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引起的强烈气浪像是一连串拳头击打在人身上。安娜贝尔被西蒙压在身下,叫不出声来,他的肩膀像盾牌一样护着她的脑袋。然后——
一片沉寂。
开始好像是地面的震动戛然而止。安娜贝尔失去方向,眨眨眼睛设法看清楚,却被熊熊火光吓了一跳,机器的隐约轮廓看着像是中世纪陵墓插图里的怪兽。一股股热浪猛烈地向她扑来,似乎要把她的皮肉和骨头都分离开来。金属碎屑和填料在空中乱舞,好像是从机枪里扫射出来的一般。四周,人们像旋风一样忙乱着,一切却都寂静得吓人。突然,她感到耳朵噗的一声,里面满是刺耳的金属嚣叫。
她被什么人拖着。西蒙使劲拽着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拉了起来。她重心不稳地倒在他怀里。他在对她说着什么……她几乎能听出他的声音了,接着她开始听到较小的爆炸的声音,还有吞噬着楼房的熊熊烈火。她盯着西蒙的脸,努力想听明白他的话,可她又被一阵刺痛分了神,更多发烫的金属碎屑撤在她的脸和脖子上,像是一大群咬人的讨厌飞虫。她忍不住用手朝空中可笑地挥舞着,当然是出自本能而非理性。
西蒙推推搡搡地拖着她想离开这片混乱,一边用身体护着她。一只大象大小的金属桶慢慢滚到他们跟前,把经过的一切都压得粉碎。西蒙咒骂了一句,把安娜贝尔往后推,等它轰隆隆地滚过去。到处都是男人,挤着撞着爬着叫喊着,本着求生的欲望惊恐地朝楼房两端的出口奔去。又一阵爆炸撼动着楼房,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叫喊。安娜贝尔热得无法呼吸,晕头转向地想着在到达门口之前会不会先被烤熟。“西蒙,”她喊道,紧紧抓住他的细腰,“又想了一下……我确定你是对的。”
“关于什么?”他问,眼睛紧紧盯着厂房的出口。
“这里对我来说是太危险了。”
西蒙弯腰把她扛到肩上,抱着她跨过翻倒的吊车和坍塌的设备,胳膊紧紧地夹住她的膝盖。安娜贝尔无助地上下摇晃着,发现他的外套上有许多带血的洞眼,一定是爆炸掀起的金属屑料和碎片在他掩护她的时候扎进了他的背部。越过一个又一个阻碍,西蒙终于到达了三折门的门口,把安娜贝尔放了下来。他用力把她推向一个人,大喊着让那个人接住,把她吓了一跳。安娜贝尔扭头发现西蒙把她交给了莫尔先生。“把她带出去,”西蒙嘶哑着嗓子命令,“不许停下,直到她完全离开这里。”
“是,先生。”车间经理一刻也不放松地抓住安娜贝尔。
她被强拉着带向入口,安娜贝尔疯狂地回头看着西蒙,“你打算干什么?”
“我得确保每个人都出来了。”
她浑身一阵恐惧,“不,西蒙,和我一起——”
“我五分钟就出来。”他粗鲁地说。
安娜贝尔的脸扭曲着,恐惧和愤怒的眼泪夺眶而出,“五分钟里,房子都已经烧坍了。”
“快走。”他对莫尔说道,然后转身走了。
“西蒙!”她尖声叫道,心有不甘地看着他消失在厂房里。天花板上蓝色的火苗此起彼伏,机械被剧热烘得弯曲变形,发出刺耳碰声音。烟雾从门口冒出来,像是黑色的花朵,和头顶的白云形成诡异的对比。安娜贝尔很快发现反抗莫尔是没有用的。她深深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咳嗽起来。莫尔片刻也没有停留,直到把她在一条铺着石头的人行通道上放下,并严厉地命令她呆在原地。
“他会出来的,”他简短地告诉她,“你呆在这里等他出来。向我保证你不会走开,亨特夫人——我必须去设法保证其他人的安全你不要给我额外制造麻烦。”
“我不会走,”安娜贝尔机械地说道,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厂房门口。“去吧。”
“好的,夫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子路上,茫然地凝视着厂房大门,四周一片骚乱。人们飞奔着经过她,有些人则伏在伤者身边。还有一些,像她一样,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空洞地看着火光。烈火又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怒吼,继续吞噬着厂房。十几个男人拉着一台手压引擎靠近楼房——这肯定是留在工地上供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因为根本来不及寻求外面的帮助。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一根吸皮软管接在一个地下水箱上。抓住长条的把手,他们开始齐心协力地压泵,往引擎的气舱里压入足够的气体,让机器朝空中喷出百来英尺的水龙。可惜这对毁灭性的大火不起什么作用。
安娜贝尔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她感觉自己的嘴唇蠕动起来,不出声地说着话……西蒙,出来……西蒙,出来……
几个身影蹒跚着出现在门口,脸和衣服都被烟熏得焦黑一片。安娜贝尔的眼神扫过他们,发现丈夫不在其中,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手压引擎上。人们已经把水喉对准了邻近的楼房,设法避免火势蔓延。安娜贝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意识到他们已经放弃了这座厂房。他们将里面的所有一切都弃之不顾了……包括任何可能仍然困在里面的人。她立刻行动起来,跑到另一个出口,在人群里拼命寻找着丈夫的身影。
看见一位车间经理正在记录撤离的工人名单,安娜贝尔奔到他身边。“亨特先生在哪?”她尖声问道,重复了好几遍才引起他的注意。
他几乎看也没看她一眼,精神不集中地回答说:“里面又发生一处坍塌。亨特先生在帮助一名困在废墟的工人出来。后来没人见过他。”
尽管厂房喷发出滚滚热浪,安娜贝尔却感觉彻头彻尾的寒冷。她的嘴唇颤抖着。“如果他能出来的话,”她说,“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他需要帮助。谁能进去找找他吗?”
