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发屋正门口,倚着门框,立着个穿黑皮裙子的女孩儿,她边吃瓜子边用眼睛向四处寻找猎物,吐出的瓜子壳撒满一地。见武松走过来,隔老远便换成万般妩媚的笑脸:“欢迎先生光临,快到里边坐。”说着忙过来拉武松的衣袖,武松一闪,女孩儿扑了个空,差点跌倒。
武松一把扶稳了她,问道:“请问潘金莲是不是在这儿?”
女孩儿一点没生气,依然眉飞色舞地说:“哎呀,你找我们老板娘,她在呀。”说着推门进去,大声嚷嚷道:“潘姐,有人找。”随着话音,潘金莲从一间按摩房里钻出来,一袭水桃红的旗袍,脚上是时髦的厚底皮凉鞋,手指上套着四五只戒指,一派珠光宝气的模样,当她看见门外进来的是武松时,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好半天才别扭地说了几个字:“是二郎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潘金莲忙着叫人倒茶,却被武松拦住:“茶不用倒了,嫂嫂我想找你借一步说话。”说着拉起潘金莲的胳膊,硬拽着钻进了一间包房。潘金莲的胳膊被他拽得生疼,又不好声张,只能默默忍着,跟着武松走进包房。刚一进去,门便被反手带上了,黑暗中武松问道:“嫂嫂怎么开起发廊屋来了?”
潘金莲一边揉摸被拽得生疼的胳膊,一边噘着嘴回答道:“还说呢,你看你把人家弄得……
胳膊都被你拽肿了,一点不会惜香怜玉,往后自己娶了媳妇,不知你会怎样待她。”武松听得肉麻,鸡皮疙瘩直往上冒,忙打断她的话问:“嫂嫂,我哥怎么回事?”潘金莲咬着嘴唇,低下头,好半天不吭声。武松急了,一拍大腿:“嫂嫂你倒是说话呀!”潘金莲手背往眼眶上一抹,“呜呜”哭起来,转眼间半边脸被泪水浸湿了:“嫂嫂命苦,你哥丢下我不管了,呜呜,生活对我多么残酷呀,老天对我多么无情无义呀……”
武松到处找餐巾纸给嫂嫂擦眼泪,见沙发上扔着一袋白色的物件,拾起来一看,不禁皱起眉头,那劳什子原来是一盒避孕套。潘金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红着脸嗔怪道:“这些三陪小姐,越来越不象话了,这种东西怎么可以乱丢的?如今的女子哪,连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了。”
她说着从武松手上把避孕套接过去,搞交接时,叔嫂二人共同面对这么一个玩艺,都感到有些尴尬。
潘金莲闹过一阵后安静下来,武松继续问道:“我哥他是怎么撞上车祸的?”潘金莲擦拭着眼泪,深深叹息一声:“唉,只恨我命苦就是了,那天武大郎出门,喝了点酒,走路有些踉跄,没想到真的就撞上汽车了,也怨我没劝他少喝两口……”武松问:“开车的那人是谁?”
潘金莲想了想说:“这事也怪不着人家,如今路上车多,走路全靠各人自己照顾自己,再说,出事之后,对方出了安葬费,也赔偿了损失费。”武松接口追问:“那人是谁?”潘金莲瞅武松一眼,脸上飘过一丝红晕,语调有些不自然了:“是一个开药店的老板,叫西门庆。”
见了潘金莲如此支支吾吾的神情,武松心上顿生疑窦,哪有被撞死了亲人反倒还替对方掩饰的?他不再继续问下去,从沙发上起身站起来要往外走。潘金莲问:“叔叔去哪?”武松道:
“我先到招待所登记个住处。”潘金莲说:“登个什么记呀,叔叔只管来家里住就是了。”刚说出口又觉不妥,武大郎死后,屋子里就剩潘金莲一人,武松再住进去,孤男寡女混居一室,成何体统?于是连忙改口道:“叔叔到家去住,我今晚到王婆那儿去借宿。”武松摇头说:“不用了,我就住招待所,反正是出差,可以报销。”
潘金莲把武松送到发廊屋门口时,先前那个倚在门框上嗑瓜子的女孩儿走过来,像个前八辈子就熟悉的老相好,拍拍武松的肩膀:“先生要走?不多坐一会?”武松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懒得去搭理,自顾自地走开了。他听见穿黑皮裙子的女孩儿在身后拍手哈哈大笑:“先生好大的脾气,对本小姐一点也不温柔。”潘金莲严肃地批评她说:“春梅,休得无理取闹,那人是我家叔叔。”叫春梅的女孩儿吐吐舌头,马上又反驳道:“是潘姐家叔叔又怎么样?叔叔就不兴搞按摩了?他总归还是个男人吧,世上哪有不沾鱼腥的猫儿?”潘金莲一下扑上去:
“死妮子,看我不撕了你这张B嘴——”春梅来不及躲闪,被潘金莲抱住了,她搔着潘金莲的胳肢窝,二人嘻嘻哈哈,笑着闹着滚成花簇锦绣的一团。
