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送喜帖的罗家骥回来秉报:各处送花篮、贺仪都已通知到了,就是去藩司费了些周折。胡雪岩一听,脸色陡变:“藩司怎么了?是不是藩台贵福老爷不肯送?”
“不是!是贵福老爷家中出了点事,她那个姨太太上吊自杀了。”
胡雪岩对这位贵福老爷的态度是非常敏感的,因为他与黄中丞的矛盾很深。而这位满人官贵对“阜康”开张作何姿态,对浙省官场颇有影响。据家骥说,贵福老爷外出公干,人家送了他一只缅甸玉镯。回来被大太太看到,先下手为强拿走了。没想到让姨太太知道了,吵死吵活地向他要。大太太不给,姨太太一气便上吊自杀,幸亏发现及时,藩台老爷只好另给她一笔钱,让她消气。
胡雪岩发着感慨:“嘿!这类官眷的是是非非,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他突然惊喜地一拍大腿:“有了!我有了一个绝妙主意……你们把抚台、藩台、道台、总兵、参将……凡是浙省官员,他们的太太、姨太太都调查清爽,开列一个名单。搞清楚以后,秦少卿,你给这些太太、姨太太每人发一本存折,给她们每人先存上二十两银子,就算我们钱庄白送。”
胡雪岩 第一部分
秦少卿有点傻眼:“什么?我们钱庄尚未开张,一个存户没有,钱也分文未进;你却要先白白送出去几百两银子?”
胡雪岩正色道:“正因为我不甘心做钱业的小老板,才要把场面做大!省里这些大官,倘若能为我所用,壮大钱庄势力,谁还认为我阜康钱庄本小利薄,不能做大生意呢?而钱庄先有了这批达官贵人作存户,面子足、台子大,一传、两传,传了开来,谁还怀疑我们阜康钱庄的信誉呢?”
秦少卿毕竟是个灵变之人:“那我马上去写空白存折。”
咸丰八年中秋前夕,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在杭州珠宝巷开张。墙上的喜幛,门前的花篮,姹紫嫣红,流光溢彩,上上下下把个金字牌匾围在核心。“阜康钱庄”四个镏金大字,气势雄浑地俯瞰着珠宝巷攒动的人头,让人注目懔畏,心灵震撼。在氤氲的烟气中,在飘飞的乐声中,浙江巡抚黄宗汉、浙江藩司贵福、浙江粮台王有龄、杭州总兵匡布等的贺仪、喜幛分外醒目,惹得围观的士民百姓把脖子都拉长了,把眼睛都瞪圆了,把嘴唇都撮僵了。
钱庄门前,高车驷马,冠盖如云。
“开泰”钱庄章水祥章大伙到了,胡雪岩迎进迎出,一边跑一边作揖:“章大伙光临,有失远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章胖子一笑:“毕竟你是‘开泰’的人,知已知彼。所以何掌柜今天特地派我送来‘堆花’,给你们托托底。”
秦少卿连忙递上毛笔,让章胖子在来宾簿签上:“开泰一万两。”待章胖子念罢,秦少卿拖长声音吆喝:“‘开泰’——一万两!”罗家骥应和:“开泰——一万两……”
围观者不禁纷纷议论:“啊——一万两!光是开泰就一万两……”
“你看!白花花的银子,已堆得像座小山了。”
其实,各钱庄这类“堆花”就为撑门面,诱惑市民。待开张典礼结束,钱庄送的贺仪,都得退回去。所谓经营钱庄的十六字诀:揽存放款,外通内空;信实通商,一诺千金。“开泰”此举,就是十六字诀中的“外通”二字。今日,阜康钱庄的柜台上,堆满官制银锭,诚所谓“银龙玉山辉望眼,无人不道看花回”!观者议论:“打我从娘胎生下来,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嗨!金山银海,抵不上今天阜康的柜台!”
二十多个存折,每个底金二十两银子,除了杭州总兵的家眷不在身边,存折送给了师爷,其余的都送给了那些官贵的太太、姨太太。仅这笔巨大的开销,就使钱庄开张的首日出现亏损。秦少卿对于胡雪岩“小姐、太太的私房钱”理论,他是不以为然的。
不料钱庄开办的第二天,浙江藩司就送来一纸户部公文,称朝廷饷银吃紧,新近发行了一种官票,要各地钱庄派销银两,以保官票能够上市流通。
秦少卿认为“阜康”钱庄刚开张,生意还没好好做,哪儿有钱?所以未予理睬。
胡雪岩让他按部文的要求办,该认购多少就认购多少,否则,人家会以为我们“阜康”一开张,就显得实力不足。更重要的是:朝廷的事,我们都得踊跃,亏本的事也得干!这是经商之道。你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以乱对乱,才能乱世出英雄!越是乱,就越有发财机会,今天亏损,明天或许就能赢利,这边月亮落下去,那边的太阳升起来,这是规律。
这天下午,秦少卿正低着头在柜台里算账,门外,走进了花枝招展的藩台贵福的姨太太美姬,后面跟着侍婢金子。
美姬进屋见茶具、茶盘簇新锃亮,店面伙计装簇一新,这才翘起兰花指,方从手中富贵牡丹缠枝花满地绣小锦袋里掏出一个存折:“这个……是你们钱庄的吧?这存折中的钱能不能提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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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少卿巧舌如簧:“没错!当然能取,立马能取。如果存着,利息照算,等于太太又立了一个户头,夫人如若看得起我们钱庄,有不急用的钱,尽管来存,利息优厚,取用方便。”
胡雪岩 第一部分
美姬释然,笑着说:“你们老板真是机灵鬼!生意做到我们闺房里来了,真可怜他一片苦心。我这里正好有一笔钱不急着用,索性存到你们钱庄吧。”
她从锦包里掂出一张五百两银票,交给秦少卿。又压低声音:“除了钱……金银珠宝、首饰古玩,能否存入?”
