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阳摇摇头,微笑道,“有失必有得。我虽然不是虔诚的教徒,但始终相信,上帝的安排总有其用意。”
“嘻嘻——”更生忽然笑起来,直起身,张开双手抱住少年的脖子,“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上帝将你赐生于此,让我们从出生前就一直在一起,所以——以后就跟着我混吧,哈哈!”
少年沉默不语,只是眼神温柔,暖意烫人。
是的,我们从出生前就一直在一起,你是上帝的恩慈。
抬起头,看见门口背光而立的少年,苍蓝色的发丝微微浮动,不知站立多久,蓝色眸子流露深思,和服下摆有被雨打湿的痕迹——幸村精市。
亲人
什么是打击?
打击就是根深蒂固的观念被彻底扭转。比如她认为一直是三流作家没有前途的无良老妈其实是晚清贵族后裔,若是搁在旧时,那更生就是不折不扣的小格格哩,原本老妈被认为粗俗无礼的行为也被认作是高贵血统所流露的雍容大度不拘小节。
打击就是她原本认为势单力薄的“娘家”其实很不得了咧。其历史完全可以追溯到明朝中期,且不提曾出过的大学士员外郎,且一个中共陆军西南军区总司令就可以镇得住一半中国人——她外公,牛人呐,晚年在祖籍同里购置家产,只日日种种西瓜喝喝茶,虽然已得主蒙召,可余威尚在,两个儿子,也都出息得很,大舅舅子承父业,已经做到了师长级别,小舅舅退役后出国学医,如今是上海协和神经外科的主任医师。两个表哥也是真真虎父无犬子,大表哥去年考进上海同济,主攻建筑,小表哥今年高三,已经保送清华。有意思的是两个表哥的名字,舅舅不是“五大三粗”的军人就是理性思维主宰一切的“持刀者”,给儿子取的名字一个比一个有诗意,一个留白,一个容白,泼墨山水气迎面而来,真真好名字。
大概得益于晚清贵族出身的外婆。外婆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古今通学中洋兼修的女子。出身名门,受的是琴棋书画的古典教育,读的却是教会学堂,一口流利纯正的英式英语,一手华美流荡的钢琴写意,是闻名远播的才女。按那时候的标准,真正的完美女性应该要满足四个标准——江浙人,北京话,新思想,旧道德——外婆可是给全占了。
反正一句话,一家子能人啊!
从祖父的前院回来之后,更生一直处于这种被打击到的朦胧状态中。不能怪她,如果你走在大街上忽然被人告知你不是地球人而是火星来的你有什么感想?
总之,更生被这一连串貌似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实给弄晕了,记得当时重阳相当鄙夷地说了句:“你以为像风鸟院这么注重血统的家族能随随便便让一个异国女人嫁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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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生默。事实上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和重阳其实是私生子来着,然后以自己的想象力合理地编造了父亲和母亲这样那样不得不说的故事,并且一直坚信着,不知道重阳会做何感想?
这个世界果然很疯狂!
还没等更生彻底弄明白那辉煌的家族史,两姐弟就被打包直接送往上海虹桥机场。
三个小时后,飞机着陆。
来接他们的是在上海念书的大表哥叶留白——是干净清爽的男孩子,所有的精明都内敛成宽厚的笑,对他们说:“你们好,我是叶留白,你们的大表哥。阿婆叫我来接你们!”在江南,奶奶是称作阿婆的。
更生好奇地盯着他看,他似浑不在意,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说:“累了吧?待会儿可以在车上睡一觉。到家后正好吃完饭。我们有口福了,今晚阿婆亲自下厨!”可以看得出,教养良好,待人接物十分通达,不似一般家庭出来的孩子。
他的手掌厚实温暖,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干净,让更生喜欢。
到达同里时夜幕低垂——江南古镇恬静婉约,像挽了面纱的月娘。
庭院深深的四落大厝,铜门环凹凸剥蚀,击一声绵长,再击一声悠远,声声清亮如罄。青砖铺砌的天井里,桂香一树,兰花数盆,月季两三株,檐前滴水青石,长年累月,几被岁月滴穿。中堂长轴山水,檀香案上青瓷描金古瓶——
这样的古宅,如今已成了文物保护单位!
“外婆~~”随着这样一声娇唤,更生便如一只娇俏的蝴蝶扑进这深宅大院。
自从收到两个宝贝外孙儿要来的信儿,老太太就发下话了——不管工作有多忙,都得回家来。
两个舅舅因为工作的关系早已搬出去独立,可不管在外面多出息多威风,回到家一定都是孝顺儿子——这是已逝外公的严谨家教。
那舅舅初见外孙儿,总得有点见面礼表示表示吧。他们一个个在外边儿也都算个人物是不,拿出来的东西也不好太寒碜。
这帮舅舅舅妈出手确是大方,而且送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件俗物——明朝嘉佑年间的银手镯,缅甸琥珀玉,纯金的印度小佛像……更生也是个有眼水的,知道都是好东西,笑呵呵地收下,再附送一枚霹雳无敌可爱的笑容,相比之下重阳就比她矜持多了,宠辱不惊,进退有礼,看得人赞口不绝。更生在心里鄙夷——装!