车间经理看看她,好像她是个疯婆子一样。“去那里?那等于自杀。”他转身走到一个刚刚倒地的男人身边,弯腰把一件叠起的外衣枕在他头下。等他想起来回头朝安娜贝尔看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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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就算有人注意到一个女人冲进了厂房,他们也没有试图阻止她。安娜贝尔用手帕捂住口鼻,在呛人的滚滚浓烟中行进着,眯着的眼里不断被刺激出泪水。从另一头燃起的大火已经蔓延到椽子,凶猛地跳动着蓝、白、黄|色的火焰。比灼热更可怕的是噪音;烈焰的吼叫、金属折断的尖叫呻吟、笨重的机械如孩童的玩具被踩在脚下一般断裂,哐啷作响。金属液体冒着泡泡翻滚着,时而像葡萄弹一样爆裂。
安娜贝尔撩起裙摆,在及膝高的缓慢燃烧的废墟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呼唤着西蒙的名字,她的声音湮没在一片嘈杂中。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看见废墟里有东西在动。
她大叫起来,奔到这个高高的倒下的身影边。是西蒙,还活着,还有意识。他的腿被困在一辆倒下的吊车的钢轴里面。他看见她时,满是烟灰的脸恐惧得变了形,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安娜贝尔,”他嘶哑地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见鬼,不——离开这里!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摇摇头,不想让争执浪费呼吸。吊车非常沉重,他俩谁也搬不动——她得找样东西……一样临时的杠杆把它移开。她擦擦火辣辣的眼睛,在一堆夹杂着碎石的铸件和一堆平筏锤里搜索着。所有的东西都满是油烟,让她在废墟里走动时滑了好几下。一排方向盘靠在摇摇欲坠的墙边,有的比她个子还高。她走过去,找到一堆轮轴和有她拳头那么粗的连接杆。她抓起一根沉重油腻的连接杆拉出来拖回丈夫身边。
看了西蒙一眼就知道,如果他能抓得到她的话,肯定会当场杀了她。“安娜贝尔,”他咆哮着,一边不停地咳嗽,“离开这房子,现在!”
“除非和你一起。”她摸索着液压装置下面的一块木块。
西蒙扭动着身子,扯着自己被卡住的腿,说了一大堆威胁她的下流话,她把木块用力拖到他身边,放在吊车边上。
“太重了!”见她奋力搬着连接杆,他龇牙咧嘴地说,“你一动也动不了它的!快出去。见鬼,安娜贝尔——”
她吭嗤吭嗤地用连接杆架住木块,垫到吊车下面。她往下压着,用尽全身力气。吊车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沮丧地喘了口气,拼命压着杠杆,直到铁杆抗议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没用——吊车工动也不动。
一阵响亮的爆裂声,铁片在空中飞舞着,她猫下腰用手护着头,她感到胳膊被撞了一下,力大无比,把她撞倒在地。她的上臂烫得发痛,她看了一眼,发现一片金属碎屑扎进肉里,鲜红的血溅了出来。她爬到西蒙身边,感觉他把她抓到胸前保护着她,直到铁片雨稍稍平息。“西蒙,”她气喘吁吁,直起身看着他被烟熏红的双眼。
“你总是带着刀。在哪里?”
