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爱塔作出诺言,在她把他埋葬以后——我告诉你没有,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因为没有一个土人肯走近这所沾染了病菌的房子,我们俩把他埋葬在那株芒果树底下,我同爱塔,他的尸体是用三块帕利欧缝在一起包裹起来的——他叫爱塔保证,放火把房子烧掉,而且要她亲眼看着房子烧光,在每一根木头都烧掉以前不要走开。”
半天半天我没有说话;我陷入沉思中,最后我说:
“这么说来,他至死也没有变啊。”
“你了解吗?我必须告诉你,当时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劝阻她,叫她不要这么做。”
“后来你真是这样说了吗?”
“是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伟大天才的杰作,而且我认为,我们是没有权利叫人类失去它的。但是爱塔不听我的劝告。她已经答应过他了。我不愿意继续待在那儿,亲眼看着那野蛮的破坏活动。只是事情过后我才听人说,她是怎样干的。她在干燥的地板上和草席上倒上煤油,点起一把火来。没过半晌,这座房子就变成了焦炭,一幅伟大的杰作就这样化为灰烬了。”
“我想思特里克兰德也知道这是一幅杰作。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以后,在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中,他又把它毁掉了。”
“我还是得让你看看我的画,”库特拉斯医生说,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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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塔同他们的孩子后来怎样了?”
“他们搬到马尔奎撒群岛去了。她那里有亲属。我听说他们的孩子在一艘喀麦隆的双桅帆船上当水手。人们都说他长得很象死去的父亲。”
走到从阳台通向诊疗室的门口,库特拉斯医生站住,对我笑了笑。
“我的画是一幅水果静物画。你也许觉得诊疗室里挂着这样一幅画不很适宜,但是我的妻子却绝对不让它挂在客厅里。她说这张画给人一种猥亵感。”
“水果静物会叫人感到猥亵?”我吃惊地喊起来。
我们走进屋子,我的眼睛立刻落到这幅画上。很久很久我一直看着它。
画的是一堆水果:芒果、香蕉、桔子,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第一眼望去,这幅画一点儿也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如果摆在后期印象派的画展上,一个不经心的人会认为这是张满不错的、但也并非什么杰出的画幅,从风格上讲,同这一学派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看过以后,说不定这幅画就总要回到他的记忆里,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据我估计,从此以后他就永远也不能把它忘掉了。
这幅画的着色非常怪异,叫人感到心神不宁,其感觉是很难确切说清的。浓浊的蓝色是不透明的,有如刻工精细的青金石雕盘,但又颤动着闪闪光泽,令人想到生活的神秘悸动;紫色象腐肉似的叫人感到嫌恶,但与此同时又勾起一种炽热的欲望,令人模糊想到亥里俄嘉巴鲁斯①统治下的罗马帝国;红色鲜艳刺目,有如冬青灌木结的小红果——一个人会联想英国的圣诞节,白雪皑皑,欢乐的气氛和儿童的笑语喧哗——,但画家又运用自己的魔笔,使这种光泽柔和下来,让它呈现出有如|乳鸽胸脯一样的柔嫩,叫人神怡心驰;深黄|色有些突兀地转成绿色,给人带来春天的芳香和溅着泡沫的山泉的明净。谁能知道,是什么痛苦的幻想创造出这些果实的呢?该不是看管金苹果园的赫斯珀里得斯三姐妹②在波利尼西亚果园中培植出来的吧!奇怪的是,这些果实都象活的一样,仿佛是在混沌初开时创造出来的,当时任何事物还都没有固定的形体,丰实肥硕,散发着浓郁的热带气息,好象具有一种独特的忧郁的感情。它们是被施展了魔法的果子,任何人尝了就能打开通向不知道哪些灵魂秘密的门扉,就可以走进幻境的神秘宫殿。它们孕育着无法预知的危险,咬一口就可能把一个人变成野兽,但也说不定变成神灵。一切健康的、正常的东西,淳朴人们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情谊、朴素的欢乐都远远地避开了它们;但它们又具有莫大的诱惑力,就象伊甸园中能分辨善恶的智慧果一样,能把人带进未知的境界。
①一名埃拉嘉巴鲁斯(205?—222),罗马帝国皇帝。
②根据希腊神话,赫斯珀里得斯姐妹负责看管赫拉女神的金苹果树,并有巨龙拉冬帮助守卫。
最后,我离开了这幅画。我觉得思特里克兰德一直把他的秘密带进了坟墓。
“喂,雷耐,亲爱的①,”外面传来了库特拉斯太太的兴高采烈的响亮的声音,“这么半天,你在干什么啊?开胃酒②已经准备好了。问问那位先生③愿意不愿意喝一小杯规那皮杜邦内酒。”
①②③原文为法语。
“当然愿意,夫人④,”我一边说一边走到阳台上去。
④原文为法语。
图画的魅力被打破了。
五十八