这其中众多的礼物中最得更生喜欢的就是小表哥叶容白送的雨花石了——十几颗五彩的雨花石养在白瓷碗中,流光溢彩,美丽纷呈。东西是不值钱,可贵在这些石头都是叶容白去南京玩时可巧碰上了雨过天晴的天气,亲自去雨花台寻找挖掘的,已经养了五六年了,这就是心意不是?
更生捧着白瓷碗冲着叶容白甜甜一笑,小声说:“我也养过石头,可惜没这些好看!”
那位清华未来的高材生真真妙人儿,长得眉清目秀,朝更生略带腼腆地一笑,就把没节操的更生给彻底杀到了。这不是她花痴,那一笑,真让她脑海中浮现“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来。
不是更生偏袒自家人,这叶家男儿真个个生养得好,不管是军人出生的大舅舅,还是拿手术刀的小舅舅,都有一股子的书卷气,是那种深厚的家族文化底蕴蒸酿出来的,更别提还在念书的留白和容白了,那种气质,不是现如今的孩子可随便比拟的。
收完见面礼吃饭。一家人团团围坐于花梨木大圆桌,菜都是家常菜,是老太太亲自下的厨,有更生喜欢的茶树菇炖鸡、贝壳蛋羹、凉拌海蜇、鲫鱼豆腐汤……
更生吃得满脸陶醉,连吃两大碗白米饭还意犹未尽,可把老太太心疼的,都让人怀疑指不定风鸟院家怎么虐待这孩子呢。
在老太太的想法中——更生和重阳都是差点被他们老娘养死的倒霉孩子,所以内心里总觉得亏欠,疼也是疼不够的。
晚上,更生躺在清代沉香木雕花大床上,看着皎洁的月光爬过镂花小窗,倾泻在年代久远的木质地板上,鼻间闻着的是江南水乡特有的淡淡水腥味,想着今日热闹种种,觉得有这样多的亲人,也挺好!
吾家有女初长成
江南古镇的时间是沉在那碧绿静谧的河道中的,缓慢的,悄无声息的,然而等你回过神,日历上的纸页早已失落在时光静流。
日日在鸟鸣船桨欸乃声中醒来,推开窗便可见屋下河道,轻舟八尺,低蓬三扇的乌篷船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缓缓穿行水乡河道,划出一道静谧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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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更生当真有些乐不思蜀,每天也不干什么事,就托着下巴看着这古老旧宅的日常生活。每天散步,无数次地迷路于错综复杂的小弄,被好心的邻里送回家,也学着邻家小妹染一种蓝印花布。
乌镇同里一带的人称其为“拷蓝布”,几乎家家女子都会染制。没成前是一种江南最最普通的本白色棉布,触手温暖,微微粗粝,是贴心贴肺的,然后取天然植物蓝草的色素为染料,以黄豆粉和石灰粉为防染浆,刻纸为板,利浆漏印,染色而成。
更生兴致勃勃地自己设计了图案,是一种非洲的小雏菊,兀自烂漫地开放,是纯真中带着一点诱惑性的。染成后用竹竿挑了晾在太阳底下,看了内心无限欢喜。
隔壁的阿水姨祖籍苏州,没嫁人前是有名的绣娘,看着花色新颖别致,既有宋瓷的典雅,苏绣的细腻,又有剪纸的简洁,织锦的华贵,自告奋勇地说要为她做衣裳。
弱线手频挑,碧绿青红异,说的是江南女子手下的风景——更生有幸见到,叹为观止。
衣裳是仿晚清末年的款式做的,融合了汉服的精致温婉和旗装的华贵大气。上身是斜襟小褂,小圆立领,微微宽大的七分袖,露出小半截牛奶般热腾腾的手臂。衣裳的边角衣领都用金线滚边,绣了精致典雅的玉莲,给原本朴素的衣裳添了丝丝精贵。盘花纽扣,是整套衣裳最最复杂最最体现手艺的细节,每一颗都是手工制成,小巧精致的,仿佛裹挟了整个王朝的繁华与雍容,配了雕琢精致的上好的羊脂玉搭扣,全身最最尊贵气儿全集中在了这纽扣上。就这羊脂玉搭扣,还是老太太特意从一件珍藏多年古董级的旗袍上拆下来的,只这一点,就让这件原本不过是最最廉价的蓝印花布衫身价百倍。
下面也是同色的小褂裙,手工之精细华贵自不必细说。
这样的杰作,应当被收进博物馆供人观赏!小小同里,藏龙卧虎!