秦少卿大包大揽:“我们可以代为办理。如果太太信任我们,鄙庄可派专人代你到这条珠宝街任何一家珠宝行去估价,折算为银两。然后存入我们钱庄,你随时可以取用。”
秦少卿没想到,钱庄开张不过一旬,官家女眷来存私房钱的人有这么多、数目这么大!少则几百两,多则成千上万两,都存到了阜康。而且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没拿到存折的官太太,也来新开户头,并且各显神通,互相竞比,比谁富、看谁阔!
江东本富庶之地,殷实人家多,商户遍地。官眷这种暗地里的显富比阔,日子稍长又敷演到商眷圈子里,纷纷把贴已钱、私房钱、箱底钱,也存到了阜康钱庄。有道是:“男人买箱子,女人管钥匙”,女眷中多的是当家理财的行家里手!在她们那里,钱庄经营的天地可大哩!
伙计帮那些太太们到珠宝铺估价折卖首饰,又惹发了胡雪岩的当铺梦!这当铺与钱庄相关连,能把“死钱”变成活钱。现在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杭州、苏州一带的人,纷纷逃往上海洋人的租界。不少有钱人家带不走的古董、细软,都纷纷拿到当铺来低价典当,有的过期都不来赎取。当铺在这乱世,能大发国难财啊!不过,这只是他暗地里的盘算,暂时还不能把它付诸实施。
胡雪岩 第二部分
夕阳的光芒,无力地拥着小山上那棵古树。藩台贵福满身疲惫、一脸懊丧地回到别馆。
禁不住美姬的软语温存,贵福才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通黄宗汉,说出原委。几年前,太平军占领南京,黄宗汉有个心腹临阵脱逃丢了官职,便冒险做起了粮食生意,大赚了一把。受黄中丞指使,贵福挪用藩司库银三万两,交给黄那位心腹做粮食生意,说好了赚的钱黄和他平分。谁知太平军北伐西征失利,回师经营赣、皖,长江漕运受阻。黄那位心腹不光大宗粮食被太平军扣留,他的身份也着人家查明,要砍他的头。心腹就投降了太平军。但那笔三万两银子的亏折,还挂在贵福的账上。最近,朝廷新委的钦差大臣已抵达前线,一面督师,一面派人着手整顿吏治,查处趁战乱为非作歹的满汉官员,部文中特别提到满员的“无能”与“腐败”,要迅速“究办”。
“钦差来了怕什么,他黄宗汉也难逃干系!”美姬受贵福宠信,因此很多大事也能插言,帮他拿拿主意。
贵福软耷耷仰在椅子上,鼻孔里直出粗气,说,姓黄的倒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因为他手里捏着黄的把柄,足可以把黄某置于死地。眼下他就遇到一道难关,他吃不准该怎么做?如何打过这道难关?
“不会是让你上前线督师吧?”
贵福神色黯淡:“朝廷下旨,我已被调往太湖前线,没准又是黄中丞在暗中捣鬼,表面上是保荐我去无锡的两江督军府担任藩司,其实是借刀杀人,将我推上太湖前线……他虽说是抚台大人,其实是个一心搜刮银子而不体恤下情的小人啊。”
美姬担心地:“那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捏在手中吗?”
“其它倒没什么……就是那笔做粮食生意的银两,我未能及时归还藩库。我哪有那么多钱呀?”
“到‘阜康’钱庄,找胡老板借。”
次日,贵福和美姬乘坐马车来到阜康钱庄。美姬说明来意,贵福并不管忌讳不忌讳,也不顾场合,又把黄宗汉骂了一通。胡雪岩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藩台大人荣升两江督军署要职,实为大喜事,今日贵人临贱地,小号不胜荣幸之至。”
他让那夫妻俩小坐稍等,自己与秦少卿入密室商量。秦少卿为难地拨拉着算盘珠子:“东家,这种借贷,用意不言自明。不早不迟,偏偏在钱庄开张不久的节骨眼上。再说,弥补官老爷亏空的银两,好比是填无底洞,前任账册一清,后任完全可以不认账。到那时可就苦了我们钱庄。”
胡雪岩已有应允之意:“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听说贵福不是一个欠债不还、耍赖皮的人,他是个耿直的北方硬汉子,只不过有些横,有些粗。现在他要调任,不想将自己的把柄留在黄中丞手里,才来求我们救急。所以我决定冒一次险,再烧一回冷灶!”
