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几个年青人向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骨灰盒。
他们也许是叶雾美母亲的远房亲戚,我刚刚都见过。
——老太太挑的,怎么样?
一个长着小胡子的人问我。
——挺好的。
我拿过来看了看。
——留神,别把盖掉了!好家伙,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一千四百多!
——还有红木镶宝石的,更贵,四万多一个!
——听说有人拿这玩意儿装茶叶,特防潮!
——不会吧!
几个人在讨论。
又抽了一颗烟,小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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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真家属,收骨灰。
师傅探出头来喊道,又伸出手,把提货单接过去。
我们站在门口,等着师傅把骨灰拿出来。
让我吃惊的是,骨灰居然是用一个卷了角的铁锨端出来的,似乎还带有余热。
几个人互相推诿,不想去碰骨灰盒,也许是怕沾染霉运。
我只好蹲下来,把骨灰盒打开,取出里面已经准备好的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让工人把骨灰倒进去。
——千万别洒在地上。
我对师傅说。
那些骨灰并不像人体骨骼,却很像燃烧殆尽的植物根茎。
那些骨灰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沙哑的响声。
那种声音难以形容,让人心里感觉很异样。
我很不确定,这里面的骨灰到底是谁的?师傅随随便便的一铲子,就从焚化炉里搓出了一个人的骨灰。
——难道不会和别人的骨灰相混?
这个问题缠绕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一块骨灰很特别,掉在了地上。
这块骨灰似乎很重,上面镶嵌着一块有些发乌的金属。
——这是什么?
小胡子凑过来问道。
——不是手术刀吧?遗体火化烧出手术刀,报纸上曾经报道过。
另一个人说。
——哦,他曾经摔断过腿,做过手术,装进去这块钢钉。这个可能就是吧!
我做了这样的猜测。
——原来是这样,那可真够受的!
师傅肃然起敬。
我把那块东西捡起来,放进了骨灰袋里。
——没见过吧?
小胡子多嘴多舌地问师傅。
——这事不新鲜。我师傅烧出过手榴弹。
——够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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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稀奇。听我师傅说,文革那会儿,他火化死尸的时候,碰上个被打死的造反派,兜里装着一枚手榴弹,刚点着火就炸了,炉子都炸塌了!
——你师傅没事?
——他没事,正出去撒尿,算躲过一劫,要是他在这——
我把一包烟递过去。
——谢谢,谢谢。
师傅忙不迭说着,没有用手接,而是张开大褂口袋,让我把烟放进去。
——还有没有?
我居然这样问。
我觉得一个人死去之后,只留下这么一点儿骨灰,有些说不过去。
——我再给你找补找补。
师傅犹豫了一下,爽快地说。
师傅进了里屋,过了不一会儿,又端了一点儿骨灰出来。
——就这么多了。
他有些抱歉地说。
——谢谢。
我说。
我把那些骨灰又放进袋子,然后扎紧袋口,放进骨灰盒,盖上盖子,然后站了起来。
人们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有些不太正常。
骨灰这东西,多少从来没人介意,我是一个特殊例子。
他们之所以聚在这里,猎奇的心理大于悲恸。
没有一个是直系家属,所以大家都很放松,没有必要装出如丧考妣的神情。
并且,对他们来说,悲伤是一件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事情。
从这一点上来,我和他们一样,并不悲伤。
惟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帮叶雾美做这件事情,所以我要冷静从容,保证她父亲的骨灰颗粒归仓。
骨灰直接被寄存在骨灰堂,没有再带回家。
等叶雾美的悲痛之心稍减,我曾经和她一起去拜祭过,算是弥补了她的遗憾。
母亲把一个戒指给叶雾美,说是父亲留下的,让她留作纪念。
那是一枚式样很老的戒指,是她的祖母传下来的。
虽然不名贵,却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品。
她很辛酸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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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母亲无意中说起,那个戒指是她在父亲火化之前,灵机忽现才从他的手指上掳下来的,为的是不会便宜那些火化工。
——你以为他们会让死人戴着金器上路?他们才不会呢!
