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和柳生对视一眼,各自压下内心的惊叹。
“魏晋”是栋两层楼的纯木结构,环着一个不大的雅致庭院。庭院虽小,但那些日式小景却都齐全:古树、石灯、小巧的植物,充盈整个庭院。
糊着白纸的移门并没有关上,所以一眼就可以看见那个趴在地上画画的女孩。
这一星期来,她一心扑在“魏晋”的装修问题上,绝不要任何人插手。对她来说,“魏晋”就是她的一个孩子,它要亲手缔造它的成长,看它在她手里完成。
这个小女孩儿,心确实蛮大,你除了惊叹和无奈,别无他法。
她喜欢洛阳,喜爱它的唐朝的繁华与奢靡,于是她要在“魏晋”的三面墙上都亲手绘上洛阳牡丹,那种雍容艳丽,国色天香,真让人仿佛置身那个醉生梦死的盛唐。更奢侈的是,每朵牡丹都用了最纯正的金粉描线,烧钱烧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这还没完。若只是这样,她也就只算得上是大手笔的范儿,这个小女孩儿,她鬼着哩,她既要雍容华贵,又要清脱超拔。这些盛开的牡丹够奢靡了吧,可她偏偏要用十几张细竹帘挡在上面,于是一下子,繁华隐没,世界安静下来,整个房间充盈着一种简朴的美。午后的阳光穿透门栏,洒在竹帘上,明暗交错,所有的喧嚣,都在这一片暖阳中,瞬间缓解了。
只是隐约的,你能窥见竹帘后的风情,那是一种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诱惑。墙角随意摆放的盆栽荷花,屋檐下的驼铃,碎花蓝布的门帘……
可是女孩儿还不满足,此时她正趴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画最后一幅牡丹,她要用真正的金钿镶刻其中。古人说“步步金莲”,说的是一个人舞步美妙,脚底仿佛盛开莲花,可是她现在就要应证什么叫真正的“步步金莲”。
女孩儿很专心,连有人到访都不曾察觉,阳光就照在她低垂着的粉颈和光着的脚丫子上,一瞬间,会让人怦然心动。
柳生的眼神有点迷离,许久,仿佛喃喃自语:“也许,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也说不定……”
是的,这个女孩不美。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有打击的意思,就像这上流社会的那些妆容精致举止文雅骄傲自负的千金小姐。她只是好看,好看和美是不同的。好看是温和的,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是另一种“美”。
可是她对自己的这种“美”是完全不自知的,就是这样,才更显贵重。
天分、天性,从来不需要发言和解释。
幸村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看着那个专心致志的女孩儿,慢慢地扯起一个有点自嘲的笑——
“每次看到她那副自得其乐、心满意足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很想伤害她,想看看她露出仇恨、憎恶、绝望的表情。”这样说着,自己的眼里却渐渐露出悲伤的情绪,一种深不见底的嫉妒和委屈。
柳生看着这样的幸村,一颗心慢慢地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不约而同地转身走出“魏晋”,谁也不知道他们曾来过这里,看到过什么。
“啧,小叶子,不赖嘛。”懒洋洋的关西腔。
更生惊讶地从画中转过头,就看见忍足侑士、凤长太郎等人从外面进来,好奇地四处打量周围的摆设,尤其是三面墙的壁画,啧啧称奇。
“诶,你们怎么来了?”
也难怪更生惊讶,向日岳人跟着泷跑去非洲拍纪录片去了,连期末考都没参加。大概那里通讯不方面,除了七天前打过一个电话,讲了不到十分钟就断了,之后再也打不通了,至今没有任何联系。
向日岳人不在,更生和忍足他们基本上也没联系了。况且这地方,除了风鸟院本来就知情的人,她谁也没告诉过,所以对他们的到来实在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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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看你啊。”忍足说得理所当然,脸上依然挂着不正经的笑,“岳人不在,你就归我们照看了。”
更生嘟着嘴腹诽:什么嘛,她又不是小孩子。
好好先生凤温和地笑道:“听岳人前辈说你在捣鼓一家店,所以我们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是了,那次电话里她仿佛隐约跟他提过,“他跟你们联系了吗?”
