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群,蛟龙河大堤上也排开了人的栅栏。羞怯的红日初出,照耀着人们结满霜花的眉毛和胡须,人嘴里冒着粉红色的白雾。人们忘了这是个喝腊八粥的早晨,但我家没忘。母亲用伪装的热情试图感染我们,但由于司马粮的哭泣我们情绪低落。八姐像个小大人,摸索着,用—块从荒滩上捡来的罕见的海绵,擦拭着司马粮泉水一样的眼泪。他的哭是无声的,但无声胜过有声。大姐跟在忙忙碌碌的母亲身后,一遍又一遍地问: “娘,他死了,我是不是要殉节?” 母亲训斥她:“疯话,即便是明媒正嫁的,也用不着殉节。” 大姐问到第十二遍时,母亲忍无可忍地、用尖刻的态度说: “来弟,还要脸不要?你跟他,不过是妹夫偷了一次大姨子,见不得人的事!” 大姐愣住了,说:“娘,你变了。” 母亲说:“我变了,也没变。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 她用含着泪水、但也喷射着火焰的眼睛扫了我们一遍。最后,她把目光定在我脸上,好像我身上寄托着她最大的希望。我感到极度的惶恐和不安,除了能较快地背诵课文和较正确地演唱妇女解放歌,我几乎再也什么优点,我爱哭、胆小、懦弱,像一只被阉割过的绵羊。 母亲说:“都收拾收拾,去送送这个人吧,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这样的人,从前的岁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会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 我们一家站在河堤上,周围的人,躲躲闪闪地离开。很多目光偷偷地看着我们。司马粮还想往前挤,母亲拉住他的胳膊,说:“行啦,粮儿,远远地望望就行了,近了要分他的心神。” 太阳升起两竿子高时,几辆汽车小心冀冀地开过蛟龙河桥,从河堤的豁口处爬上来。车上站满头戴钢盔的士兵,他们都抱着冲锋枪,面孔严肃,如临大敌。车开到席棚西侧停下,士兵们一对一对地跳下来。跳下来的士兵便飞跑着散开,布成了严密的封锁线。最后,从驾驶棚里钻出两个兵,打开了车后的挡板,身材高大的司马库戴着亮晶晶的手铐,被车上的士兵推下来。落地时他跌了一跤,但即刻被几个一定是特选的身材魁梧的士兵架起来。司马库一瘸一拐地随着他们,肿胀的双脚流着脓血,在地上留下一些臭哄哄的脚印。他们转到席棚里,然后登上审判台。据很多从未见过司马库的外乡百姓后来说,他们心目中的杀人魔王司马库,是一个青面獠牙、半人半兽的怪物,当他们见到真正的司马库时,不由地感到失望。这个被剃成光头的高个子中年人,两只凄凉的大眼里没有一丝丝凶气。他的样子显得朴实而憨厚,使没见过司马库的百姓产生了深深的疑惑,甚至怀疑公安局捉错了人。 公审大会飞快地进行下去。法官历数了司马库的罪行,最后宣判了他的死刑。几个士兵推着司马库下了台。席棚暂时挡住了他们,但很快就在台子东侧出现了。司马库晃晃荡荡地走着,使架着他的胳膊的士兵腿忙脚乱。在那个著名的杀人池塘边,他们站住了。司马库转过身,面对着河堤。他也许看到了我们,也许没有看到。司马粮高叫了一声爹,他的嘴巴便被母亲捂住了。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哄着他: “粮儿,听话,别吵,也别闹。姥姥知道你心里难过,但重要的是不要搅乱你爹的心,让他无牵无挂地干完他最后的事情。” 母亲的话像神奇的咒语,顷刻间把疯狗一样的司马粮,变成了一只温驯的羊羔。 两个粗大魁梧的士兵,抓着司马库的肩膀,吃力地让他的身体转了半圈,让他面对着杀人池塘。池塘里那些积蓄了三十年的雨水像柠檬油一样,水面上照出了他憔悴的面容和腮帮子上那道新刻的刀痕。背对着行刑的队员,面对着池塘,数不清的女人的脸在池塘水面上浮现出来,数不清的女人气味从池塘里漾上来,他突然产生了脆弱的感觉,平静的心里掀起了汹涌的波浪。他倔强地转回身,用让监刑的县公安局司法科长和杀人不眨眼的职业枪手吃了一惊的尖嗓子吼叫: “我不能让你们从我的背后开枪!” 面对着刽子手们特有的那种木讷表情,他感到腮上的刀痕一阵灼痛,脸面受损,令极爱面子的司马库十分懊恼,昨天的事情涌上心头。 执法官向他下达了死刑通知书,他愉快地接受了。执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请求时,他摸了摸刺猥毛一样的胡须,说:“希望能请个剃头匠来帮我拾掇拾掇。”执法官说:“我回去向领导汇报。” 剃头匠提着一个小木箱,畏畏缩缩地进了死刑犯囚房。他毛手毛脚地刮光了司马库的头发,然后刮他的胡须。刚刮了一半就在他腮上拉出了一个血口子。司马库吼叫一声,吓得剃头匠跳到门外,站在持枪的两个看守后边。 “这个家伙的头发比猪鬃还要硬,”剃头匠把崩裂了刃口的剃刀举到看守们面前,说,“刀子都崩了。