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叮咛着三日后天云子法会,无论什么事情,宁风切记要赶回,不得失期,拂了师尊一片心意。
一次两次就算了,短短盏差工夫,沈兆轩竟然重复了七八次不止,宁风听得眼睛发直,总算发现自家这引路师兄一大缺点。
这嘴,忒碎。
“好了,为兄这便先告辞了,三日后再见。”
沈兆轩叮咛了多次后,好像总算放心了,长身而起,洒然告辞而去。
宁风起身相送,一直送出水云间,这才长出一口气,颇有重生之感。
他掉头往水云间去,行不几步,忽然顿住。
“咦?”
“我好像忘了什么?”
宁风回头,见到金光一闪,沈兆轩化遁光而去,早没了影子。
“是什么呢?”
他一边挠头,一边往回走,下意识地就走回躺椅上。
“嘎吱”一声,宁风重新赖进去,让躺椅随着这股力量晃动。
他真的很喜欢这把椅子。
忽然——
宁风直接从躺椅上蹦起来,一拍脑袋:“我想起忘什么了……”
他哭笑不得,隔着一湖金鳞,眺望向山脚。
即便看不见,宁风也知道那里云海如怒,沸腾翻滚,整座天云峰浮于长空,环绕天都主峰。
“我怎么下去啊?!”
沈兆轩这会走远,打扰天云子这种事情宁风还不至于傻到去做,难道出去逮个杂役问问怎么下山?
宁风只是想一想,脸皮就开始抽搐。
他敢肯定,只要他这么做了,不用一天工夫,新晋第七亲传弟子不懂得如何下山,求助于杂役的消息,就能传遍整座天云峰。
“我就不信了。”
宁风向着水云间外去,几个呼吸工夫后,湖面再次沸腾,渡鱼争渡。
“我会研究不出下山的方法,一定有的。”
宁风想到山上那些杂役,多少安心一些。
总不能一些杂役上山天云峰,也要几位能飞的师兄接引吧?那就玩笑就开大了。
心中有事,宁风下山时候就没有多看,一路循着山道向下,偶尔遇到操持着各种活计的杂役远远行礼,他点头回应便是。
一炷香功夫,他走到了山脚下。
看着眼前情景,宁风原本有些焦躁的心,陡然沉静了下来。
山脚下有浅水处处,长着类似芦苇一般的浅葱色植物,其间有数十只仙鹤优雅地迈着纤长的脚,如巡视自家领地一般。
这些仙鹤都有一人高低,毛色如水墨,又在头顶、双脚处染得殷红,漂亮得炫目。
看到宁风出现,数十只仙鹤齐齐瞩目过来,好似在打量着什么。
“……我好像明白了。”
宁风想到上山时候惊鸿一瞥,那仙鹤起舞云海景象,若有所悟。
那些仙鹤打量完毕,其中一只身材最是颀长,毛色尤其漂亮的仙鹤,踱步到了他的面前,高昂着头,鸣叫一声。
宁风可不懂得鹤语,不过依然能从中听出这仙鹤的骄傲,以及隐隐地亲近之意。
他微微一笑,拱手道:“鹤兄,在下有事须得下山,往外门一行,劳动鹤兄了。”
仙鹤竟是真能听懂人言,上下点头,然后转身,打开翅膀,将优雅美丽的脊背露出来。
“失礼了。”
宁风松了口气,心知蒙对了,爬上鹤背。
下一刻,一声鹤唳,搅乱云海,宁风骑鹤下天云。
第十七章 一曲凤来仪,直抒吾仙道
“这就是飞行的感觉吗?”
宁风骑在仙鹤背上,耳听悠扬鹤唳声,一开始的紧张过后,不由得放开抓着仙鹤翅根的双手,两臂张开,如要拥抱漫天浮云,心旷神怡。
“与前世做飞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乘坐仙鹤尤如此,要是凭着自己力量飞上天空,不知又该是什么感受?”
宁风闭着眼睛,享受着柔风扑面,烟云环绕,直觉要飘飘仙去,直上九重天阙。
之前扶摇会后,天云子带着他们一众新晋弟子也是这么飞上天云峰的,只是那时候宁风心神紧绷,完全不曾体会到这种翱翔天际,出入青冥的畅快。
此刻,高踞在仙鹤背上,飞行快感被无限放大,宁风对凭着自己力量飞起,穿入青云,顿时觉得期待憧憬无比。
又是一声鹤唳,隐约还带着些许兴奋的味道。
“嗯?”
宁风侧耳倾听,除却鹤唳声音,隐约还能听到“叮叮咚咚”的琴曲,能感受到素手在琴弦上一勾一按的波动,如直接拨动了心弦。
“这琴声,似乎有些耳熟。”
宁风睁开眼睛,发现座下仙鹤飞行平缓下来,正四处张望,如在寻找什么。
下方,大片熟悉的建筑物,正是他生活了三年的太阳神宫外门。
“是她!”