忍足仿佛看透她似的,一拍她的脑袋笑道:“别吃醋啦,他们现在大概已经进入纳米比亚地区,那里通讯很差,我们也是通过他家的GPS定位仪才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儿。通电话还是一星期以前的事儿,我们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谁吃醋啦?”更生不服气地喊起来。
“哈哈……”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来来,来看看我们给你挑的礼物,算是贺新店开张吧。”
忍足催促着他们打开包裹——
真的很美。
这是一块大概两米见方的布,花鸟虫鱼,构成完整的图案。这是一块友禅染的布。
日本人的印染技法——扎染、型染、绞染、云染、段染大多是从外国学习到的。只有友禅染是日本特有的染色技巧。友禅染色时,对水的品质要求很高。因为京都是名水之都,所以染成的布料,质量也特别好。友禅染透出来的是古代的那一种微妙的颜色。
传统的友禅染,日本人用一种叫露草的植物。这是一种带着水汽和诗意的植物。在清晨带着露珠开花,至中午凋谢。把露草的花瓣,轻轻一捻,会有一点点粘稠的汁液。这一抹粘汁就是极好的染料。日本人用友禅染的技法做和服的话,一定用露草青花纸泡出来的颜色画图样。
传统的友禅染从手描到完成,需要经过26个工序,成品绚烂豪华。在现在,要得到一块从面料到图案完全手工制作,且一块布就是一幅完整的图画的友禅染,真的可算是奢侈到极点了。
更生讷讷说不出话。他们这帮男孩儿虽然个个家世不凡,可毕竟还年纪小,玩得再疯也有家里管着。再宠着他们,经济上毕竟不自由,不会让他们拿着钱烧着玩儿。这样贵重的礼物,就因为她是向日岳人的女朋友,她实在有点儿受不起。
忍足看出她的犹豫,拍拍她的肩,“收下吧,这就是我们一点儿心意,你也别不好意思。”
更生抚摸着那块华贵的友禅染布,她是真喜欢这礼物,可又觉着吧,收下真有点儿不合适,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向日岳人的女朋友,不是老婆,以后怎么样,谁也不能保证。这样贵重的东西,拿着总有点儿心虚,还是不能要啊——
更生刚想开口拒绝,忍足先一步褪下了脸上一贯不正经的表情,认真地对她说:“小叶子,我们送你这东西不仅仅是因为岳人,主要是我们真的喜欢你。小叶子,你人缘儿好,我们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孩儿这么多,可谁真放在心上。可我们都愿意和你在一起。送你这东西,是因为我们觉得你适合,觉得你会喜欢,这是我们自愿的。”
更生的眼眶有点儿热,有点不好意思,看看他们一张张微笑的诚挚的脸,真心地说:“谢谢!”
她想她也更生上辈子也不知积了什么福,得人家这样的厚爱。
吸了吸鼻子,逼退就要掉下来的眼泪,更生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吧,既然你们送了我这么好的礼物,礼尚往来,我请你们喝酒。”
情挑
酒是好酒,五十年陈的绍兴正宗花雕,用江南上好的白米酿成,一般是二十度以上,在中国酒中算是极温和的,不过对于喝惯了日本清酒的人来说,劲头依然蛮大。
更生既然要开店,总要卖点什么吧。她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唯一的嗜好就是喝点小酒,干脆也学学那卓文君,来个“当垆卖酒”。她要卖酒,也只凭自己心性,什么时候开店什么时候关门,全没个定数,而且她卖酒只以“碗”计数——
“私以为,饮者也分几个档次——酒仙,酒徒,酒鬼。李白自称酒仙,从唐代自今天,没有任何人敢提出异议。小女子我再狂也不敢与大诗人比肩,勉强称个酒徒。至于那些‘灌黄汤’的酒鬼属最末流,对不起,本店恕不接待,爱啥啥的。”一边给他们倒酒,一边侃侃而谈。更生今天兴致挺高,话也多起来。
他们也听得津津有味。这些少年虽然出生豪贵,倒也不是骄矜的主儿。店里还没有完全装修好,乱得很,布帛、颜料、竹帘堆得到处都是。更生就拿了块印花棉布一抖,铺在地上,席地而坐。每个人面前都放一个浅浅的古朴的碗碟,等着更生给自己倒酒。这碗碟看起来都是拙朴的,暗暗的,旧旧的,摸上去有粗糙的肌理,很有质感。
忍足摸着拙拙的碗碟,有点感慨道:“小叶子,你这家店真算得上是劳民伤财了啊。”别提这些金粉壁画,金钿细刻,就是眼前这不起眼的碗碟,懂行的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是正宗京都清水烧,外表俭朴恬淡,内里却自有精致,价值不菲啊。
更生微微一笑,只把这话当恭维收下,眨眨眼,戏谑道:“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万里长城,当年不也劳民伤财吗?可现在怎么样?全指着它们抖份儿呢!咱要干就干史诗性的。”
“说得好!”少年们起哄地拍起手来,“这世上庸俗的人太多了,个个绷着块儿坚 挺昂扬的样子,以为这就是人才了,屁!”
