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漫步,家禽们的粪便一律呈草绿色,毫不客气地拉尿在秋菜上。圈里的猪们一如既往地拱槽、蹭痒、打泥,秋天丰盛的食物使得骡马们快乐非常,它们咀嚼萝卜时愉快地露出结实齐整的白牙,黏乎乎的汁液从湿润的唇边滴落。牲畜的愉悦也感染了男主人,他沐浴在无云无风的阳光里,打量家宅院落。白菜帮沁凉滑润,给人以玉器的手感,他愿意去抚摸。清早掀开白菜垛,将白菜一棵一棵地排开,再颤颤微微地站在板凳上,摆放在仓房屋檐上,翠绿的白菜就在秋阳下闪耀。晾晒要十天左右,其间还要用菜刀一一削去老叶枯根。黄昏笼罩时,要将白菜整齐地垛好,细心的女人要给白菜堆罩上草袋或者麻袋御寒。白菜越晒水分越少,赵前坐在窗前想着心事,金氏没空理睬他,只有泪眼汪汪的韩氏过来陪他坐一坐。
霜冻之后,天空苍白得犹如贫血女子的愁容,黄昏也难见到红晕。若有若无的云丝翻卷,天幕看上去更像是纹理稀疏的大理石。赵前迈出大门,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独自穿过小街。小街两边是被雨水泡黑了柴禾垛,在冰冷的秋风里透出霉暗的气息。出了老虎窝小小的城门,放眼望去,四野苍凉,庄稼已收割一空。在无际的苍莽之中,近处尚存几块未砍的白菜地,黑绿黑绿的,触目惊心的孤独。赵前心里憋屈,简直想放声大哭。
东家整天被女人支使着干活,马二毛等人很不习惯。金氏却不留情面,训斥道:“别东溜西逛的!胡思乱想的顶个屁用,人不干活还成?那不就成了猪了吗?”女人的话实在放肆,简直有羞辱的意思,而赵前想讨好女人还来不及呢,一点反抗的想法都没有。赵家大院过冬的萝卜足足准备了五六麻袋,大概有千把来斤,萝卜们气势非凡地排列庭院里。堂堂的赵东家双腿上铺着麻袋片,用菜刀依次旋掉萝卜缨儿。手指尖结满了深绿色的泥痂,刀柄也将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碾破成了血淤,钻心地疼。他叹气说:“惭愧惭愧!当年俺可是一个人开荒占草来着。”
为了防冻和保持水分,萝卜必须深埋于菜窖的地下。赵前想下到菜窖里去,马二毛夺下了铁锹,说:“东家,您散散筋骨就行了,别累着。”
赵家的菜窖是重新翻建的,坑深约八尺,长宽分别为丈半和一丈,坑上面横架着落叶松木杆子,在木杆上摞上苞米秸,最后在上面盖土,菜窖靠一角处留了个出入口,人蹬着梯子上下。无论冬季如何寒冷,窖里的菜蔬都不会冻,随吃随取,储藏的白菜、萝卜、土豆,可保证吃到明年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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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是辛苦的也是美好的,赵前腰酸腿疼疲乏至极,不觉间饭吃得多起来,觉也睡得踏实起来。赵金氏是风风火火的,晾晒豇豆、茄子干、萝卜干等等,一盆又一盆地清洗芥菜疙瘩、芥菜缨子还有地环,阴干后投到大大小小的坛子里腌制咸菜。赵金氏没空回首往事,更没心思展望未来,她总是认真地面对眼前。她聚精会神地积蓄着越冬的物资,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夫妻间的话语多了起来,女人的话语渐渐和缓下来,她说:“要变天了。”
第二十五章(2)
“你咋知道?”男人没有抬头。
“你没看见太阳起毛边了吗?”女人眯缝眼睛仰头看天。
赵前依然不歇手,说:“噢,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别说,你真能甩词儿。”赵前发现,老婆原来的柔情又回来了。
赵前认真看了看女人,说:“要下雪了。”
“赶紧渍酸菜吧!”
