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烫工整的衬衣,和一条黑针织领带,抱着它们坐在客厅的空调机前。
电视里新闻播音员自以为是地断言今天将达到本夏最高温度。我关掉电视,走进隔壁哥哥的房间,从庞大的书山里面找出几本书,歪在客厅沙发里读起来。
两年前,哥哥留下满屋子书和一个女友。未说任何缘由便去了美国。有时她和我一起吃饭,还说我们兄弟俩实在相似得很。
“什么地方?”我惊讶地问。
“全部。”她说。
或许如她所说。这也是我们轮流擦了10年皮鞋的结果,我想。
时针指向12点。想到外面的酷热,心里不免有点发怵,但我还是系上领带,穿好西装。
时间绰绰有余,加之无所事事,我便开车在市内缓缓兜风。街市细细长长,细长得直叫人可怜,从海边直往山前伸展开去。溪流,网球场,高尔夫球场,磷次栉比的房屋,绵绵不断的围墙,几家还算漂亮的餐馆,服装店,古旧的图书馆,夜来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园——城市总是这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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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山麓特有的弯路转了一阵子,然后沿河畔下到海边,在河口附近下得车,把脚伸到河水里浸凉。网球场里有两个晒得红扑扑的女孩,戴着白帽和墨镜往来击球。阳光到午后骤然变得势不可挡。两人的汗珠随着球拍的挥舞飞溅在网球场上。
我观看了5分钟。随后转身上车,放倒车座的靠背,闭目合眼,茫然听着海涛声和其间夹杂的击球声,听了好一会儿。柔和的南风送来海水的馨香和沥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体的温存,过时的摇摆舞曲,刚刚洗过的无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烟时的甘美,稍纵即逝的预感——一幕幕永无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梦。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时来着?),那梦便一去沓然再也不曾光临。
两点不多不少,我把车开到爵士酒吧门前。只见鼠正坐在路旁护栏上,看卡萨扎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问。
鼠悄然合上书,钻进车,戴上墨镜: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叹口气,松开领带,把上衣扔到后排座席,点上支烟。
“那么,总得有个去处吧?”
“动物园。”
“好啊。”我应道。
28
谈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长、并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觉的城市。
前面临海,后面依山,侧面有座庞大的港口。其实城市很小。从港口回来,如果驱车在国道上急驰,我是概不吸烟的。因为还不等火柴擦燃车便驰过了市区。
人口7万略多一点,这个数目5年后也几乎没变。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带有小院的二层楼里,都有小汽车,不少家有两辆。
此数字并非我的随意想象,而是市政府统计科每年底正式发表的。拥有二层小楼住房这点确实够开心的。
鼠的家是三层楼,天台上还带有温室。车库是沿斜坡开凿出来的地下室,父亲的“奔驰”和鼠的“凯旋TRM”相亲相爱地并排停在那里。奇怪的是,鼠家里最有家庭气氛的倒是这间车库。车库甚是宽敞,连小型飞机都似乎停得进去。里面还紧挨紧靠地摆着型号过时或厌弃不用的电视机、电冰箱、沙发、成套餐具、音响、餐柜等什物。我们经常在这里喝啤酒,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对鼠的父亲,我几乎一无所知,也没见过。我问过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干脆:年纪远比他大,男性。
听人说,鼠的父亲从前好像穷得一塌糊涂,此是战前。战争快开始时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学药物工厂,卖起了驱虫膏。效果如何虽颇有疑问,但碰巧赶上战线向南推进,那软膏便卖得如同飞了一般。
战争一结束,他便把软膏一古脑儿收进仓库,这回卖起了不三不四的营养剂。待朝鲜战场停火之时,又突如其来地换成了家用洗涤剂。据说成分却始终如一。我看有这可能。
25年前,在新几内亚岛的森林里,浑身涂满驱虫膏的日本兵尸体堆积如山;如今每家每户的卫生间又堆有贴着同样商标的厕所用管道洗涤剂。
如此这般,鼠的父亲成了阔佬。
当然,我的朋友里也有穷人家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市营公共汽车的司机。有钱的公共汽车司机也未必没有,但我朋友的父亲却属于穷的那一类。因为他父母几乎都不在家,我得以时常去那里玩。他父亲不是开车就是在赛马场,母亲则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们成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来我身旁解开裤口。我们没有交谈,差不多同时结束,一起洗手。
“喂,有件好东西。”他一边往裤屁股上抹手一边说:
“噢。”
“给你看看?”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原来是女人的裸体照,其中间部位竟插着一个瓶子。“厉害吧?”
