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向日岳人看了更生一眼,代他问出来。
斯文男子耸耸肩,“也许你们可以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会有线索也说不定。”
向日岳人将目光投向更生,更生却拿着一张重阳的照片问那个拍照的男子,“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男子点点头,更生小声地说了声“谢谢”,模样又是高兴又是羞涩的,看得对方一愣一愣的,有点儿呆滞。
“我们走吧。”更生可不管这些,宝贝似的拿着那张照片,抬头对向日岳人说。
向日岳人点点头,这里再待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线索了,于是和他的学弟告别,并约定有空一起吃个饭。
一直到坐进车子,更生也没说一句话,就盯着那照片看。重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迅速地成长,让她既欢喜又伤感。
向日岳人那心酸呐,可,又心疼,话几次到嘴边,又溜回去,最后带点儿小心翼翼地说:“暖暖,你别急,咱们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好不好?”
“嗯。”她应你一声,眼睛还盯着照片看。
向日岳人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忽然转过头来,认真地对你说,甚至还带着点儿笑意,“我和重阳第一次骑马是在内蒙古,没有鞍,那时候我们才八岁,重阳就能绕着牧场跑圈儿了,牧场的叔叔说,重阳天生就该长在草原,喝最得劲儿的马奶酒,驯服最烈的马。可是我不喜欢马的骚味儿,所以后来重阳再也没有骑过马。”
她的眼睛很亮,你以为她难过的要命,是的,她难过,可也没有肝肠寸断,来之前老爷子就跟她说了实话,她有那个心理准备,心里有了铺垫,所以难过也相对轻点,她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
她也知道,凭着她一个人,偌大的美国,偌大的世界,找一个人多困难,她没有异想天开,有时候,她觉得,她就想看看重阳念书的地方,感受一下重阳的气息。
“我第一次骑马也是八岁,在英国伦敦,是一匹小母马,很烈,将我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至今额头上还留着疤呢。”
“诶——真的?”更生被他说的话吸引,睁大了眼睛。
向日岳人低下头,扒开额前的头发,露出一条白色的钩弋状的疤。更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然后又摸了摸自己额前留的疤,忍不住笑起来,“一样啊!”
向日岳人也笑起来,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讨厌!”更生气鼓鼓地打掉他作乱的手。
在大学城附近随便找了家饭馆解决了午饭问题,下午去了叶重阳住的地方。叶重阳并没有住在学校的宿舍,而是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向日岳人想办法弄到了地址,驱车直接前往。
房门紧闭,更生趴在窗口努力地朝里看,向日岳人说:“你等一下,我去找房东看看能不能拿到钥匙。”
“等等!”更生赶紧抓住了他,笑得狡黠,跑到门口,掀起放在地上用来擦鞋的地毯一脚,果然看见银色的钥匙,拎着钥匙的圆环对向日岳人炫耀道:“看!”
一边开门一边说:“以前我和重阳出门谁都不喜欢带钥匙,就把钥匙藏在地毯下面。”
房子里面有一种长时间不通滞涩感,她走进去回头看向日岳人,向日岳人只站在门口没进来,微笑地扯开嘴角,“你进去看,我在车上等你。”
阳光中的尘埃粒子纷呈,围绕在他周身,更生有一瞬间地呆愣,看着他,最后。缓缓地点了下头。他转身就向车子走去,身影在阳光下越来越淡,更生的心有一刹那的纠疼,可她很快忽略过去了。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可因为长时间没有人住,家具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更生打开了窗户,让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都流通进来,然后给窗台上的小小仙人掌浇了点水。
他似乎走得十分匆忙,卧室里面还散落着他换下的衣服,床头柜上有摊开的专业书,她坐在床上随意地翻了翻,看到有重阳注释的地方就仔细地阅读,然后把书整理好,又把衣服和换下的被单、床单拿到卫生间,丢进洗衣机,放了水和洗衣粉,让它自己搅动,抱了被褥到院子里晒。
扫地、拖地、擦窗户、洗衣服、晾衣服……更生干得热火朝天,将房子里里外外刷了一遍,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瘫在地板上,累,可是心里甜甜的,目光触及到的是一扇门,一扇上了锁的门,更生找遍了所有能藏钥匙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好奇心被彻底给吊弄起来了——
锁,代表隐秘、禁忌、压抑的激|情,更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杀戮、变态、挥舞着斧子的铠甲——你也别怪更生脑子里的疯狂和不正常,这从出生起就不是个普通的主儿,接受的是中国最纯正的儒道教育,滋生的是最暗艳的绮思。
重阳能有什么秘密?他从小到大,从里到外,她哪里没见过,所以突然遭遇这么一间上了锁的房间,更生兴奋了!