秦少卿却是苦口婆心:“东家,他人都要走了,你完全可以用本号 ‘创业未久,根基太薄’几句话应付过去。何况阜康现在账面上的头寸也不过四万两银子,如果给他三万两,那就所剩无几了。你何必为这样一位凉茶主苦心调度呢?”
胡雪岩力图要说服这位门槛精。贵福其人在浙省官场上是个虎死不倒威的重要角色,能量、影响都很大。就生意说生意吧:“调度、调度,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调度。所谓‘调’,就是调得动;所谓‘度’,就是有预算。生意要做得活络,就是能巧妙地将银子调来调去。少卿,你就想法子调动一下头寸吧。”
“这样调度……别的钱庄可是从来不干的啊。”
胡雪岩态度坚决:“人家不干,我们干!这些日子阜康不就这样干起来了吗?不光干人家所不愿干,甚至还要‘倒行逆施’、‘离经叛道’,钱庄的生意才能做得活、做得好,阜康才能闯出大名气。秦大伙,就闯上一回吧!”
那贵福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中不安地走来走去。心想:“我跟姓胡的皮不沾胯,这种时候,他躲还来不及呢,咱走吧——”
胡雪岩 第二部分
他俩刚要挪脚,胡雪岩大步流星进了客厅,将银票奉给他。
贵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银票,又看看胡雪岩诚意微笑的脸:“你不怕我老贵跑回科尔沁去流哈喇子?”
胡雪岩笑,笑得静静的:“神仙也有作难的时候。”
“好,胡老板,这下我才真正认识了你。”
钱庄里,秦少卿正两眼望天、眉头打皱,思谋着再从哪儿拉些头寸进来。忽见罗家骥一脸惊慌、两脚如飞进了店面,几步蹽到秦少卿身边:“秦大伙,那个‘太上老’又出现了。”
秦少卿离开柜台,立在槅扇影里朝对面打望。对面有条小巷,一个绿营小官佐在巷口来回踱着,身穿托肩云褂,手按绿裤腰刀,足登软底战云靴,头戴瓦楞红缨帽。不时投给钱庄一瞥,那目光阴沉沉的,分明不怀好意。
秦少卿脸上出现惊惶的神色:“情况不妙!家骥,快!快作好准备……”说着,他急忙回到柜台,拉开抽屉,收拾银两、钱票、账簿,同时派人立即去找胡雪岩。但家骥刚出门就退了回来:“不好!他朝我们店里走来了……”
秦少卿苍白的脸,呆滞地望着清兵。正在这时,胡雪岩一步跨进店来,目光一扫,抱拳一拱:“哎呀,兵大爷光临小店,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小官佐脸上的颜色稍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胡老板吧?我留意你已经好些天了。”
胡雪岩脸上掠过一阵惊惶,但还是克制住自己,笑脸相对:“大人有何见教,请说。”
“能不能找个僻静地方?”小官佐拿眼四下一扫,稍稍放低了声音。
胡雪岩心上打鼓,两腿发软:难道乱兵“请财神”文明绑票的灾难真落到自己头上了?他暗叹一声:“小号刚刚开张……我和大爷后堂去谈,怎么样?”
一进后堂,他便叫胡雪岩不必紧张,自报家门道:“我叫罗尚德,是绿营三营管带的副前锋。早就听说胡老板仗义救助王有龄大人的故事,只是无缘相识。现在,你们钱庄开张,小的冒味来访,有一事相求,”他正要说下去,见罗家骥端茶进来,连忙煞住,脸色又恢复到原先模样。
“罗大人,现在你说吧。我手下的人都很可靠,你尽管放心。”
罗尚德定了定神:“好……胡老板,今晚我就要离开杭州上前线了,临行前,有一件事相托。”
罗尚德顾不上什么机密不机密了:“上司命令我们要把太平军狙击在太湖之北。实际上,太湖之南的湖州城,太平军都进出好几遭了。现在谣诼纷传,人心惶惶,但无论如何,总是凶多吉少。”
胡雪岩料想他要上前线的人,多半是钱、财之类相托,摊上这么个外忧内患、动乱不已的时月,这些当兵的也不容易。遂道:“罗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罗尚德这才交底,他们一个乡出来当兵吃粮的四个人,数年中已结成生死弟兄。他们瞒着上司,把积攒下来的兵饷凑在一起做生意:布匹、粮食、古董,甚至倒卖私盐、鸦片。总共赚了上万两银子,此外,还有弟兄们的几口箱子,里头装着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