更生也跟着笑,摇头晃脑继续道:“我觉着吧,真正的大家并非产生于‘培养’,而是‘玩’出来的,像曹雪芹,像马拉多纳。培养只能收获技法和规则之类的,这些东西的总和称之为匠气,而‘玩’出来的才是个性和神韵。当然啦,咱有那个自知之明,不是当大师的料,也就小打小闹一下,所谓‘魏晋’,就是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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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酒店就是地地道道的酒店,只卖酒不卖菜,最多供应点儿豆腐干、辣白菜、焐酥豆、油氽黄豆、花生米之类的下酒物,算不上什么菜。‘君子在酒不在菜’,这是中国饮者的传统观念。如果一个人饮酒还要讲究菜,那只能算是吃喝之徒,进不了善饮者行列。
我的设想是,在店堂里就摆上这么两张小小的木头矮桌,几个蒲团。你沽了酒就坐下来,三两好友,独身一人都可以,小酌细谈,没人会为你服务,也没人管你,自便!
这样,美酒、挚友、人生、天地、禅……你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更生说得高兴,少年们听得也蛮有意思,你插一句,我插一句,气氛蛮热烈,渐渐就喝多了,脸颊红滟滟的,有了醉意,就有好事者建议——
“小叶子,来,来个节目助助兴!”少年们的兴致也被拉起来,纷纷起哄。
更生也不矫情,拿着筷子敲了敲碗碟,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眼睛亮亮地说:“行,今儿给你们上一课中国民间艺术,听好了。”
“哦~~”少年们热情地回应。
没有琵琶和三弦,更生就用筷子敲打着碗碟,敲出一段清脆又清寂的叮叮声,断断续续连成曲调——“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已归……”一声声浅吟低唱之中包含着无限感伤。
这苏州评弹要用苏州方言演绎才够味儿,所有的婉转哀怨都在那吴侬软语中细细辗转,和着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更生的苏州话讲得差强人意,这评弹她也就学了个皮毛,忽悠一下这些小日本,真要碰上个懂行,打死她也不会拿出来现。
她也就图个好玩儿。咱唱得不行,可咱有感情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壁残垣。她真是把那种孤寂嗔怨演绎得入木三分,瞧把这帮少年真得目瞪口呆的。
更生虚荣心满足,面上还一幅淡淡的样子,微微扬着下巴,唇畔一抹笑。
“行啊,小叶子这才是真人不露相咧。”
“哎,当初跟忍足去立海大的怎么不是我啊?亏了,亏大发了。”松田捂着胸口耍宝,逗得大家都用花生米去扔他。
“瞧这语气酸的,当初是谁在背后说岳人怎么找了这么一个,这语气可是天差地别啊。”毫不留情地揭露松田的丑恶嘴脸。
“浅川你个小人,那么久以前的事儿也拿出来说。”松田面不改色地反驳,“你日子太无聊了吧?小心点,无聊的下一步就是堕落了——小叶子,离这危险人物远点儿。”
“说什么呢,又造谣吧你!”
更生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打闹,互相揭对方伤疤,挺有意思。
“这样,小叶子,再来段儿不一样的。”浅川转头对她提议道,“让这小子彻底明白‘服’字怎么写,亲口承认他眼睛脱窗,以后出门带条导盲犬。”
“对对,小叶子,再来段儿!”其他人跟着起哄,敲着碗齐声喊:“小叶子小叶子小叶子……”
更生哭笑不得,“喂,你们是不是故意让我出丑来着,再天才也被你们榨干了,哪还有什么不一样的。”
“小叶子太谦虚了吧,是不是嫌我们不够分量?”
“就是,别是要专门保留给岳人吧?”
瞧这帮人,嘴巴真是缺德得可以,他们倒真知道得寸进尺怎么写。更生无奈地站起来:“喂,先说好啊,最后一次,就算你们不答应也没有了。”
“哦~~”男孩们疯狂了。
更生望着窗外开得花事斑斓的玫瑰,灵机一动,一个主意从脑海中产生了。赤着脚利落地翻出窗,从花园里摘了两朵最艳的玫瑰。一朵剔除刺和叶,试了试它的柔韧度,刚好。灵巧地穿过头发,用玫瑰藤将长发挽起来,火红娇艳的花朵最后定格在耳际,肆意奔放。
她的身上还穿着那件为了画画的白袍,衣襟上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很有后现代的味道,也不在意,撩起长及脚踝的长袍,随意地在两边抓起一角,在腰间打了个结,也做成花朵的形状。这样一来,原本宽松毫无款式可言的袍子呈现一种不对称的褶皱美。一边长及脚踝,一边向上收,露到膝盖以上部分,修长紧绷的玉腿便若有若无地撩拨人心,倒有点洛丽塔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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