他的胡子更硬,像钢丝刷子。这家伙还一个劲儿地往胡子根上运气。” 剃头匠收拾起家什就要走。司马库骂道:“狗日的,这算怎么回事?你让我带着半边毛胡子去见我的乡亲?” “死囚犯,”剃头匠骂道,“你那胡子已经够硬了,可你还往上运气。” 司马库哭笑不得地说:“孙子,不会凫水埋怨鸟挂水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运气。” “你哞哧哞哧地,不是运气是干什么?”剃头匠聪明地说,“我耳朵又不聋。” “混蛋!”司马库说,“那是痛得我喘粗气。” 看守说:“师傅,没有你这样干活时。吃点累,给人家刮完。” 剃头匠道:“我刮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司马库叹息道:“妈的,世界上竟然有这种货色。伙计们,给我开开铐子,我自己刮了吧。” 看守坚决地说:“不行!你要是借此机会行凶、逃跑、自杀,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司马库骂道:“操你们的妈,把当官的叫来。”他用手铐把铁窗砸得哐哐响。 一个女公安干部跑过来,问:“司马库,你闹什么?” 司马库说:“伙计,看看我的胡子,刮了一半,嫌硬,不给刮了,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她一掌拍在剃头匠肩膀上,说“为什么不给他刮完?” “胡子太硬,他还往胡子上运气……” “日你祖宗,你还说我运气!” 剃天匠举起伤损的剃刀辩解着。 司马库说:“伙计,敢不敢汉子一次,开铐,我自己刮,这可是我这辈子最后的要求了。” 那个女公安干部,参加过捉获司马库的行动,她犹豫了一下,果断地对看守说:“给他开铐子。” 看守胆战心惊地打开了司马库的手铐,疾忙退到一边去。司马库揉揉肿胀的手腕,伸出了手。女公安从剃头匠手里要过刀子,递给司马库。 司马库接住刀子,感激地望着女公安浓眉下那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问:“你难道不怕我行凶、逃跑、自杀?” 女公安笑着说:“那样你就不是司马库了!” 司马库感叹道:“想不到最理解我的,还是一个女人!” 女公安轻蔑地笑笑。 司马库色迷迷地盯着女公安坚硬的红唇,又往下观注她把土黄|色制服高高挺起的胸脯,道:“大妹子,你的奶子不小啊!” 女公安咬着牙根,差恼地骂道:“贼,你死到临头了,还想三想四!” 司马库严肃地说:“大妹子,我这辈子日了那么多女人,只可惜至今还没日过一个女###。” 女公安愤怒地扇了司马库一个耳光,响声清脆,震落了房梁上的灰挂,他却嬉皮笑脸,没事人似的说:“我一个小姨子就是女###,立场坚决,奶膀肥大……” 女公安满脸赤红,啐了司马库一脸唾沫,低声骂道:“骚狗,当心老娘阉了你!” 司马亭悲愤的喊叫声把司马库从苦涩的回忆中惊醒,他看到,几个虎头虎脑的民兵,架着他的哥哥,从人圈外挤进来。“冤枉啊——冤枉——我是有功之臣,我跟他早就脱离了兄弟关系……”司马亭哭诉着,但没人理睬。司马库惋叹一声,心中浮起一丝歉疚之情。这个哥哥其实是个忠厚的好哥哥,虽然嘴巴刁怪,但关键时刻还是向着弟弟。司马库想起多年前跟随着哥哥进城的情景。那时我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哥哥去收帐。路过胭脂胡同时,一群涂脂抹粉的娘们把哥哥掳去了。哥哥出来时,钱褡子空空荡荡。哥哥说,‘兄弟,回去跟爹说,路上遭了强盗。’那一次,是中秋节吧,哥哥喝醉了,去串老婆门子,被人剥光了衣裳,吊在大槐树上。‘兄弟,兄弟,快把哥救下来。’他的头上流血。我问:‘哥,这是怎么啦?’你当时是那么幽默,你幽默地说:‘兄弟,兄弟,小头舒坦,大头受罪’……司马亭腿软,站立不住,一位村干部逼问:“司马亭,说吧,福生堂的地下宝库在什么地方?不说就让你一起走路!”“没有宝库,没有宝库啊,土改时都掘地三尺啦!”哥哥凄惨地辩解着。司马库笑道:“哥,别吵吵了。”司马亭骂道:“都是你这昏蛋害了我!”司马库苦笑着摇摇头。一个公安干部手扶着屁股上的枪柄,训斥村干部:“胡闹胡闹!快把人拉走!一点政策观念都没有。”村干部道:“我们顺便搭车,看能不能榨出点油来!”一边说着,—边把司马亭拉走了。 监刑官举起红色的小旗,放开喉咙喊道:“预备——” 枪手们举起枪来,等待着那个字。司马库直视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脸上浮起冰一样的微笑。这时,一道红光在河堤上闪烁着,女人的气味弥天盖地。司马库大叫道: “女人是好东西啊——” 随即便是一声沉闷的枪响。司马库的头盖骨像小瓢一样被揭开,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四处飞溅。