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味道有一点不同。」他说。
「哪一个比较好吃?」
「如果说你做的比较好吃,你会不相信。可是,如果说面包店做的比较好吃,你又会不高兴。这是智力题啊!」
「那么,答案呢?」
「我会说你做的比较好吃。」
「为什么?」
「这样有鼓励作用,下一次,你会进步。终于有一天,你会做得比面包店里的好。」
「呵!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
他抱着我,说:
「我喜欢吃。」
「对你来说,会不会是继巧克力曲奇之后,最难忘的美食回忆?」
「比巧克力曲奇更难忘。」
「不是说回忆里的味道是无法重寻的吗?」
「可是,也没有第二个你。」他说。
我想起他和傅清流下的那一盘围棋,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胜负已经定了。我们的爱情也是这样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相依的人,已经没法找到另一个了。回忆是不可以代替的,人也不可以代替。然而,旧的思念会被新的爱情永远代替。
「你去过法国的布列塔尼吗?」我问。
「没有,但是,我有一个美国同学娶了一位法国女士,他们就住在布列塔尼,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城市。」
「你见过有回转木马的餐厅吗?」
「没见过。」
「布列塔尼有一家有回转木马的餐厅。听说,木马就在餐桌的旁边。」
他兴奋的问:「真的?」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可以到那里去吗?」
「好的,我安排一下。」
「你真的可以走开?」
「为什么不可以呢?圣诞节,大家也放假。我们还可以在布列塔尼过除夕。」
我就是想在那里过除夕吗?对于除夕之歌的思念,也将由布列塔尼的回转木马取代。
14
沈光蕙哭得肝肠寸断。我没想过她会哭,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吗?如果还要为他的死许愿的话,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个粪池里溺死的。然而,当她从校友通讯里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她却哭了。
她缩在床上,用床单卷着自己,我和朱迪之坐在旁边,不知到该说些什么好。是安慰她呢?还是恭喜她如愿以偿呢?
「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吗?」朱迪之问。
「是的,我想他死!」沈光蕙一边擤鼻涕一边说。
「那为什么哭?」我说。
她抹干眼泪,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伤心,我竟然挂念他。」
「他是个坏蛋,不值得你为他哭。」我说。
「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恨他。可是,当他死了,我却又怀疑,他是不是也曾经爱过我的。」
「当然没有!」朱迪之残忍的说。
我说不出那样的说话。我们以为自己恨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是爱过对方的。那是多么悲凉的事情?我终于明白了沈光蕙为什么从来好像只爱自己而不会爱别人。在她年少青涩的岁月里,那段畸恋把她彻底的毁了,她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人。她爱着那个卑微和受伤的自己,也恨那样的自己。她努力否认自己爱过那个无耻的男人;然而,当他不在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经深深地爱过这个人。爱情有多么的善良和高尚?却不一定聪明。恨里面,有没法解释的、幽暗的爱。
我恨林方文吗?我已经没那么恨了。是否我也没那么爱他了?
15
午后的阳光,温熙了西贡的每一株绿树,我坐在采访车上,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当我的同事。马路的对面,停了一辆蓝色的小轿车,就在潜水用品店的外面。那不是林方文的车子吗?
他从潜水店里走出来,头上戴着鸭舌帽,肩膀上扛着一袋沉重的东西。他把那袋东西放到车上,又从车厢里拿出一瓶水,挨在车子旁边喝水。
他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他。以为他会在家里哀伤流泪吗?以为他会为我自暴自弃吗?他还不是寻常地生活?不久的将来,他也许会爱上另一个女人;新的回忆,会盖过旧的思念。
我躲在车上,久久的望着他,努力从他身上搜索关于我的痕迹;突然,我发现是那顶鸭舌帽。我们相识的那年,他不是常常戴着一顶鸭舌帽吗?一切一切,又回到那些日子,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相识过。他抬头望着天空,还是在想哪里的天空最蓝吗?
我很想走过去跟他说些什么,我却怯场了。
我们相隔着树和车,相隔着一条马路和一片长空,却好像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最后,林方文坐到驾驶座上,我的同事也上车了。
「对不起,要你等。」我的女同事说。
「没关系。」我说。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还是这么热。」她说。
我的脸贴着窗,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穿过了那辆蓝色小轿车的窗子,重叠在他的脸上,片刻已是永恒。他发动引擎,把车子驶离了潜水店,我们的车子也向前去,走上了和他相反的路。所有的重逢,都市这么遥远的吗?
16
「要出发了。」韩星宇催促我。
我们在布列塔尼的酒店房间里,他的外国朋友正开车前来,接我们去「布列塔尼」餐厅庆祝除夕。他们并且订到了木马旁边的餐桌。
「我在大堂等你。」韩星宇先出去了。
我站在镜子前面,扣完了最后一颗钮扣。我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来,韩星宇又来催我吗?我拿起电话筒,是朱迪之的声音。
「是程韵吗?」
「迪之,新年快乐!」我说。香港的时间,走得比法国快,他们应该已经庆祝过除夕了。
「林方文出了事。」沉重的语调。
「出了什么事?」我的心,忽然荒凉起来。
「他在斐济潜水的时候失踪了,救援人员正在搜索,已经搜索了六个小时,葛米儿要我告诉你。」她说着说着哭了,似乎林方文是凶多吉少的。
怎么可能呢?我在不久之前还见过他?
「他们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她在电话那一头抽泣。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我现在要出去吃饭,要庆祝除夕呢!」我用颤抖着的手把电话挂断。我望着那部电话,它是根本没有响过的吧?我关掉了房间里的吊灯,逃离了那个黑暗的世界。韩星宇在大堂等着我。
「你今天很漂亮。」他说。
「我们是在做梦的星球吗?」我问。
「是的。」他回答说。
那太好了!一切都是梦。
我爬上那辆雪铁龙轿车,向着我的除夕之夜出发。
「你在发抖,你没事吧?」韩星宇握着我的手问。
「我没事。」我的脸贴着窗,却再也不能跟林方文的脸重叠。
韩星宇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布列塔尼又名叫「海的国度」,三百多年前,这里是海盗出没的地方。」韩星宇的法国朋友苏珊说。
我想知道,在海上失踪六个小时,还能够活着浮上来吗?
「今晚会放烟花!」苏珊雀跃的告诉我们。
我和林方文不是曾经戏言,要是他化成飞灰,我要把他射到天空上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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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来布列塔尼之前,我收到了林方文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唱片。
程韵:
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
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此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你说的对,也许,我真正爱的,只有我自己。我从来不懂得爱你和珍惜你,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回来。
答应过你,每年除夕,也会送你除夕之歌。你说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那么,我只好在你以后的人生里缺席。这是提早送给你的除夕之歌,也是最后一首了。愿我爱的人活在幸福里。
我和韩星宇来到了「布列塔尼」餐厅,那是个梦境一般的世界。那首除夕之歌,却为什么好像是一首预先写下的挽歌?
离别和重逢,早不是我们难舍的话题;褥子上,繁花已开
开到茶蘼,到底来生还有我们的花季;今夜,星垂床畔
你就伴我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
了却尘缘牵系
我要的是除夕之歌,什么时候,他擅自把歌改成了遗言?我不要这样的歌,我要从前的每一个除夕。上一次的告别太粗糙了,我们还要来一次圆满的告别,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餐桌旁,灯影摇曳,木马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来,那木马却是不能回转的木马。有没有永不终场的戏?有没有永不消逝的生命?
愿我爱的人随水漂流到我的身畔,依然鲜活如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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