“渍吧!”
渍酸菜算得上一项大的活计,马二毛等几个伙计都来帮忙,挑水烧水,刷缸搬菜,满院子热气蒸腾。赵东家伸不上手了,看着大家忙。金氏不时打量郭占元,见他干得热火朝天,就明白他和韩氏的那一段算是过去了。反正也没抓到把柄,她不想告诉男人,想把一切都深埋起来。赵家共有六口酸菜大缸,二缸三缸和坛子不计其数,挪动大缸要小心翼翼地旋转才行。大缸多有半人多高,缸底大小足可放进一口马勺,缸沿一般有三指来厚,里外面的陶釉色彩不一,或黑色或浅绿或棕红,有几口缸外壁有裂纹打了锔。这些盆盆罐罐都是金氏一手置办的,有口黑缸足足用了三十年了。想到这里,赵前心里漫流过阵阵暖意。伙计们担水倒进缸中,哗哗的水声很贴熨。赵前孩子似的凑了过去,看清亮的水在缸中一漾一漾地渐渐平息,看自己影子一波一波地倒映,心情也如波纹样趋于平静。
渍酸菜的工序简便易行,选好晾晒干爽的白菜,去掉老帮和嫩叶,放到开水锅里烫一下,再投到冷水中去,一热一冷是关键所在,好比淬火一样。热冷水浸过的白菜摆在木板上,嘀嗒嘀嗒地空出水来,然后将白菜根部朝向缸壁摆放,整齐码在大缸里面,压紧压实,最好略微撒些盐,以防受热腐烂。赵前的话也多起来,渐渐恢复了主人的感觉,他说:“关里老家就不腌酸菜。”
“可不是咋的。”赵金氏的心情不错。
“是谁琢磨出的这招?”男人对此好奇起来。
“俺听人讲过瞎话。”一直闷头洗菜的赵韩氏答茬,脸侧浮现一抹酡红,用眼角飞快地瞥了一眼大娘子,未见异常,就大着胆子说下去:“从前,有个小媳妇,总受婆婆的气,女婿又在外地做工,她干重活却吃不饱饭,常饿得发昏。这年秋天,她偷着吃白菜心儿。”
“你瞎编的吧?”赵金氏打断了韩氏,态度不算友好。
“哎,你讲你讲!”赵前听得津津有味。
赵韩氏心存感激,继续道:“不想婆婆串门回来了,小媳妇慌了神。手里拿着白菜没处躲藏,忽然见门后有个坛子,顺手塞进坛子里去了。刚好坛子里有半下水,白菜也就发成了酸菜。年关的时候,女婿回家,正愁家里没啥青菜,小媳妇想起坛子里的白菜来。你们说怎么来着?”
“咋的了?”赵金氏问,她也被故事吸引了。
“白菜一点儿也没烂,白白的软软的,有些酸味。小媳妇舍不得扔掉,就用清水反复洗,然后切成丝儿炖猪肉。这下好了,一家人都说好吃,婆婆吩咐媳妇说明年多腌点儿。一传十十传百的,咱这疙瘩家家都渍酸菜过冬。”
赵金氏笑了,笑得别有用意,随后撇嘴道:“别说,你真挺能白话。”
赵前说:“挺有意思。”
“讲婆婆刁蛮。哎,咋不明说是大老婆泼辣呢?”金氏像要滋事寻衅。
韩氏委屈得眼里泪花打转,低语:“没说你,真的。”
赵前赶紧说:“嗨,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金氏也不想与小女人闹得太僵,瞅瞅白菜摆了大半缸,就在上面铺了条麻袋,吩咐男人说:“你上去踩踩,压实成了好多装。”
转眼之间,一缸又一缸的白菜都摆得高出了缸沿,今年一共是五口大缸。男人们弄来了大块石头,刷洗干净,每个缸口都压上一块。酸菜缸必须密封,通常将烫过大白菜叶子,如膜衣般一层层贴于缸口。每隔几天,向缸中添加凉水,数次之后再糊上一层窗纸。大雪封山时,即可捞出来食用了。酸菜是关东冬季里最主要的菜蔬,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吃法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炖酸菜,要是能烩白肉最好不过了。如今是“满洲国”了,日子越来越紧,猪肉很难吃得到,而酸菜可保证吃到翌年的清明。
转眼之间,赵成盛八岁了。金氏说咱老疙瘩该上学了,吆喝来小五赵成和布置任务:“你每天领着点儿他!”