“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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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家还有更厉害的哩!”他说。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这城市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18年时间里,我在这个地方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它已经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下根,我几乎所有的回忆都同它联系在一起。但上大学那年春天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却从心底舒了口长气。
暑假和春假期间我都回来这里,而大多靠喝啤酒打发日子。
29
大约有一个星期,鼠的情况非常不妙。或许由于秋日临近,也可能因为那个女孩的关系。鼠对此只字不吐。
鼠不在时,我抓住杰寻风摸底:
“喂,你说鼠怎么了?”
“这个——,我也莫名其妙。莫不是因为夏天快要完了?”
随着秋天的降临,鼠的心绪总是有些消沉。常常坐在餐桌旁呆愣愣地看书,我向他搭话,他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应付了事。而到暮色苍茫凉风徐来四周氤氲几丝秋意的时分,鼠便一下子停止喝啤酒,而气急败坏似地大喝冰镇巴奔威士忌,无尽无休地往桌旁自动唱机里投放硬币,在弹子球机前手拍脚刨,直到亮起警告红灯,弄得杰惶惶不安。
“怕是有一种被抛弃之感吧,心情可以理解。”杰说。
“是吗?”
“大家都一走了之。有的返校,有的回单位。你也是吧?”
“是啊。”
“要理解才行。”
我点点头。”那个女孩呢?”
“不久就会淡忘的,肯定。”
“有什么不愉快不成?”
“怎么说呢?”
杰含糊一句,接着去做他的事。我没再追问,往自动唱机里投下枚硬币,选了几支曲,回桌旁喝啤酒。
过了10多分钟,杰再次来我跟前问:
“怎么,鼠对你什么也没说?”
“嗯。”
“怪呀。”
“真的怪?”
杰一边反复擦拭手中的玻璃杯,一边深思起来。
“应该找你商量才是。”
“干嘛不开口?”
“难开口嘛。好像怕遭抢白。”
“哪里还会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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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像是那样,以前我就有这个感觉。倒是个会体贴人的孩子。你嘛,怎么说呢,像是有毅然决然的果断之处,……
可不是说你的坏话。”
“知道。”
“只不过是我比你大20岁,碰上的晦气事也多。所以,怎么说好呢……”
“苦口婆心。”
“对啦。”
我笑着喝口啤酒:
“鼠那里由我说说看。”
“嗯,那就好。”
杰熄掉烟,转身回去做事。我起身走进厕所,洗手时顺便照了照镜子,然后又快快地喝了瓶啤酒。
30
曾有过人人都试图冷静生活的年代。
高中快毕业时,我决心把内心所想的事顶多说出一半。起因我忘了,总之好几年时间里我始终实践这一念头。并且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果真成了仅说一半话的人。
我并不知道这同冷静有何关系。但如果将一年到头都得除霜的旧式冰箱称为冷静的话,那么我也是这样。
由此之故,我用啤酒和香烟,把即将在时间的积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识踢打起来,同时续写这篇文字。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热水淋浴,一天刮两回胡须,周而复始地听旧唱片。此时此刻,落后于时代的彼得.波尔和玛莉就在我背后喝道:
“再也无须前思后想,一切岂非已然过往。”
31
第二天,我邀鼠来到山脚下一家宾馆的游泳池。由于夏季将逝,且交通不便,池里只有十来个人。其中一半是美国住客:
他们与其说是游泳,莫如说是在专心晒日光浴。
这座由旧华族别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草凄凄的庭院,游泳池与主建筑之间隔着一道蔷薇篱笆,沿篱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面、港口和街市尽收眼底。
我和鼠在25米长的游泳池里竞相游了几个来回。然后并排躺在轻便折叠椅上,喝着冰镇可乐。我调整完呼吸抽罢一支烟的时间里,鼠愣愣地望着一个独自尽情游泳的美国少女。
万里无云的晴空,几架喷气式飞机留下几缕冻僵似的白线,倏然飞去。
“小时候天上的飞机好像更多来着。”鼠望了眼天空说:
“几乎清一色是美军飞机,有一对螺旋浆的双体家伙。记得?”