武松皱着眉,心里直想苦笑几声。嫂嫂这般快活地笑闹着,哪里像是刚死了丈夫的女子?想到尸骨未寒的炊饼大王哥哥,武松心里一阵发酸,他快走几步,逃跑似的逃避那串刺耳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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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武松特意买了一束花,要到殡葬馆去看哥哥武大郎,准确地说是去看哥哥的骨灰盒。他本来是要叫嫂嫂一起去的,可是潘金莲推说生意太忙,走不开,武松只好独自一人去了。天气阴森森的,云层压得很低,一堆堆乌青的云彩悬在天边,像被人用红蓝铅笔胡乱涂抹了几下;一棵皂角树孤零零地立在远方,像个既疲倦又失意的旅人,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使人感觉有种说不清的压抑。
看守殡葬馆的是个干瘦老头,他领着武松绕骨灰馆走了一圈,来到靠南边窗户的一个金属架前,“514号,就是炊饼大王。”他的手朝金属架上指了指,声音有些嘶哑。武松把手上的花放上去,朝哥哥武大郎的遗像瞅了好一会,眼睛潮湿了,想到哥哥身前对他的千般好处,一时竟克制不住,咬着嘴唇轻声啜泣起来。干瘦老头也叹了口气:“唉,俗话说好人命不长……”
临走出殡葬馆门口时,那个干瘦老头叫住武松,欲言又止,一付有话要说的神情。武松在那里站了一会,二人都不说话,场面一时显得有点尴尬。干瘦老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了:“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你哥武大郎他死得冤。”武松仿佛头上挨了一闷棍,“嗡”地一响,预感中的某种事实正在向他逼近:“你说什么?我哥他……怎么死的?”
干瘦老头咂咂嘴唇说:“是被汽车辗死的,这个没错,可是辗死他的那人是个第三者。”武松问:“你说的是西门庆?”干瘦老头说:“不是他是谁?不过这事我也是听说,不能当真,我还听说你那个嫂嫂潘金莲,作风不太……正派。”武松问:“这话您老听谁说的?”干瘦老头摇摇头,推托说想不起来了,没把话继续往深处说。接下来,不管武松怎么问,干瘦老头一概缄默其口。被问得急了,他终于指点武松道:“这事有两个人最清楚,一个王婆,另一个是郓哥儿,真要想弄清事实,得去找他们问。”
武松离开殡葬馆,在狮子街附近找到了郓哥儿。那时,郓哥儿正在一家电脑城里玩游戏机,玩得正起劲,忽然断了,低下头去一看,这局的时间到了。他的手往口袋里掏牌子,可是口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才想起玩了一上午,身上的钱已玩光了。他有些沮丧,闷着脑袋往外走,刚走到电脑城门口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郓哥儿转过头来,看见拍他的那人是留学生武松。
郓哥儿手上没钱花,一肚子不高兴,正想发作,忽然想到武松是留学生,腰包里一定胀鼓鼓的,是个大款,不要轻易得罪。于是破涕为笑,向武松唱了个喏。武松把郓哥儿拉到一边,拿从殡葬馆干瘦老头那儿听到的话诳他,郓哥儿一付见过大世面的派头,手指反复捋来捋去,做着数钞票的动作:“给多少信息费?”
武松恨不得一拳把这个小流氓捶扁,但那样鲁莽是不行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点了两张百元钞票递过去,郓哥儿学着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镜头,手指在钞票上弹了弹,然后又嘻皮笑脸地说:“就这?让我提供重要情报,总得请我撮一顿吧?”武松无奈地苦笑,把郓哥儿领到附近一家酒楼,到了酒楼门口,郓哥儿不愿进,提议上旺角海鲜城,那是个高消费的场合,武松咬咬牙,反正得破费一次,就当被狗咬一口花钱打针了吧。
郓哥儿点了一只龙虾,一盘大螃蟹,一盘青衣贝,一盘清蒸白蟮,一斤鸡尾虾,外加一蛇三吃,仰着头问武松:“差不多了吧?是你请客,不够的话你再点。”武松暗中一算帐,这几样菜起码也得花四五百块,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郓哥儿还说“不够再点”,再点你娘个鸟!