她的母亲这样说。
那枚戒指成了她的一个心事,折磨了她很长时间。
最后,她还是把戒指给了她的母亲。
——嘁,我早知道你看不上这种花型,模样太周正了。我也嫌它不好,可这是老货,我想找个金品店,重新打一回,你看怎么样——
她的母亲说道。
她没等母亲说完,就转身走了。
她来到卫生间,用肥皂搓了半天的手,直到洗得骨节僵硬她才如释重负。
偷窥者
证据藏在眼中
像蛋壳包容脆弱
——里尔克
我又来到了大东图书馆。
这个图书馆坐落在曾经的租借地,是跑马总会的一部分,曾经充满了端着酒杯的窈窕淑女和抽着雪茄的世家子弟。后来,跑马总会停止营业,老板回了英国,这座建筑就成了《大东报》的编辑部,再后来,这个建筑变成了大东图书馆。叶雾美分配到这里工作之后,我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叶雾美之所以能够进入这个图书馆获得这个职位,和她的祖父有莫大的关系。
她的祖父曾经是这个图书馆的前身——《大东报》的总编,是鼎鼎有名的文化人,是江湖上传说的那种玉洁松贞的志士仁人。
后来,就是在《大东报》的门口,她的祖父遭到了特工的枪杀。
他对自由的呼吁激怒了权势者,换来了一颗子弹。
国共双方都说对方是这个谋杀事件的元凶,都在报纸上进行了连篇累牍地辟谣与声明。
但这于事无补。他的血还是飞溅在建筑物的墙垣上。虽然岁月迅速抹掉了死亡和阴谋的痕迹,但对叶雾美的父亲来说,这种伤痛永远无法抹煞,间接地促成了他怪癖的性格。
后来,叶雾美的祖父被追认为“爱国民主人士”。
作为他的后代,叶雾美获得了这个工作机会。
刚进图书馆工作的时候,叶雾美觉得这个地方很圣洁。
走进图书馆,迎面而来的就是祖父的塑像。塑像下面,是一个小展台,里面陈列着几份发黄的报纸,是她的祖父曾经为之奋斗的《大东报》。在这些报纸上面,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上面有深褐色的血迹。
叶雾美从介绍里知道,那些血迹是她祖父最后留下的。
她每次早上进门的时候,都会深深鞠一躬,这是父亲要求她做的。
叶雾美虽然觉得这样有些假模假式,但还是坚持。
有一次,林馆长来得比较早,看到她正在对着塑像鞠躬,就问她为什么。她把这个家教告诉了林馆长。没想到,林馆长笑了,他告诉叶雾美,那些报纸是真的,那本书上的血却不是她祖父的血,是用鸡血染的,为的是让人们记住这段历史。他还告诉叶雾美,那本真正浸透了祖父鲜血的书,早已经在文革时期被火烧了。
从此,叶雾美再也不用对着那些遗物敬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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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馆长的话免除了叶雾美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却也给她带来了某种失落。
人们总是自己建立自己的崇拜,然后又亲手把它拉下神坛。
叶雾美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慢慢的,叶雾美对图书馆熟悉起来,也就将这件事情淡忘。
她和别的员工一样,开始对那座塑像视而不见。对她来说,她的祖父已经成为一段历史,一段记在书里的历史,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再说,她的祖父所从事的是政治,那不是她这样的小女孩儿应该关心的事情。
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到处都充满了各种殖民地细节,让人心醉神迷。光洁的镶着铜条的水磨石楼梯,铺着实木地板的走廊,老橡木书架,坚硬的胡桃木镶面的桌子,大理石的窗台,虽然正门的时钟早已经在过去的某一时刻冻结,但这些细节,统统像殖民者的信念一样坚硬。
走进图书馆,你就会被一种特殊的味道所包围。那种味道是成千上万册的图书死亡时所发出的味道,非常浓烈。这种味到会压进你的肺泡,浸润你的身体,使你静心敛气脚步从容。
我很喜欢图书馆的味道。这种味道属于我,属于叶雾美身体的一部分。
当然,馆长也很喜欢这种味道,每次他都能在这种味道里嗅出自己的权力。
他和这种发霉的味道一起,统治着这个小小的文化机构。
图书馆的房间很多,改成一个旅馆,一点都不费难。
对别人来说,这个图书馆是一个迷宫。
但对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
自从叶雾美离开图书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过这个图书馆了,对这里的氛围似乎有了一些陌生。走进楼道,我没看到几个人。我看到了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他们看起来有点未老先衰,和当年的我一样,摆出一幅成熟的面孔。
绕过门厅里的塑像和展柜,走上楼梯。
你会发现,墙壁和屋顶都是曾经辉煌的西洋风格的壁画。