更生有些不好意思——这样贵重的礼物——还是老太太有主意:阿水姨的丈夫是大学教授,家境小康,但是知足,平日里只有一点小爱好——喜欢书法。
老太太投其所好,送了启功先生的书法名帖权当回礼,两家皆大欢喜。
回到屋里后,老太太就翻箱倒柜找出了她当年出嫁的嫁妆——挑了两只沉甸甸的龙凤绞丝银手镯,一根榆叶纹银发钗。还有一挂长命锁,是更生和重阳出生之际,找了苏州有名的银匠特意打的,不同于如今商场各大著名银楼卖的长命锁,价格昂贵,长相千篇一律,那些已是商品,失去了最初的本意。这只长命锁要大一些,造型更加古朴,正面镌刻了出入平安的字样,反面则刻了更生的生辰八字。长命锁下挂了平安铃,九只,意味着九九归一。这是老太太对孩子最原始最单纯也最厚重的心意,叶家的孩子几乎每人都有一个。更生和重阳出生在日本,其时并没有叶家人在身边,因此长命锁才一直留到了今天。
讲起这些,都不甚唏嘘。
老太太用牙膏刷掉了银器表面的氧化物,使其恢复原本的锃亮,流转的光彩中都仿佛沉淀着百年历史——除了那只长命锁,其他的都是跟了老太太大半辈子的首饰,沾染了太多太多人的气息,因此格外郑重,是用来压箱底的——全数送给了更生。
又给她剪了一个齐眉的额穗儿,长发挽起来插上银钗——
更生原本不过是清秀,只是皮肤白皙细腻如脂,穿戴这样一身厚重繁华的行头,是典雅素朴中的一抹高贵一丝奢华,倒引出体内深藏着的鬼魅之气来。
珍珠是属于四十岁的女人的优雅细腻,钻石是孤傲绝色之女的专利锋芒,玉的温润又是只属于君子的气节,只有银,这天真的烂漫的,奢华中的自由婉转,是只属于更生的风情,是郑重的美丽。
坐在夕阳残照的旧家具中,时光流转,仿佛是见到了晚清王府大院闺阁中的小格格,是沉暗低糜中的一抹嫣红。
叶老太太欣慰: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回日本的前一天,更生特意跑到“老北京”买了双绣花布鞋,蓝缎面的,绣了金鱼和莲花,鞋底也是手工一层一层纳的,穿在脚上格外的贴心。
那样隆重的装扮离开,仿佛出嫁,心中有欢喜和不舍。一路上回头率百分百,甚至有外国人特意跑来搭讪,大大满足了更生的虚荣心。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叫做“乐极生悲”。
更生的手机是在进风鸟院家后不得已之下配的。说起来,更生和重阳的生活世界有时候小得只有彼此。朋友这种生物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懒得去经营的社会关系,没有可联系的人,手机就变得累赘。所以显然风鸟院家给他们每人配的一部昂贵的手机成了实实在在的摆设。
但,自从更生的手机通讯录名单中被强制输入某个小魔王的名字后,手机的意义对更生来说已经不同了,那代表——催命符。
去中国一周,更生也没有那种常识要去办个什么国际通讯业务,所以当她双脚刚踏上日本的土地,手机的夺命连环call就响了起来,吓得更生一慌神,手机就“啪嗒”一声结结实实地掉在了机场大厅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了。
与手机昂贵价格对应的良好性能这时候就展露出来了——这样摔在地上也啥事没有,继续坚持不懈地响个不停,誓不罢休的样子。
更生心里发怵,几乎可以预见电话那头小魔王发飙的样子,自我逃避地看着地上兀自挣扎的手机,就是不去捡。
“发什么呆呢?”重阳奇怪地碰了碰她,捡起手机,瞄了眼屏幕上的名字,递给她。
“啊?——哦。”更生回过神,接过手机,抱着决然赴死的心情按下通话键——“喂,你,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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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你总算接电话了!”
“诶?——”电话那头居然不是向日大少爷,而是那头关系狼忍足侑士。
“诶什么诶?我说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我……”
“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下次搞失踪前,麻烦先知会一声,会出人命的!”根本不给更生开口的机会,忍足侑士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你又不是不知道岳人的脾气,我说你是不是成心的啊——行了,别废话了,赶紧过来!”
“过,过去哪儿?”更生眨眨眼,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桃花坞啊。”
“桃花坞?”
“我们不是想着好久没在一起聚聚了嘛,今天就掇窜着去桃花坞玩儿。岳人一到桃花坞就说要打电话给你,结果连打了三个都不在服务区内。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风,脸就挂下来了,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的,渗人得很。哥儿几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