西蒙僵住了,这问题敲打着他。一瞬间,他权衡着各种可能性,然后摇摇头。“不,”他粗声粗气地说,“就算你能把腿割下来,你也不能把我拖出去。”他把她往外推,“没时间了——你必须离开这见鬼的工厂。“
有那么一刹那,安娜贝尔想要顺从他,想要逃离这地狱般的厂房的念头几乎征服了她。可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头看着他,那么魁伟却又那么无助的他,她无法就这样走开。她又拿起连接杆,架回木块上。不顾肩上的伤口剧烈作痛。她的耳内都是自己心跳的巨响,根本无法分清西蒙的叫喊和摇摇欲坠的楼房的轰鸣。这可能是好事,因为他看起来愤怒得发狂了。她全身吊在杠杆上,她的肺痛苦地吸入呛人的空气,痉挛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可她还是继续使着最后的力气,用自己的体重来移动杠杆。
突然她感觉衣服后背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要是她还有力气尖叫的话,她肯定已经这么做了。安娜贝尔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僵硬地被往后拉,她的手也被从铁杆上撬开。她呛着,呜咽着,几乎被烟熏瞎的眼睛看着身后精干的黑色身影。耳边传来冷静的声音,“我来支起吊车。你听我的口令把他的腿挪开。”
她没看清他的脸,却先听出了他充满权威的语气。韦斯特克里夫,她诧异地想。确实是伯爵,他的白衬衫破烂肮脏,他的脸上有一抹抹烟灰。然而外表凌乱的他显得很平静、有力,做着手势让她去西蒙身边。他轻松地举起铁杆,在吊车的钢轴下调整着杠杆的位置。尽管他个子不高,经过多年高强度的体育运动,他瘦削的身体却非常结实、无比健康。韦斯特克里夫奋力往下压着杠杆,安娜贝尔听见金属弯曲的吱呀声,庞大的吊车往上移动了至关重要的几英寸。伯爵冲安娜贝尔吼着,她不管西蒙在这庞然大物下翻滚时痛芒的呻吟,疯狂地拖着西蒙的腿。
韦斯特克里夫把吊车放回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巨晌。他跑去帮西蒙站起来,用结实的肩膀架着他的胳膊支撑着他受伤的一侧,安娜贝尔架起他另一边,西蒙惩罚地抓住了她。她被浓烟和灼热逼得不能看、不能呼吸也无法思考。她纤弱的身体不断剧烈地咳嗽着。要是就靠她自己,肯定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厂房。她被西蒙野蛮地抓着往前推,穿过废墟时被一把提起,她的小腿、脚踝和膝盖已经痛得变了样。折磨人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他们的前进缓慢,而厂房摇晃着,像头野兽对着自己受伤的猎物咆哮着。安娜贝尔的脑子开始晕眩,她竭力保持清醒,但她眼前金星乱闪,黑暗在远处向她招手。
她完全不记得他们从厂门出去的那一刻,冒着烟的衣服、烧焦的头发、烫伤的脸……她后来能记起的只是向她伸过来的无数双手,她疼痛的双腿突然卸下了身体的重量。她慢慢倒在某人的怀里,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她的肺贪婪地收集着新鲜空气。一块滴着水的咸咸的布掠过她的脸,陌生的手伸进她的衣服替她解开紧身胸衣。她都已经不在乎了。她已精疲力竭、神志不清,任别人粗手粗脚地照顾,把放进她嘴里的金属勺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安娜贝尔终于苏醒过来时,不断眨着眼,让泪液舒缓刺痛的眼球。“西蒙……?”她喃喃道,努力想爬起来。有人温柔地触止了她。
“再休息一会儿,”一阵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你丈夫很好!只是一些小伤,不过显然可以抢救。我甚至怀疑他的腿都没断。”
她渐渐清醒过来,迟缓而惊讶地意识到她正倚在韦斯特克里夫勋爵怀里,他席地而坐,她的裙子解开了一部分。她抬头看看伯爵严峻的脸,他古铜色的肌肤抹了一道道黑色,头发又脏又乱。平时毫无瑕疵的伯爵现在那么衣衫不整、讨人喜欢并容易接近,她几乎不认得他了。
“西蒙……”她小声地说。
“现在他正被送上我的马车。不用说,他等不及把你带上了。我会把你俩都带到马斯登寓所——我已经派了一名医生去那里等我们。”韦斯特克里夫把她往上扶了扶,“你为什么进去找他?你本来可以变成一个非常有钱的寡妇。”这问题并无嘲讽之意,而是出于淡淡的好奇,这令她困惑。
安娜贝尔没有作答,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肩上的一块血迹上。“呆住别动。”她低声说道,用断了的指甲捏住扎进他衬衫里一片针那么细的金属碎片,快速地拔了出来,韦斯特克里夫的脸痛苦地扭作一团。
她举起碎片给他看,一边端详着碎片。伯爵懊恼地摇摇头。“上帝,我没注意到。”
安娜贝尔把碎片放在手心握着,小心问道:“你为什么要进去,勋爵大人?”
“我听说你冲进着火的楼房去找你的丈夫,我想能帮上些忙……比如开开门、帮你清理掉路上的东西什么的……就是那样。”
“你的帮助非常大,”她说,故意模仿着他不动感情的语气。他咧嘴一笑,被烟熏黑的脸上牙齿洁白无比。
韦斯特克里夫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他用胳膊从后面支撑着她,灵巧而不带感情地帮她把衣服扣好,一边思考着被完全摧毁的厂房。“只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没有找到。”他喃喃道,“真是个奇迹,考虑到这火势。”
“机车厂就这么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