我离开塔希提的日子已经到了。根据岛上好客的习惯,凡是萍水相逢和我有一面之识的人临别时都送给我一些礼物——椰子树叶编的筐子、露兜树叶织的席、扇子……。蒂阿瑞给我的是三颗小珍珠和用她一双胖手亲自做的三罐番石榴酱。最后,当从惠灵顿开往旧金山的邮船在码头停泊了二十四小时,汽笛长鸣,招呼旅客上船的时候,蒂阿瑞把我搂在她肥大的胸脯里(我有一种掉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感觉),眼睛里闪着泪珠,把她的红嘴唇贴在我的嘴上。轮船缓缓驶出咸水湖,从珊瑚礁的一个通道小心谨慎地开到广阔的海面上,这时,一阵忧伤突然袭上我的心头。空气里仍然弥漫着从陆地飘来的令人心醉的香气,塔希提离我却已经非常遥远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看到它了。我的生命史又翻过了一页;我觉得自己距离那谁也逃脱不掉的死亡又迈近了一步。
一个月零几天以后,我回到了伦敦。我把几件亟待处理的事办好以后,想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或许愿意知道一下她丈夫最后几年的情况,便给她写了一封信。从大战前很长一段日子我们就没有见面了,我不知道她这时住在什么地方,只好翻了一下电话簿才找到她的地址。她在回信里约定了一个日子,到了那一天,我便到她在坎普登山的新居——一所很整齐的小房子——去登门造访。这时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已经快六十岁了,但是她的相貌一点儿也不显老,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五十开外的人。她的脸比较瘦,皱纹不多,是那种年龄很难刻上凿痕的面孔,你会觉得年轻时她一定是个美人,比她实际相貌要漂亮得多。她的头发没有完全灰白,梳理得恰合自己的身份,身上的黑色长衫样子非常时兴。我仿佛听人说过,她的姐姐麦克安德鲁太太在丈夫死后几年也去世了,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留下一笔钱。从她现在的住房和给我们开门的使女的整齐利落的样子看,我猜想这笔钱是足够叫这位寡妇过着小康的日子的。
我被领进客厅以后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位客人。当我了解了这位客人的身份以后,我猜想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约我在这个时间来,不是没有目的的。这位来客是凡·布施·泰勒先生,一位美国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一边表示歉意地对他展露着可爱的笑容,一边详细地给我介绍他的情况。
“你知道,我们英国人见闻狭窄,简直太可怕了。如果我不得不做些解释,你一定得原谅我。”接着她转过来对我说:“凡·布施·泰勒先生就是那位美国最有名的评论家。如果你没有读过他的著作,你的教育可未免太欠缺了;你必须立刻着手弥补一下。泰勒先生现在正在写一点儿东西,关于亲爱的查理斯的。他特地来我这里看看我能不能帮他的忙。”
凡·布施·泰勒先生身体非常削瘦,生着一个大秃脑袋,骨头支棱着,头皮闪闪发亮;大宽脑门下面一张脸面色焦黄,满是皱纹,显得枯干瘦小。他举止文静,彬彬有礼,说话时带着些新英格兰州口音。这个人给我的印象非常僵硬刻板,毫无热情;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要研究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来。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提到她死去的丈夫时,语气非常温柔,我暗自觉得好笑。在这两人谈话的当儿,我把我们坐的这间客厅打量了一番。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个紧跟时尚的人。她在阿施里花园旧居时那些室内装饰都不见了,墙上糊的不再是莫里斯墙纸,家具上套的不再是色彩朴素的印花布,旧日装饰着客厅四壁的阿伦德尔图片也都撤下去了。现在这间客厅是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我很怀疑,她知道不知道她把屋子装点得五颜六色的这种风尚都是因为南海岛屿上一个可怜的画家有过这种幻梦。对我的这个疑问她自己作出了回答。
“你这些靠垫真是太了不起了,”凡·布施·泰勒先生说。
“你喜欢吗?”她笑着说,“巴克斯特①设计的,你知道。”
①雷昂·尼古拉耶维奇·巴克斯特(1866—1924),俄罗斯画家和舞台设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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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墙上还挂着几张思特里克兰德的最好画作的彩色复制品;这该归功于柏林一家颇具野心的印刷商。
“你在看我的画呢,”看到我的目光所向,她说,“当然了,他的原画我无法弄到手,但是有了这些也足够了。这是出版商主动送给我的。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
“每天能欣赏这些画,实在是很大的乐趣,”凡·布施·泰勒先生说。
“一点儿不错。这些画是极有装饰意义的。”
“这也是我的一个最基本的看法,”凡·布施·泰勒先生说,“伟大的艺术从来就是最富于装饰价值的。”