“陈昔微。”
宁风略一沉吟,回忆起来,这首琴曲他听且仅听过一次,是在陈昔微处,外界从来不曾与闻。
琴声如流水,直接将宁风带入了回忆当中:
“挺好听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宁风从林中走出来,摇头晃脑地问道。
“谁让你偷听了!”
陈昔微瞪了宁风一眼,抱起瑶琴就走。
“喂,这里本来就是我练功的地方啊。”
宁风冲着陈昔微背影喊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是什么曲子?”
“不说。”
陈昔微的背影颤动一下,明明是清亮悦耳声音,听在耳中不知怎地平添了落寞:“你知道也没用,反正……”
“……我以后也不会再弹了。”
……
因为是陈昔微所弹之曲,更因为那一瞬间的落寞,宁风对这个曲调印象深刻。
他正想跟鹤兄商量一下,能不能就在这降落得了,座下仙鹤直接就冲着琴曲传来的地方俯冲了过去。
那架势,不是凤求凰,也是鸟归巢,唬得宁风赶忙重新抓紧仙鹤翅根。
幸好他有这个动作,下一刻,仙鹤带人就直接撞入后山林子里。
前方豁然空旷,仙鹤庞大身躯好悬直接挂树上,“嘭嘭嘭”数声,一人一仙鹤慌忙闪避,一起坠落到林中空地上。
“这个……”
宁风站起来,苦笑着拂去身上落叶,冲着前方抚琴的少女耸了耸肩。
少女琴曲倒是没有断,只是中间琴弦颤鸣一声,直接崩断一弦,少女素手轮转,生生用剩下的琴弦完整地续着琴曲。
不知道是摔清醒了呢,还是被那一声颤音惊醒,仙鹤狼狈起身后,看看宁风,又看看陈昔微,似乎很不好意思,扬了扬翅膀就算是打招呼,然后“噌”地飞走了。
仙鹤一走,宁风与陈昔微两人之间反而自然了起来。
“昔微,挺有闲情逸致的嘛。”
宁风微笑地上前,一边侧耳听着琴曲,一边打量面前少女,周遭环境。
这个林间空地,赫然便是他第一次听闻此曲的地方。
面前少女秀发略带着湿润,一缕缕地贴在圆润脸颊,少了那种清扬,多出了几分清纯与妩媚,仿佛刚刚出浴不久。
陈昔微低着头,好似还专心在琴曲上,声音循着曲调的空隙传来:
“我回外门收拾东西,看到瑶琴,就信手调了一曲。”
她解释得太过详细了,前因后果,面面俱到,听在耳中反而让宁风表情精彩了起来。
他微微一笑,取笑道:“调一曲宁郎顾吗?”
“噹~”
陈昔微双手猛地按在琴弦上,抬头怒视。
即便是在发怒,殷红如血脸庞,圆圆天然可爱的容颜,还是无法让人产生被威慑感觉。
“哼!”
她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素手轮转重续曲调,再开口话题已经转移。
“宁风,扶摇会上,你心中大愿于大日神光下衍化出的精气狼烟,将生命之浓烈演绎到极致,我看了也深有感触。”
“只是……”
陈昔微瞥了宁风一眼,很是不屑地道:“你的大愿听起来也太过普通了。”
“普通吗?”
宁风耸耸肩,负手听着琴曲踱步,好像在想着什么。
换成平时,其他话题,陈昔微这么一说,他定会随口应下,不与其争执。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宁风竟有一种直抒胸臆之感,或者说,在这个话题上,他不想附和任何人,哪怕是——陈昔微。
“佛门,求的是来世;
儒家,证的是己学;
魔门,寻毁灭中重生。
惟我仙道,修的是今生,是当世,是现下。”
宁风豁然止步,双臂张开,晓风残月,拥入怀中。
“那什么是今生当世?”
“我曾在魂境中,迷途深山,看到一只陆地老龟懒洋洋地爬出来晒太阳,其体型庞大,足有千年寿数。”
宁风说到他魂境中经历,弹奏依旧的陈昔微不由得将注意力集中过来。
“当时腹中甚饥,我便将老龟宰杀了,龟壳为锅,龟血合酒,龟肉裹腹,最后还用烧得龟裂的龟壳卜了一卦,可惜未中。”
宁风两手一摊,作遗憾状。
陈昔微噗嗤一笑,琴声险些都乱了。
杀了人千年老龟炖汤吃肉合酒的,再用人龟壳卜卦还想中,真当冤魂不散是假的吗,嗯?
“你看,山中王八,亦有千年寿。”
“什么长生久视,什么不见不闻觉险而避,若无得大逍遥大自在之人生,没有天地不能束缚的酣畅,不能让天下人侧目,让举世皆知,这仙修来何用?
