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本来说好再过三个月结婚,可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子烧开的,不小心一下子烧开了,也只好灌暖壶了。把开水灌到暖壶里,盖上盖儿就踏实了,沏茶还是洗脚,就随你的便了。明白吗?这是我第一次结婚。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老想我还缺哪几样东西,越想越睡不着,人我是不缺了,在门口坐看呢。我就缺个结婚的地方。结婚跟睡觉根本不是一码事。睡觉哪儿不行?钻到箱子里都能睡。躺在马路边也能睡。结婚试试?不行。妈,弟弟们,妹妹们,我和云芳要在咱们家里屋结婚,只好委屈你们在外屋挤一挤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说不出这句话。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听懂了没有?我们两个人睡里屋,你们五个人睡外屋。这么干你们同意吗?我和云芳没意见,你们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四民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反对我结婚?”
四民嘴唇动了动,不说了。她是护校的走读生,一说话就脸红,在家里也改不了,张大民笑着,东看看西看看,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惭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
“结婚就结婚呗。这院儿里结婚的多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二民冷冷地说着,顿了顿,站起来出去了她在肉联厂下水车间大肠组做清洗工,身上老带着说不清楚的味道,脾气也差些,她一出去,空气立刻不一样了。三民做了个深呼吸,咳嗽了几南,朝左右笑了笑,挪挪屁股,又没有动静了,母亲咽了一口冰,对三民说老三,你放屁了吗?你哥等你话呢。三民是邮差,在平安里一带给人送信送报纸,在家里烦了也常常冒出一句报——哩,嗓门儿满大的。
“三民,你也反对我结婚吗?”
“我不反对。我凭什么反对?”
“你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
“不说了。都是自已的事。”
“说吧。你不说我结婚都不踏实。”
“我第一个女朋友要是不吹,我就在你前边了。第二个女朋友要是不吹,还能赶你前边。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
“你要有现成的,我先紧着你。”
“哥,你不用客气了。”
“谈几个了?”
“六个。”
“慢慢挑,别着急。”
“哥,我先挑着,您结婚吧。”
母亲说老三,是挑萝卜呢还是挑冬瓜呢?又说老三,给我拿块冰,挑磁实的,不磁实不凉。老三给母亲取了一块冰,似笑非笑地钻到里屋去了。李云芳闷头坐着,心想一个个看着挺老实,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五民,我结婚你反对吗?”
五民不吭声,读着破旧的数学课本。五民是家里的知识分子,戴眼镜,穿运动鞋,擦正规的护肤霜,是兄妹中的异类。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人深沉了不少,今年摩拳擦掌准备再来一次。看他不屑的眼光,结婚似乎是件昆虫界的事情。
“问你呢,你反对我结婚吗?”
“真没意思。我本来不想说话,你逼着我说话。其实你的本意是想堵别人的嘴,不让别人说话。谁有资格反对你结婚?我觉得除了你的情敌、没人反对你结婚。你问我根本就是问错了对象。哥,你别不高兴。你应该占一间房子。我们知道此地有银三百两,你就别罗嗦了。我只想知道你让我睡哪儿?”
“是啊,睡哪儿?洗洗都不方便。”
四民跟着嘟囔,脸红得像西红柿,张大民叹了口气,觉得小弟的说法实在有理,废话太多了,应当说点儿实质性的问题了。
“早替你们想好了。我能白白睡不着觉吗?总的原则是少花钱多办事,做到增加一个李云芳,不增加一件新家具。除了东西要摆得合适,我们还得给人留出下脚的地方,屁股撞脑袋是免不了的,都是一家人也就无所谓了。我争取一碗水端平,除了云芳,咱都是一个妈生的,我……”
母亲说你快说,说完完了,我烧心!
“里屋的单门衣柜不动,外屋的双人床和三屉桌搬到里屋。镜子搁在三屉桌上,代替梳妆台用,李云芳对此没有意见。里屋的双层床搬到外屋东北角,三民睡下铺,五民睡上铺。上铺离窗户近离灯也近,读书方便。五民呀,哥是真心为你好,你要明白。里屋的单人床架在外屋的单人床上,变成一个新的双层床,摆在靠门口的西南角,进出方便,在屋里洗不成的可以到小厨房洗。四民,你要心疼姐姐你就睡上铺。二民胖,还要赶肉联厂的早班……”
“我愿意睡上铺,可是,哥,我觉着床都睡满了。你让咱妈睡哪儿呢?”
“箱子!双人床底下有两个箱子,单人床底下有一个箱子,里屋单人床底下还塞看一个箱子,加起来是四个木头箱子。拼起来刚好是一张床,宽90公分,长200公分,高50公分,放在外屋西北角分毫不差。我早就量好了。我真想睡这几个箱子。要不是结婚,要不是非得跟云芳睡一块儿,我真想睡箱……二民,别在厨房嘟囔,进来说。”
“箱子不平,你想硌死妈!”