小六子是赵家最小的孩子,生来嘴大爱哭,胆小得超出女孩,因而绰号赵大嘴。小六子的嘴是大了点儿,却从不惹事生非,赵前很稀罕他,酒至兴处会喊:“来老疙瘩,上爹这儿来。”乖巧的赵大嘴就爬到爹的腿上,陪父亲喝酒抽烟,父亲常夸奖他:“还是小六子懂事,不闹人。”
赵大嘴有种与众不同的恋母情结,喜欢长久尾随于母亲的身后或者傍她而坐,嗅着母亲身上特有的香甜而熟悉的气息,仿佛在独享某种安稳。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对父亲和二妈睡在一块感到困惑,他喜欢母亲,也喜欢二妈,隐隐间对爹有点儿敌意。许多时日,他贪恋母亲像瘪口袋似的Ru房,最惬意的莫过于吮吸奶头,还要用手捂住另一个,生怕有人来争抢似的。母亲特别宽容,摩挲老儿子的头发说:吃吧,妈的咂儿还好吃吧?除了母亲以外,他也喜欢二妈的Ru房,好在韩氏挺理解小六子,看他眼巴巴的就允许他抚摸几次。赵大嘴终于发现,二妈的奶子远比母亲的还要好,气囊似的鼓涨涨的,而不是软塌塌的下垂。有了比较后,就失去了对Ru房的兴趣。
第二十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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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孩子期盼着长大,而赵大嘴对未来深怀恐惧。跟在五哥屁股后面去上学,心里一派茫然。早春的路上,低洼处还结着薄冰,在朝阳映照下熠熠发亮。五哥像个小大人似的,牵着弟弟走路,后来也忍不住和弟弟一起用脚去踩冰壳,薄冰发出咔嚓咔嚓的破裂声,很清脆很悦耳。赵大嘴不愿上学,他是被金氏挂上了书包,连哄带骗地拽进了学校,塞进了叫做课堂的地方。他害怕学校,看见“老虎窝小学校”的牌子就心头发紧,后来惹得父亲吹胡子瞪眼:“快给我去!念书又不是去蹲笆篱子!”
上学的头一天,母亲和校长说了很长时间的好话。校长室暖洋洋的,办公室地中央的洋铁炉子烧得呼呼作响,水壶也不甘寂寞地噗嗤噗嗤地喷着蒸汽。老虎窝小学分国民初级小学和国民优级小学两部,初级是一至四年级,优级是五至六年级。这些规矩赵金氏一点也不懂,对坐在李校长对面的日本人是干嘛的也一无所知。这个日本人叫佐佐木,是老虎窝小学的新任副校长。金氏央求李校长的时候,嘴唇上蓄着一撮小黑胡的佐佐木始终不开腔,急得李校长一个劲儿向她示意。佐佐木可能觉得厌烦了,挥挥手说:“上课的上课的!”