再是长生久视,亦不过与山中王八,无知木石等同罢了。”
宁风双臂张得愈开,清风徐徐到这林中空地戛然而止,好像连风儿都知道要绕开什么。
“我心目中的仙道,便是天地不能遮挡我眼,天心亦不能左右我心,饮最烈的灵酒,吃最精之美食,做最酣畅淋漓的事情……”
“最浓烈的生命,方才不愧我来此世间一遭。”
激昂过后,宁风冷静下来,语气恢复平时的温和,笑道:“这就是好像几年前,我给你讲故事一样。不管故事里蕴含着怎样的天地至理,它至少要是一个好故事,你才能听得下去。”
“我心目中的仙道也是如此,能精彩一生,再谈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
伴着他这句话,“轰隆隆”一声炸响,雷声滚滚,如天之余怒未消。
宁风抬头,撇嘴:“你吓不到我的,再说一百遍,还是这句话。”
陈昔微看着他孩子气的动作,摇头,失笑,专注拂琴。
琴声转为激昂,正攀升到最**的部分,宁风静静地听着,如听到生命之花火,以最浓烈的方式,盛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琴声平息了几时,沉浸在琴声中的两人清醒过来,相视一笑。
“我走了,昔微,回头神宫中再见。”
宁风洒然一挥衣袖,掉头向外走去。
出空地,穿林间,他步履轻盈,之前那一番话直抒胸臆,更似将什么东西给说得通透,于心境而言,一如当日铸就琉璃体般,有陡然轻快之感。
“九死心境似乎也有触动。”
“九死九死,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到底如何才能将它悟得透彻呢?”
宁风即将踏出林地,身后忽然传来“崩崩崩”的响动,琴弦拨动,直如弓弦。
下一刻,林中遥遥传来琴声,同一首琴曲,演绎出的是世间最绚烂之花火,浓烈得让人欲仰天长啸。
宁风静静地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从头到尾聆听。
到了尾声,伴着那一声悠扬地收调,他甚至能在脑海中还原出白皙的小指在琴弦上勾过景象。
“此曲名叫:凤来仪!”
陈昔微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宁风耳中。
随后,一片静寂无声。
“呼~”
宁风展颜一笑,吐出一口浊气,耳中听到窸窸窣窣声音,心知陈昔微已经离去,在心中默念着“凤来仪”三个字,时隔三年,他终于得知此曲名字。
“一曲凤来仪,不知道跟她大愿中的有凤来仪,是什么关系?”
“巧合吗?”
宁风摇了摇头,这个结论连他自己都不信。
暂且放下,他踏入神宫外门弟子居所。
行走其间,一路都有人冲着宁风行礼,招呼。
他们都是淘汰下来,外门弟子中的老人。三年一届,未能入神宫门墙,又不愿意离去的,便可以选择留在外门,但不用再专修药师琉璃经,可以修炼其他功法了。
多年积累下了,外门里修为不弱的弟子着实不少,但不管其资历如何,修为怎样,都不得不以羡慕的目光看着宁风,不得不行礼以“师兄”称之。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今日扶摇会过后,彼此之间身份之差,有如云泥之别。
宁风神情温和,或点头或回礼或攀谈,等见到自家老父宁采臣时候,足足一炷香功夫过去。
“父亲,我们回家吧。”
宁风上前扶住跑出来的宁采臣。
父子两人,下天都山,往朝阳镇去,背影传来对话声音:
“回去收拾东西吗?”
“不,是等人。”
第十八章 崩溃的顾掌柜
朝阳镇,旧宅,失修木门发出的声音鬼都能再吓死一次。
宁家父子两人,推门而入。
“父亲,你确定……”
宁风看着手中提着的食材,心里有些没底。
这些都宁采臣一路坚持亲手挑拣买回来了,从宁风七岁之后,这活向来是他干来着。
“那是,儿子你且坐着,看为父手艺。”
宁采臣胸脯拍得震天响,抢过那些东西,就往厨房奔。
宁风嘴角抽搐着,再默默地抚平。
从先前宁采臣忽然大包大揽地开始买菜,然后说晚上要做一顿好吃的犒劳他后,这毛病就算染上了,一时半会好不了。
刚刚那不是宁风第一次劝阻了,只是宁采臣这几日在神宫外门着实过得滋润,据他自己说是跟一个未入门前是大厨的师弟学了几下散手,这次定然让儿子吃得舌头都给咽下去云云。
看着自家老父背影消失在厨房,紧接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类似砸锅卖铁声后,宁风嘴角抽搐得愈发厉害,默默地走出院子去,盏差工夫后返回来。
宁风进出这么一趟,心里面似乎安定了不少,在石桌边坐下。
片刻之后,宁采臣蓬头垢面,身上沾着各种污渍混一起,分不出哪个是酱哪个是油,基本上这身衣服是别想要了。
他手上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