他们的目光落在一个给孩子喂奶的裸体女人身上,女人身旁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子跪着给小孩递去一朵花,小孩却根本不去注意。一个满脸皱纹、皮包骨的老太婆在旁边看着她们。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画的神圣家庭。我猜想画中人物都是他在塔拉窝村附近那所房子里的寄居者,而那个喂奶的女人和她怀里的婴儿就是爱塔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很想知道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这些事是不是也略知一二。
谈话继续下去。我非常佩服凡·布施·泰勒先生的老练;凡是令人感到尴尬的话题,他完全回避掉。我也非常惊奇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圆滑;尽管她没有说一句不真实的话,却充分暗示了她同自己丈夫的关系非常融睦,从来没有任何嫌隙。最后,凡·布施·泰勒先生起身告辞,他握着女主人的一只手,向她说了一大篇优美动听、但未免过于造作的感谢词,便离开了我们。
“我希望这个人没有使你感到厌烦,”当门在凡·布施·泰勒的身背后关上以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当然了,有时候也实在让人讨厌,但是我总觉得,有人来了解查理斯的情况,我是应该尽量把我知道的提供给人家的。作为一个伟大天才的未亡人,这该是一种义务吧。”
她用她那一对可爱的眼睛望着我,她的目光非常真挚,非常亲切,同二十多年以前完全一样。我有点儿怀疑她是不是在耍弄我。
“你那个打字所大概早就停业了吧?”我说。
“啊,当然了,”她大大咧咧地说,“当年我开那家打字所主要也是为了觉得好玩,没有其他什么原因。后来我的两个孩子都劝我把它出让给别人。他们认为太耗损我的精神了。”
我发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已经忘记了她曾不得不自食其力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同任何一个正派女人一样,她真实地相信只有依靠别人养活自己才是规矩的行为。
“他们都在家,”她说,“我想你给他们谈谈他们父亲的事,他们一定很愿意听的。你还记得罗伯特吧?我很高兴能够告诉你,他的名字已经提上去,就快要领陆军十字勋章了。”
她走到门口去招呼他们。走进来一个穿卡其服的高大男人,脖子上系着牧师戴的硬领。这人生得身材魁梧,有一种壮健的美,一双眼睛仍然和他童年时期一样真挚爽朗。跟在他后面的是他妹妹;她这时一定同我初次见到她母亲时年龄相仿。她长得非常象她母亲,也给人这样的印象:小时候长得一定要比实际上更漂亮。
“我想你一定一点儿也不记得他俩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骄傲地笑了笑。“我的女儿现在是朵纳尔德逊太太了,她丈夫是炮兵团的少校。”
“他是一个真正从士兵出身的军人,”朵纳尔德逊太太高高兴兴地说,“所以现在刚刚是个少校。”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的预言:她将来一定会嫁一个军人。看来这件事早已注定了。她的风度完全是个军人的妻子。她对人和蔼亲切,但另一方面她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信念,她同一般人是有所不同的。罗伯特的情绪非常高。
“真是太巧了,你这次来正赶上我在伦敦,”他说,“我只有三天假。”
“他一心想赶快回去,”他母亲说。
“啊,这我承认,我在前线过得可太有趣儿了。我交了不少朋友。那里的生活真是顶呱呱的。当然了,战争是可怕的,那些事儿大家都非常清楚。但是战争确实能表现出一个人的优秀本质,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
这以后我把我听到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的情形给他们讲了一遍。我认为没有必要提到爱塔和她生的孩子,但是其余的事我都如实说了。在我谈完他惨死的情况以后我就没有再往下说了。有一两分钟大家都没有说话。后来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划了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纸烟。
“上帝的磨盘转动很慢,但是却磨得很细,”罗伯特说,颇有些道貌岸然的样子。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朵纳尔德逊太太满腹虔诚地低下头来。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母女两人所以表现得这么虔诚是因为她们都认为罗伯特刚才是从《圣经》上引证了一句话①。说实在的,就连罗伯特本人是否绝对无此错觉,我也不敢肯定。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爱塔给思特里克兰德生的那个孩子。听别人说,这是个活泼、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