好不容易才得以入读的赵大嘴,委屈得眼衔泪水,低头胡思乱想,很快睡着了,扁着脸趴在桌子上,口水蚯蚓一样爬到桌子上。老师对新生还算客气,仅仅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手背,不过对于赵大嘴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吓得一动不敢动,仿佛连呼吸也忘记了。好歹熬到放学了,赵大嘴并没有等侯五哥,箭似的飞回家,一进院就憋足了劲儿地喊“妈、妈、妈!”若不是担心他人耻笑,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撩开母亲的衣襟,母亲的怀抱才最安全。
老虎窝小学实行的是新学制,按照设置好了的进度运转,不可能在意一个新生的感受。课程以日语、满语、算术为主,还有体育、唱歌、图画和写字课,赵大嘴所在得班级是一年级乙班。“新学制”的任务是:为养成忠良国民,即建国精神为基础,陶冶人格、涵养德行。老虎窝小学共有四个日本教员,比较起来,赵大嘴喜欢女教师佳代子。佳代子教初小日语课,她的衬衫总是洗得雪白雪白,脚上穿尖尖的黑皮鞋,小巧而优雅。佳代子讲课时老是在过道上遛跶,边走边打着手势,她停下来时,会微斜一下眼神看人。佳代子的眼睛细长,亮晶晶的,好象笑眯眯的。赵大嘴便有种错觉,这个女老师有些像姐姐,并据此直观地判断好看的佳代子是不会打人的。赵大嘴的揣测是错的,佳代子不仅会打人,而且第一个打的就是他。这天同桌恶作剧地掐了他一把,疼得他哎呦了一声。佳代子回过身来,一双眼睛漆黑漆黑的,先是盯着他看,随后跳下讲台,顺着狭窄的过道飘了过来,轻灵敏捷的简直像头狸猫。佳代子身上带有很特别的气味,一种有别于肥皂的气味,这气味让赵大嘴感到恐惧。在此后的许多年里,赵大嘴一闻到类似的味道时,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佳代子。此时此刻,赵大嘴捂着胳膊低下了头,而佳代子毫不含糊地揪起赵大嘴的头发,很简洁地掼了两记耳光。赵家宝贝疙瘩小六子的腮帮立即红肿起来,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佳代子扭着他的耳朵来到讲台,赵大嘴一路趔趄着,名符其实地咧着大嘴巴。日本女老师手持戒尺,劈啪劈啪地狠打他的手板。佳代子打手板确实有独到之处,最厉害的招数是打下去同时一抽,赵大嘴的手心很快就肿得老高。赵大嘴自己也奇怪,事到临头他居然忘了害怕,始终没有说是同桌掐了他。不解渴的佳代子命令赵成盛朗读写在黑板上的片假名,赵大嘴读得结结巴巴。见他读下来了,佳代子才露出了笑容,随口称赞:“吆细吆细。”
学校里头,还是男老师多。他们都穿绿色的协和服。唯一例外的是王老师,穿的是绿色长袍。王老师教满语,人又高又瘦,不苟言笑。学校里满语教材紧张,两三个孩子合用一本,不像日语课那样人手一册,据说节省的纸张都用来支援圣战了。课本不足,全靠老师的板书弥补。王老师的板书特别漂亮,粉笔在他手里吱吱扭扭地游动,变戏法似的流淌出俊逸的字迹。赵大嘴不懂什么,对书法更是毫无体会,懵懂之中只觉得黑板上的字迹活像天上的飞鸟,张开好看的翅膀飞翔,姿态优雅之极。王老师说,字如人,人要吐纳呼吸,字也有鼻子有眼,人和字都是活的,要有骨头有肉,写字如同做人,一撇一捺都马虎不得。
上面要求男教员缝制协和服,布料由校方提供。王老师去找佐佐木,说他个子高,胳膊腿都长,穿制服不习惯,想单独做套绿袍穿。不知什么原因,佐佐木居然同意了,于是王老师宽大的绿袍在校园里晃动,如落墨的旗帜飘扬。佐佐木为人霸道,在学校里说一不二,动辄咆哮怒骂,是人见人怕的主,可见了王老师却是客气。世界上总有奇怪的事情,究竟何故没人解释得清,大概是一物降一物吧。身穿绿袍的王老师形销骨瘦,常把袖管挽得高高的,露出细长的手臂,胳膊上突兀出蚯蚓样的青筋。他一丝不苟地写着板书,一丝不苟地讲解课文,手里不停地捻动粉笔头,要是哪个学生迷糊了溜号了,会出其不意地投掷过去,总能准确地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