那些壁画已经被劣质白灰浆覆盖,但随着时光的侵袭,那些白灰浆逐渐剥落,重新露出了壁画的真容。
走在楼梯上,你仿佛和那些天使一起飞升。
走过正对楼梯的阅览室,走上三楼。
走过外借部,走过电子阅读室,我来到走廊最里面的一扇门前停下来。
门上镶着一块铜牌,上面写着“馆长办公室”。
馆长先生像蜘蛛一样,喜欢躲在角落。
他希望自己处于权力中心永远保持敏锐触觉,但并不希望引人注目。
据我观察,这是很多官员的从政心得。
门是虚掩的,留着一道门缝,我可以看到桌上已经沏了一杯龙井茶,正在袅袅地散发出香气。
馆长先生正在看报纸。
他一边看报纸,一边轻轻啜一口茶,看起来很悠闲。
看来,茶的味道很好,不浓不淡。
他注意地看着头版头条。
没有任何新的精神需要理解,这很好。
他把报纸折过来,开始看时政要闻。
他看得很专心。
这个人是林馆长,叶雾美毕业分配到大东图书馆的时候,做的就是他的秘书。
他没有发现我站在桌子前面,静静的看着他。
他忽然想打一个喷嚏,于是来抓纸盒。
我把纸盒递过去,他吓了一跳,眼睛几乎从鼻子上掉下来,喷嚏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是谁?
他惊恐地说道。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对他说。
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
叶雾美曾经对我说过他的很多事情,所以我对他的形象早已经不再陌生,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表皮,直接摸到他的心脏。
林馆长之所以让叶雾美当他的秘书,其实原因很简单:叶雾美长得很漂亮,看起来很聪明,可以发展成情人。他总是这么干,并且大多数时间能够如愿以偿。
他曾经对叶雾美吹嘘过,他已经和馆里的大多数有夫之妇上过床,当然是比较年轻的那些。至于那些徐娘半老的,想必他也没有放过,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告诉叶雾美,他保存有每一个和他上过床的女人的毛发,并且把她们登记造册。当然,他不会写上她们的真实姓名,而是全部用号码代替。他还给每一个女人写上能力和水平鉴定,就像他的工作总结。
这是图书馆学的专业课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
他告诉叶雾美,他有时候和那些女人在自己的办公室坐爱,不过,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书库。
对他来说,那些书淡淡的发霉的味道就是最好的催|情剂,总是让他想起自己是这个图书馆的馆长。
他是在一场酒后对叶雾美说这番话的。
那次,他拉着叶雾美去参加每年一次的图书订货会。
他把自己的房间和叶雾美的房间紧紧挨着,而给别的同事安排了其他的楼层。
他参加了招待酒会,喝了很多酒,坐在叶雾美的房间,要叶雾美陪他聊天。
一开始,叶雾美还能忍受他的骚扰。
她以为馆长不是醉了,就是长时间的性压抑,纯粹在胡说八道。
她对馆长很客气,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她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让他断了这个想法。
馆长却越挫越勇,非要把她发展成自己的下一个情人。
他趁着叶雾美帮他递茶的工夫,一只手罩住叶雾美的屁股,狠狠地摸了一把。
叶雾美想都没想,回手就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从订货会回来,叶雾美自然丢了秘书的工作,被发配到外借部,做起了图书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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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雾美是一个很骄傲的女人,即使做图书管理员,她也很注意形象。她把一头黑发烫成碎波浪,即使外面罩上蓝色的工作服,还是生气勃勃,浑身散发出性感的气味,看得出她的曼妙身姿。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带有一种“上流美”的味道。
她每天都在一排一排的书架里面穿梭。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美娇娘,她的笑容和窈窕身躯是对书籍的最好诠释。
能够在故纸堆里嗅出性感的芳香,这是一个奇迹。
她总是比别的管理员忙,向她提交借书单的人比别人多出不少。
当然,其中有我一个。
别的管理员并不帮她。他们一面喝着茶水,一边看她忙碌,觉得也是一种享受。
每次看到馆长,叶雾美还是会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