了。
冯寡妇断言,白猫精已到他家里来了,老东山也真的疑神疑鬼,心惊肉跳,黑天白日说胡话。他一时叫喊:“白猫大人,我有罪啊!我得罪你啦……”一时又哭道:“啊,我想起来啦!那天早上我起来天还不亮,只见南山上一道白光,我没朝它磕头……啊,那就是你呀,白猫大人!我冲犯你啦……”忽然又捶胸悔恨:“我对神仙不忠啊,敬冯寡妇的酒对进四两水!她不是寡妇,是神仙!我遭报应啦……”曹振德和一些人来劝他找医生看看,老东山一概不听。有次江水山去开会就便找来个中医,老东山瞪着水山喝道:“你来做什么?”
“大爷,不要听那臭婆子瞎说,快叫先生看看。”水山劝道。
老东山冷笑道:“哼,你水山想在我跟前讨好,去吧,你就是给我下跪,我也不会把侄女给你……”
“你这说的什么话?”水山惊异地扬起眉毛。
“你不用装假样,我心里清楚。你这东西不安好心,想占我兄弟那份田产……”
“大爷,你快别说啦!”淑娴吃不住,捂着脸哭着跑了。江水山压下口气,说:“你胡说些什么……医生,快看看病!”
老中医刚要给老东山试脉,病人猛把手躲开,怒喝道:“滚出去,不用你们看!”
医生看着他的脸色,严重地说:“气色不正,要赶快治!”“大爷,你……”水山上去拉他的手,被老东山打了一巴掌。
江水山愤怒地看了他一会,接着沉下脸,领医生走了。老东山怒气未息,还在后面骂道:“兔崽子!不安正心,我不上当。死,我死不了,我气数不尽!就是死,我自愿……”他又命大儿子儒修:“找你冯大嫂子来!”
冯寡妇又被儒修请了来。巫婆一进门,眉歪眼斜,脸色严重地说:“不好啦,白猫精进家啦!”
老东山一听,头晕目眩,脸成死色。
家里人一看,慌作一团,东山妻子和儒修媳妇哭开了。老东山神志恍惚,指着梁头叫:“那不是,白猫大人在盯着我,要领我上西天!我不去呀,白猫大人……”“别怕,老叔子!有神灵在,它领不走你!”冯寡妇高声喊着,吩咐家里人把正间屋里的所有用具、物件都搬出一空,只留一盘石磨。她要老东山只穿一条裤衩,躺在光席的硬炕上。她把人都轰走,闩了屋门,门缝插上一口桃木做的“避邪斩妖剑”。冯寡妇回过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叠巴掌大的白纸,纸上各写着神、灵、巫、圣、天、地一些黑字,她把这些称为“神力符”的纸片片,贴得满墙飞,末了还糊了两张在老东山身边的炕席上。屋子被巫婆这样一布置,就显得妖邪鬼怪,阴气森森,没病的人也会为之心寒。
冯寡妇上素下红,脚蹬绣花鞋。她披头散发,两手各执一根染着红色的枣树条——号称“驱妖棍”,高高地坐在石磨顶上。她板着厚粉脸,耷拉着干眼皮,口中念念有词,如此这般入仙上神了。忽然,她睁开三角眼,高叫道:“白猫精!还不快向神仙下跪。怎么,你不走?好,我要你的命!”她跳下地,抡起驱妖棍,照着老东山的身子就抽。
老东山痛得左翻右滚,痛叫声被痰噎住了。
冯寡妇一边打一边喊:“你不叫,你有种!神棍打死你白猫精!”
看热闹的人都堵在门外。听着木条击肉的劈啪声,都心疼得发慌。
有的人却说:“到底是有妖怪缠在东山兄弟身上,好人哪架住这样打,连叫痛声也没有。”
“白猫精真歹毒啊!”有位老太婆附和道。
老东山的老婆啼哭,儿子、媳妇在难受。但是都知道老东山的性格,同时他们也相信神灵,站着不动弹。淑娴忍受不住,急跑着去叫人。跑出好远,她忽然停步,怎么自己没想着却来到江水山家门口了呢?她是跑顺腿了吧?不,是遇到这种紧急关头,她自然地想起江水山,只有他能整治这疯巫婆。但是姑娘又怔住了,前天江水山找医生来给老东山看病,老东山那样无理,在人面前侮辱他,竟至动手打了他……只有淑娴明白,水山是受了多大冤枉啊!这两天她痛感到自己对不起他,想去安慰他,然而鼓了好几次勇气,都泄下来了。
“水山能再来吗?”淑娴疑惑地想,“不来啦,他不会来啦!
哪个人没脸皮?人家不让他管,还打了他,他会再来管……“她难过地转回身,忽听有人叫:”你怎么不进来,淑娴妹?“
淑娴定神一看,江水山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