她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儿,在厨房柜子里找到榔头和榫子,明目张胆无半点愧疚之心地撬开了房门。
屋子里有点暗,更生摸索着找到了开关,“啪”,灯光大亮,屋内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冲入她的视野——吃惊,震撼!
更生有点张口结舌——满墙的照片,都是她!都是她!哭的、笑的、烦恼的、忧愁的、耍小性的、使坏心眼的……
如果你在一个男人屋子里看到这样满满一墙的自己的照片,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恐惧?变态跟踪狂?偷窥癖?
总之不会有什么愉悦的心情,可,当这个男子是你最最亲爱的人,情况会完全相反,你只觉得那每一张照片,若拿在手上掂一掂,都是沉重无比的爱。重阳这个人其实是个非常偏执,若不是才智高超,又懂得掩饰,恐怕早被周围的人以侧目视之,进而远之。可,这种偏执是深入骨髓的东西,看看这满室的照片就可以了解了。
更生几乎能想象得到重阳在异国他乡,在哪一个寂寞冷清的夜晚,独自锁在房间,形单影只地站在墙面前,对着她的照片,排版,也许他会偶尔蹙起眉,退后几步看看,漫不经心中透着执拗,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对所有事都抱着一种惊人的仔细和耐心。
更生啃着指甲,将墙上的照片仔仔细细地一张一张看过来,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上放了一张矮桌,上面搁了胶水、笔、地球仪和一本日记本,日记本也上了锁,更生拿在手里掂了掂——她已经在这里盘桓太长时间了,外面的天暗下来,华灯初放,更生忽然记起等在车里的向日岳人,匆匆将日记本塞进兜兜里,走出屋子,关上门,上锁,依然将钥匙放回了地毯下面。
红色的法拉利就停在不远处,更生走近,看见驾驶座上的向日岳人,脑袋歪在一边已经睡着,忽然觉得一种温暖的安心和心酸的感动。
更生开了车门,坐进去。向日岳人醒过来,看见她,露出一个笑,“饿了吧,想吃什么?”
“随便吧。”
“小姐,美国可没有‘随便’这种东西卖!”他狡黠地眨眨眼,揶揄的微笑让更生也忍不住乐起来。向日岳人用力地揉了揉脸,用拍了两下,彻底醒了睡意,然后打开离合器,火红色的跑车缓缓地在静谧的夜色下开动。
“殿下,帕西娃呢?”更生忽然开口问的问题,一下子让向日岳人有点愣,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直视前方,神色淡淡的,“她应该回法国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和莫罗一起。”
“咦?”更生微微睁大眼睛。
“暖暖,这个世界上,我们与之相爱的是一个人,走入婚姻的又是另一个人,这是一种现象,也是一种常态,可我,不想将就,也无法将就。”他将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车子里黑乎乎一片,人的感觉变得异常灵敏。他摸索着掏出一包烟,划了火柴,黑暗中蓦地窜起一捧焰火,像人心底隐秘的欲望之火,他用手微微拢着,低头,火光映亮他的脸,他的眸子,那里也有两簇火焰。
他狠狠地吸了口烟,然后将火柴熄灭,扔进车子前面的烟灰缸中。车内又恢复一种暧昧潮湿的暗,只有烟头一闪一闪的亮,萤火虫一般。
更生真的很惊讶,时间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曾经明亮张狂的少年,谁曾料到会这样娴熟地点烟,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沧桑。
“暖暖,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找到了重阳,你要做什么?”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有一种让人上瘾的深刻,当他专注地看你,仿佛能看出天崩地裂。
“那我得先找到他,然后才能决定。”
“你会跟他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更生摇摇头,很诚实地说,“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想会的,可——明天并不是世界末日不是吗?”