心晨这般想,表面上却仍得装笑脸,好在作为一个中国人武松对这一套已经习惯了,他笑着说:“先吃吧,像干部那样吃,放心,菜不够可以再点。”
一场鸿门宴,总算从郓哥儿口中套了点情况,果然潘金莲和西门庆二人早已勾搭成奸,据郓哥儿说,西、潘之间这段罗漫史清河市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付信息费,大概是没有人愿意说出来的。武松气得全身发抖,郓哥儿以为他在打冷颤,忙问道:
“武二哥,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
武松没回答他,喝了一口酒说:“郓哥儿,到时候上法院打官司,我想请你出庭作证。”郓哥儿连连摆手:“使不得的,我同庆哥是好哥们,我怎么好在法庭上告他?”武松说:“我出钱请你。”郓哥儿说:“出钱可以考虑,但是那要看出钱多少。”武松知道再这样泡下去已没有意义,就不同他多罗嗦,扒了几口饭,叫声买单,结过帐便匆匆离开了。他现在要去找人民法院,依靠法律的武器为哥哥武大郎讨回一个公道。
04
进法院大门要先登记:姓名,性别,职务,电话,文化程度,工作单位,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武松不厌其烦,一项项认真填写。填写到“要见何人”一栏时,武松拿不定主意,法院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不知道“要见何人”。负责登记的老同志扶扶老花眼镜,不耐烦地说:“连要见何人都不知道,你登什么记?这不是糊弄人吗。”武松急中生智,大声说:“谁说我不知道要见何人?我要见你们院长。”一听说要见院长,老同志闭嘴了,人家是来找领导的,看样子也是个头头,赶紧亮绿灯,像忽如其来的一阵春风,吹开了老同志脸上的朵朵桃花。
法院院长是个女的,说起来武松也认识,从美国刚回清河市的时候,市委书记来宾馆接见他,当时提包包的有个女秘书,姓郝,叫郝小丽,才半年功夫不到,郝小丽荣升了,如今是清河市人民法院院长。武松在会客室等了十五分钟,郝院长终于露面:“是武同志呀,你也来打官司?”上任没几天,郝小丽已经很会打官腔。武松心中暗想,还是给领导提包包好,靠领导近些,更能充分享受到组织的温暖,这就像百米赛跑,靠领导近些的人起跑线划在五十米处,有的干脆就划在八十米、九十米处,跑那么几步就到达目的地了。
正胡乱想着,郝院长叫秘书泡茶端上来了,是个男秘书,这多少使武松想到鸭公。这种思想情绪是不健康的,怎么能对革命领导胡乱猜疑?武松赶紧作自我批评,讲政治,讲正气,讲学习。郝院长打断他的思路,和颜悦色地问:“武同志你状告谁?”武松说:“我状告西门庆,他开车撞死了我哥哥武大郎。”
郝院长偏着头沉思一会,疑惑地问:“这个案子?我们好象已作过罚款处理。”武松说:“处理是处理了,可我有新线索,开车撞死我哥的那个西门庆,他同我嫂嫂潘金莲通奸,我怀疑那两个奸夫淫妇合伙谋害了我哥。”郝院长说:“武同志,法律讲究重证据,在这里不要随便乱说。”
武松一甩头发,喝口茶水冷静一下,然后把从郓哥儿那里得到的情报一五一十述说了一遍,结束时发表了个严正声明:“据可靠消息,我哥死后,西门庆公开同潘金莲厮混在一起,经常有人见他们成双成对出入歌舞厅、卡拉OK包房。西门庆是开车撞死我哥的仇人,按理说我嫂嫂潘金莲对他应该恨之入骨的,可是她非但不恨,反而亲热得赛过一家人,请郝院长明鉴,利用法律的手段为武松为主。”
郝院长白嫩的手往下做个按压动作,示意武松不要太激动,在公堂上应该肃静,她把桌上的电话拉过来,拨了个号码,不一会儿从外边进来一个人。此人叫李万传,是法院里的一个纪委干部,除日常工作,他还经常搞点第二职业,帮人打打官司啦,给人通风报个信啦,督促欠款单位还清欠款啦,诸如此类,样样都抢着做。当然做那些事是有条件的,四个字:有偿服务。因为李万传同志外快嫌得多,周围的干部群众给他取了个浑名,叫“李外赚”。
李外赚点头哈腰,在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领导面前装孙子,脸皮比树皮还厚。郝院长说:“外赚,你去查查武大郎那个案子有没有漏判误判的地方。”李外赚说:“那个案子已经结了,是过失伤害,不是有意的。”郝院长说:“你再查查原始资料,给武同志作个详细解释,这位武同志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市委书记曾经亲自接见过他呢。”听郝院长这么说,李外赚不由朝武松脸上多瞅了几眼,爽朗地回答道:“是,领导的指示一定照办。”
李外赚走后,法院院长郝小丽摊开双手,耸耸肩膀,做了个外国佬经常做的洋姿势,像是说哈喽,也像是表示无能为力:“对不起,武同志,我要赶客了,为提高工作效率,办公室不得留客人闲谈,这是我定的规矩,自己不能带头违反。”武松站起身说:“这个我知道,政府公务员都是很讲究工作效率的,谁说‘一杯茶一盒烟一张报纸泡一天’?完全是污辱公务员形象嘛。”说着要告辞,临走时问:“什么时候听消息?”郝院长说:“三天之后。”
转眼间三天过去,武松再来法院,看门的老同志认识了他,知道人家是来找领导的,便没要他登记,小小地开了个后门。武松走到郝院长办公室,郝院长让他坐下,满脸严肃地说道:
“这个案子我派人调查了,结论是不得翻案。”武松说:“人民法院应该为民作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