“用砖头和木头找平。”
“砖都上来了,你就是想硌死妈!”
“嚷嚷什么?我还没往箱子上放东西呢!瞎嚷嚷什么?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妈,您少吃点儿冰,听我说。我不让您睡箱子,我让您睡席梦思。找买一张弹簧垫子搁在箱子上,这能叫睡箱子吗?二民,你说说看,我让咱妈睡席梦思,你心里是不是还硌得慌?你要还硌得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踉箱子就没关系了。”
二民不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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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民撩开床单,看看床下的箱子,直起腰来,什么也没说。四民也跟着看了看,把手搁在母亲腿上,似乎表示着没法子了,只能这样了。
母亲说瞎花钱,给弄个草垫子吧。
张大民笑着,羞傀地搓了半天手,好像上面打满了肥皂一样。
“妈,咱就席梦思了……咱该摆桌子了。折叠桌直径90公分,三民的床和妈的床隔着60公分,二民的床离门口只有30公分,摆在哪儿呢?告诉你们吧,我把它摆在三张床的结合部,离二民的床更近一些。你们不用看,我早就摆过108遍了。晚上,中间是一块布帘,外边男里边女。白天,把布帘拉开,支上折叠桌,吃饭的吃饭,做功课的做功课,高兴了还可以打打牌。又到了晚上,把折叠桌折起来,把折叠凳也折起来,统统放在门后头去。这样,夜里起来就不会绊倒了,也不会因为绕来绕去踩到尿盆上面了。”
“折叠桌放在门后头……门后头的冰箱放哪儿呢?”
五民目光真诚,充满信服与困惑。
“五民,这就牵扯到敏感的问题了。你往这里看。你和三民的双层床摆好以后,到这个地方。那边是里屋的门框。中间的距离是55公分。你知道冰箱的宽度吗?55公分!什么叫活见鬼?这就是活见鬼了!我不把它摆在这个地方都对不起它了。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柜,它是要出声儿的。过一会儿嗡一下,嗡得越来越勤了。听,又嗡了,还哆嗦!太敏感。你和三民只好委屈一下了。尤其是三民,喜欢头朝外睡,以后不得不脚朝外了。”
里屋没有动静。大家的注意力刚放松,咚一声,三民的脑袋从里屋伸到外屋,脸有点儿白,气有点儿粗,受了辱的样子。他嗓门儿很高,不过没提冰箱,提的是另一件家用电器。
“电视放哪儿?”
张大民愣住了。
“你把三屉桌搬到里屋当梳妆台,我没意见。你把电冰箱搁我脑门子上,我也没意见!可是,三屉桌上的电视放哪儿?放哪儿!”
张大民真的愣住了。他把18英寸的昆仑牌彩色电视机干干净净地忽略掉了。他在心里朝自己怒喝,比三民的声音还大,放哪儿放哪儿放哪儿哪儿哪儿,满腹回声不绝。
“三民,急什么?不就是嗡一下吗。”
“……电视放哪儿?”
“我天天拿手抱着它,都解气了吧?”
张大民在切菜板的四个角上紧了四条螺栓,在四条螺栓上拧了四根铁丝,然后在切莱板的四条螺栓和四根铁丝之间摆上了电视机。然后……然后,张大民就把这个黑糊糊的呆头呆脑的东西挂在外屋的房梁上了。
婚礼比较寒酸,但是这台空中电视机成了众人惊喜和赞美的中心。张大民撇开新娘子,站在切菜板底下讲解了半个小时。他一会儿拔掉天线,一会儿拔掉电源线,就像忙着给自己挑选合适的上吊绳似的。
曲终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终于结婚了。终于把所有人挡在门外,赤条条地爬上只属于两个人的双人床了。张大民跪在床脚,像急等着跑百米,又像刚刚跑完了马拉松,百感交集,眼神儿像做梦一样。李云芳靠在床头问:“大民,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我费这么大劲干吗?”