人要有点良心
更生和向日岳人在外面吃晚饭才回到迹部家,洗了澡,更生就趴在床上开始捣鼓那本上了锁的日记本,可想而知,那锁被她的辣手摧残得不成样子。
日记记得断断续续,叶重阳这厮其实就是个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他的日记里面记的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心情,而是他同学的八卦,某教授的艳史,又某某美女讲师与学生的暧昧不明,一派市井俗艳之气,最最妙的是他对此的评论——圆滑、辛辣、讽刺味十足,仿佛吃了那种火红火红的四川辣锅底,一路爽到里,更生每每看得乐不可支。
这让她想起他们曾一起看徐志摩的私人日记的情景,徐志摩这个人,戴着的是浪漫主义大诗人的桂冠,写的日记却活脱脱是一个隐藏于民间的专业狗仔队,那种老少皆宜、兼容并蓄、努力挖人八卦的恶趣,有时看着真让人汗颜。
重阳对此乐此不疲,他觉得阳春白雪终归离人太遥远,这种粗俗的毫不修饰的市井巷陌流言传闻才最香艳,最性感,读之,让人感觉到的是人世间的热气。
当然,也有对一些看过的电影、书籍的看法,或简洁明了的一两句话,或洋洋洒洒地长篇大论,让人触摸到一个深刻而从容的灵魂。比如他对杜拉斯的《情人》的看法——
《情人》里面洋溢的是一种低沉而迂回的缅怀和质疑,但却有童话般的明亮和温润。一切高妙的艺术都如此,带着童话的性质,单纯、明丽,击中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埋下种子。终有一天,在没你有意料到的时候开出花来,映出一点别样的红,招摇你的人生——
能俗能雅,雅俗共赏,在就是她的重阳。
日记大概记了三分之一的样子,以更生的速度,很快就翻完了,到最后,有一页,居然被撕掉了,更生的兴致来了,对着灯光眯着眼睛想看清映在下一页的字印,看不清,她干脆找出铅笔唰唰唰地涂了上去,白色的字印渐渐浮现——更生一震——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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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有礼的敲门声响起,更生从日记本中抬起头来,“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人是更生没有料到的忍足侑士,依然风流倜傥的样子,对着更生招招手,“哟,小叶子!”
更生从床上坐起来,惊讶,也蛮高兴,“忍足,你怎么会在这里?”
忍足笑着不说话,坐到一边看着她,“听说你们今天去宾夕法尼亚大学了?”
“嗯。”
“好玩吗?”
“我不是去玩儿的。”对这一点,更生非常坚持。
“好好,不是玩儿。”忍足也不跟她较真,脸上也显出一种难得的严肃来,“小叶子,我过来就想问你一句话。你对岳人到底是什么想法?”
更生皱起了眉,不吭声了。
忍足心里叹息,“你们的事儿你们自己清楚,我不好插嘴,可,我也是真关心你们,真希望你们好。那时候你们分得匆忙,岳人一转身又出了国,我以为他是真不在乎,可,谁知道——小叶子,你知道这次岳人为什么能追来美国吗?”
更生摇摇头。
“你知道岳人的爸爸是议员吧,事实上,这次自民党代表选举,岳人的爸爸和另一位候选人的竞争非常激烈,你们风鸟院家支持的一向是那一位,所以可以这么说,风鸟院家和向日家有着不可缓解的敌对关系,可想而知,对于岳人和你的事儿,他家里人除了他姐姐保持中立,其他人几乎全部反对。可,你知道岳人说了什么吗?——”忍足盯住更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说,如果这辈子他不能娶你,宁肯一个人。”
更生的瞳孔瞬间放大。
“侑士!”愤怒的吼声从门口传来,“你跟暖暖胡说些什么?”
更生和忍足同时将头转向门口,向日岳人正端着一杯牛奶怒气冲冲地进来,漂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火焰。
忍足有点讪讪地摸摸鼻子,对更生说了句“小叶子,人要有点良心”就走出了房间。
向日岳人的脸色有点难看,默不作声地将牛奶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喝完牛奶,早点休息吧。”
“岳人。”更生在向日岳人要走出房间时叫住了他。
他站住,转过身看她。
“谢谢。”话到嘴边,最后转变成最苍白无力的两个字。
他扯了扯嘴角,“侑士的话你别在意,你知道他这个人最喜欢胡说八道。”
更生点点头。
“咔嚓”,门关上了,更生对着静默的空气出神,想起今天向日岳人在车上说的话——
“这个世界上,我们与之相爱的是一个人,走入婚姻的又是另一个人,这是一种现象,也是一种常态,可我,不想将就,也无法将就。”
这真是一个骄傲到顶,也决绝到顶的人,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更生的眼眶有点涨热。
忍足并没有走远,背靠在走廊的墙上,看见向日岳人出来,自嘲地笑了下,“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傻了,没想到还有一个垫底的,还好,还好!”
向日岳人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没做声,从他面前走过——他是知道忍足情伤的,因此也格外了解他在放荡不羁的外表下面一颗千疮百孔无力爱人的心。想想真讽刺,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从小被人千宠着万疼着,要什么没有,偏偏得不到最想要的。
更生在美国没逗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