“p38?”
“不,运输机。比P38大得多,有时飞得很低很低,连空军标志都能看到。……此外记得的有DC6、DC7,还见过赛巴喷气式哩。”
“够老的了!”
“是啊,还是艾森豪威尔时代。巡洋舰一进港,就满街都是美国军宪和水兵。见过美国军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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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东西都失去了。当然不是说我喜欢军人……”
我点点头。
“赛巴那飞机真是厉害,连凝固汽油弹都投得下来。见过凝固汽油弹下落的光景?”
“在战争影片里。”
“人这东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够多的,而且又都那么精妙。
再过10年,恐怕连凝固汽油弹都令人怀念也未可知。”
我笑着点燃第二支烟。“喜欢飞机?”
“想当飞行员来着,过去。可惜槁坏了眼睛,只好死心。”
“真的?”
“喜欢天空,百看不厌。当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5分钟,蓦然开口道:“有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钱。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无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过逃就是喽,要是真心那么想的话。”
“……或许那样最好,跑到一处陌生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也并不坏。”
“不回大学了?”
“算了。也无法回去嘛!”鼠从墨镜的背后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干嘛算了?”
“怎么说呢,大概因为厌烦了吧。可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就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也在考虑别人,像考虑自己的事一样,也因此挨过警察的揍。但到时候人们终究要各归其位,唯独我无处可归,如同椅子被人开玩笑抽走了一般。”
“往后做什么?”
鼠用毛巾擦着脚,沉吟多时。
“想写小说,你看如何!”
“还用说,那就写嘛!”
鼠点头。
“什么小说?”
“好小说,对自己来说。我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能。但我想如果写,起码得写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启发的东西才行,否则没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为自己本身写……或是为蝉写。”
“蝉?”
“嗯。”鼠捏弄了一会悬挂在裸胸前的肯尼迪铜饯。“几年前,我同一个女孩去过奈良。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俩在山路上走了3个小时。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一声尖叫拔地飞走的野鸟,和路旁扑楞翅膀的秋蝉。因为太热了。
“走了一大阵,我们找一处夏草整齐茂密的缓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风的吹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横着一条很深的壕沟,对面是一处古坟,小岛一般高,上面长满苍郁的树木。是古代天皇的。看过?”
我点点头。
“那时我想、干嘛要建造成这么个庞然大物呢?……当然,无论什么样的坟墓都自有意义。就是说它告诉人们,无论什么样的人迟早都是一死。问题是那家伙过于庞大。庞大有时候会把事物的本质弄得面目全非。说老实话,那家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濠沟的水面上到处是青蛙和水草,周围栅栏挂满蜘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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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古坟,倾听风掠水面的声响。当时我体会到的心情,用语言绝对无法表达。不,那压根儿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完全全被包围的感觉。就是说,蝉也罢蛙也罢蜘蛛也罢风也罢,统统融为一体在宇宙中漂流。”
说到这里,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后一口可乐。
“每次写东西,我都要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和树木苍郁的古坟。并且心想,要是能为蝉、蛙、蜘蛛以及夏草和风写点什么,该是何等美妙!”
说罢,鼠双手抱在脖后,默然望着天空。
“那……你是写什么了?”
“哪里,一行也没写成,什么也没写成。”
“是这样?”
“汝等乃地中之盐。”
“?”
“倘盐失效,当取别物代之。”鼠如此说道。
黄昏时分,阳光黯谈下来,我们离开游泳池,跨进荡出曼托巴尼意大利民谣旋律的宾馆小酒巴,端起凉啤酒。宽大的窗口外面,港口的灯火历历在目。
“女孩怎么样了?”我咬咬牙问。
鼠用指甲剔去嘴边沾的酒沫,沉思似地望着天花板。
“说白啦,这件事原本打算什么也不告诉你来着。简直傻气得很。”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么?”
“那倒是。但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