两个人扎扎实实地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第二年七月,下了三场大雨。下第二场大雨的时候,大杂院的下水道让一只死猫堵住了。三民用雨衣罩着第十一位女朋友,情意绵绵地湿乎乎地来到家门口。哇!女的尖叫了一声,跳起来足有半尺。张大民正在舀水,屁股上坠着三角裤衩,像一块破抹布,听到声音连忙蹲下了。小院儿变成了游泳池,中间横着一块跳板,跳板旁边的水面上浮着一个洗脸盆和一颗脑袋。脑袋水淋淋的,没有表情,仿佛脱离了身体而单独漂在那个地方。只凭一声叫唤,三民的第十一位女朋友就给张大民留下了十二分恶劣的印象。挑来挑去,八亩地的萝卜都挑遍了,就挑了个这!哇,不是味儿。
三民牵着女友踏上跳板,像离船走向码头,更像离开码头登船。屋里黑洞洞的。雨声轰鸣,水势悄悄上涨,小船就要在风雨飘摇中沉没了。哇!张大民又听到一声尖叫。小姐刚上船就把接雨漏儿的尿盆踩翻了。
三民来到雨中,一边帮着舀水,一边报告了一个沉重的消息。他说哥,我在家具店订了一张双人床,钱已经交了。空中一串儿炸雷滚过,张大民缩着脖子哆嗦了好几下,就像双人床正从天上轰轰隆隆地砸下来一样。
“哥,帮我想想办法,摆哪儿啊?”
“不接着挑了?累了?”
“怎么挑也是剩下的,好赖就是她了。”
“一惊一乍的,行么?”
“习惯了,还行。”
“看着挺妖的。”
“长的就那德行,其实不妖,挺懂事的。看电影老掉眼泪。我不跟她好,她就钻汽车轱辘,挺懂感情的。这是缘分。反正双人床已经买了。她是巫婆是蛤蟆,我也不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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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床急什么,家具店又塌不了?”
“我的水也开了,我也要灌暖壶。哥,你选好了地方,明天我雇辆三轮儿把它拉回来,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别雇三轮儿,贵着呢。我替你把床背回来,你自己找地方得了,行不行?”
“不行。运的事你别管。你就管摆,一家子数你会摆。你让我摆哪儿我就摆哪儿。你不给我摆,你不管我,我就不结婚。”
“废话,摆茅房去,你去吗?”
“不去。”
“你不去我去。明儿我上茅房住去。茅房不让住我住耗子洞,耗子洞不让住我住喜鹊窝,鸟窝不让我住我住下水道!我他妈钻下水道找死猫就伴儿去!我……”
“哥你冲我发火,你冲着大街嚷嚷什么!”
“我乐意!”
张大民跳到门口,在风雨中大喊大叫。他的无名火来势汹汹,满口胡说八道,三角裤衩朝膝盖方向慢慢滑去,半个黑不溜秋的屁股都露在外边了。
“明儿我睡茅房睡警察楼子,我乐意!”
屋里咣当一声,然后是——哇!小姐不长眼,也不长记性,又在相同的地方把那个接雨漏儿的倒霉的尿盆踢翻了。
哇!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人要住茅房啦!
事后,张大民向邻居解释,他说的是气话。他明白茅房是干什么用的,总而言之不是睡觉用的。如果是自己家的茅房,住一住倒也罢了,用双人床堵塞公众的出口,不合适,也不道德。他怎么可能住在那儿呢?
母亲搭腔说这是实话,他伯蛆。
茅房问题解决了。双人床问题搁在老地方,谁也没有办法。第三场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张大民半夜醒来,眼珠儿一转,想出了一个办法,打了个哈欠,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睡不着觉了。他摸到厨房喝水,没摸到暖瓶,摸到了一把头发。闪电在雨夜中划过,头发下面是三民的脸,发呆,发绿,还有点儿发蓝,像一颗刚刚摘下来的挂着绒儿的大冬瓜。张大民刚要发作,嗓子突然一堵,觉得再这样愁下去,三民就要出人命了,双人床就要杀死他可怜的弟弟了。
“干什么呢你,不睡觉?”
“不敢睡,一闭眼全是腿儿。”
“什么腿儿?女的?”
“不是……是马。一大群马跑过来,扑棱扑棱的,全是马腿儿。一闭眼没别的,全是咖啡色的马腿儿!”
“三民,你有病了。”
“跑近了一看,不是马腿儿。”
“什么腿儿?”
“床腿儿,数都数不清。”
“三民,你真的有病了。”
“哥,我没病。”
张大民给三民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叹气,听着风声和雨声,觉得生活——幸福的生活——让一群长了蹄子的奔腾的双人床给破坏了。
“我没病,可是我很难受。”
“你哪儿难受?”
“我说不出来。”
“得说出来,憋着不说就长瘤子了。”
“就这儿……两根眉毛中间,偏上一点儿,裂了一条缝儿,很难受。昨天下午,我找我们领导谈话,我找我们领导借房子,我……我找我们领导谈借房子的事,我找我们领导……找我们领导……”
三民掉泪了,抽嗒了几下。
“快说,别憋着!”
“领导对我很好,问我你排队了吗?我说我排队了。他说好同志,好青年,你慢馒排着吧,如果中间没有人加塞儿,到21世纪上半叶你一定可以分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