他的身体僵立了一秒钟,然后便往前栽倒了。 随即便是一声沉闷的枪响。司马库的头盖骨像小瓢一样被揭开,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四处飞溅。这时,就像一场即将拉下的大幕的戏剧又掀起一个小高潮,沙口子村的小寡妇崔凤仙穿着红绸子棉袄绿绸子棉裤,头上插着一大簇金黄|色的绢花,从河堤上扑下来,降落到司马库身边。我以为她会伏在司马库尸体上嚎啕大哭,但她没有,也许是司马库被炸子揭了盖的脑壳吓破了她的胆。她从腰里摸出了一把剪刀,我以为她会把剪刀扎进自己胸膛为司马库殉情而死,但她没有。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剪刀戳到了死司马库的胸脯上。然后她捂着脸,嚎哭着,踉踉跄跄地跑了。 围观的百姓像木桩子一样戳着,司马库那句并不豪壮的临终话语调皮地钻进了人们的内心,像小虫般痒痒地爬动。女人是好东西吗?女人也许是好东西,女人确凿地是好东西,但归根结蒂女人不是件东西呀。  书包网 。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三十七章
上官金童十八岁生日那天,上官盼弟强行带走了鲁胜利。金童坐在河堤上,闷闷不乐地看着河中飞来飞去的燕子。沙枣花从树丛中钻出来,送给他一面小镜子做为生日礼物。这个黑皮肤小姑娘胸脯已经挺起来了,那两只略微有点斜视的黑眼睛像浸在河水中的卵石,闪烁着痴情的光芒。上官金童说:“你应该留着,等司马粮回来时送给他。” 沙枣花从腰里摸出一面大镜子,说:“这是留给他的。”“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镜子?”金童惊讶地问。“我到供销社里偷的,”她悄悄地说,“我在窝铺集上,认识了一个神偷,她收我做了徒弟。小舅,我还没出徒,等我出徒后,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偷什么。俺师傅把苏联顾问嘴里的金牙、手腕上的金表都偷了。”“老天爷!”上官金童说,“这是犯罪的。”沙枣花却说:“俺师傅说了,小偷犯罪,大偷不犯罪。小舅,你反正小学毕了业,中学又捞不到上,索性跟我一起学偷吧。”她颇为内行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指,仔细地研究着,说,“你的手指柔软细长,肯定能学出来。”“不,我不学,我胆小,”上官金童说,“司马粮胆大心细,他准行,等他回来,让他跟你一起学吧。”沙枣花把大镜子藏在腰里,像个成熟少妇一样念叨着:“粮子哥,粮子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司马粮是五年前失踪的,那是我们埋葬了司马库的第二天晚上,阴冷的东北风吹得墙角的破坛子旧瓶子发出呜呜的悲鸣。我们对着一盏孤灯枯坐。风把油灯吹熄,我们就在黑暗中枯坐。大家都不说话,都在回忆埋葬司马库的情景。没有棺材,我们用苇席把他卷起来,像饼卷大葱一样,卷紧了,外边又捆上了十几道绳子。十几个人把这尸首抬到公墓里,挖了一个深坑埋葬。坟头堆起后,司马粮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哭。他那张小脸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我很想安慰这个好朋友,但想不出一句可以说的话。归来的路上,他悄悄地对我说:“小舅,我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我问。他说:“我也不知道。”风把油灯吹熄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一个黑影溜了出去。我隐约感到司马粮走了,但我没有吱声。司马粮就这样走了。母亲抱着一根竹竿,探遍了村庄周围的枯井和深潭。我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劳动,司马粮永远也不会自杀。母亲托人四处去打听,得到的是一些自相矛盾的传说。有人说在一个杂耍班子里见过他,有人说在湖边发现了一具被老鹰啄得面目不清的男孩尸首,有一队从东北回来的民夫,竟说在鸭绿江的铁桥边上见过他,那时,朝鲜半岛战火熊熊,美国的飞机日夜轰炸着江桥…… 从沙枣花送我的小镜子里,我第一次详细了解了自己的模样。十八岁的上官金童满头金发,耳朵肥厚白嫩,眉毛是成熟小麦的颜色,焦黄的睫毛,把阴影倒映在湛蓝的眼睛里。鼻子是高挺的,嘴唇是粉红的,皮肤上汗毛很重。其实从八姐的身上我早就猜到了自己非同一般的相貌。我悲哀地认识到,我们的亲生父亲,无论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