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准备的,用来饮通常所说的交杯酒。
赵瑟单手给两只酒爵倒满了酒——另一只手得拖着十一。仍然是用单手,她递了一杯给十一,自己端起另一杯。
“我们还得喝这杯酒,这是我们的交杯酒!”赵瑟说,然后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十一。
十一多少有一点儿惊讶,或者说,他有点手足无阻,不知道该拿自己手里这杯酒怎么办。然而,片刻之后,他还是推开赵瑟的扶持站直身体。
“好吧,交杯酒……”他带着一些微笑说,“我第一次遇见,真不知道该怎么……”
“没关系!“赵瑟打断他道:”因为我也是第一次……”
之后,赵瑟的手腕像灵蛇一样缠上十一的手臂。十一的抗争的无力的,敷衍塞责的。在这种时候,男人的意见往往可以忽略。他们总在动摇,没有办法秉持坚定的立场,只要女人拿定了主意,他们就会跟随。
最终,他们喝完了交杯酒。
赵瑟把十一留在桌子旁边,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一套合欢梳。透过妆镜,赵瑟窥见十一双臂支撑着桌沿站立着,头略微有些下垂。
“男人都是软弱的啊……”赵瑟想。
她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说:“十一,来帮我梳梳头吧!”
十一没有说话,却从赵瑟的手中接过合欢梳。梳子是木头的,艳红的,雕工细致得像是专门为了夸耀权势和地位。毫无疑问,这也是专门为婚礼准备的。十一拿着合欢梳在指尖翻转着,时光便从他的指缝中流走。
“要梳九十九下。”赵瑟说。
十一便开始梳。赵瑟的头发很长,散下来垂到地面。梳过九十九次,十一的鼻翼出也出现了薄汗。赵瑟捧着十一的下巴,替他轻轻拭去薄汗。他从十一的手中取回合欢梳,在十一头顶、左、右发际各梳了一次。十一去握赵瑟的手,赵瑟则极为坚定地反握回去。
赵瑟稍微用力,合欢梳分为两段。雕凤的一段卡住十一头顶心的一缕头发,雕凰的一段则被赵瑟放上自己的头顶心,同样卡住一缕头发。再将合欢梳合上,两缕头发便合成了一股。赵瑟取出一个小巧的缠死丝金剪子去剪那股头发。金剪子也可以称为是典型的重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要剪好几次才勉强剪下来。
赵瑟冲十一抱歉地笑了笑:“没办法,只能用这个。”
她将头发分成两缕绾着,手指灵巧地像春日里筑巢的燕子,片刻功夫便绾成了一个同心结。赵瑟拉过十一的手掌,和自己的手掌相合,将同心结锁在两个手掌之间。
“这就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移’”赵瑟说。
“瑟儿……”十一的眼眸中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雾气。
“留下吧,十一,为了我。”
分离
“留下吧,为了我!”
在这一瞬间,十一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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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知道。
铜镜里的十一显得有一些单薄与软弱,像雾气笼罩着的大江大河。他那星辰一般的眼眸里掺杂了彷徨,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如幼年的鹿一样弱小而无助。
赵瑟突然发现这一刻自已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完全控制和笼罩住她的十一。她是结网的蜘蛛,十一就是蛛网上扇动翅膀的蝴蝶。不,她是邪恶的虎姑婆!能把豹子变成小鹿,不是虎姑婆是什么呢?
赵瑟有一些后悔,她几乎不忍心继续逼迫十一。她为她自己感到肮脏和丑恶。尽管以感情为利器逼迫自己的情人就范并非赵瑟的本意,然而赵瑟,终于还是,不得不,以爱的名义亮剑。
与此同时,赵瑟的心里飘荡着一些若有若无的、不可捉摸的快意。或者快乐本身就是伤害与暴虐的伴生物……
不管怎么说,话题还是要继续下去。从来得到贯彻的,只有单方面的真理。今夜,赵瑟与十一,她与他,必定要有个了断。
赵瑟右手绕过前胸握住十一按在她肩头的手,左手搭在妆台的案子上。她通过铜镜凝视十一,清楚地说出如下话语:
“我愿意把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生命全都给予你,除了明天晚上的那场婚礼。我知道这并不是我最初的承诺,但这是我所能给出的全部。那场婚礼是我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但是我发誓,十一,你才是我心目中的丈夫。形式上的事情没有办法,在实质上,我把一切都留给你。我发誓我将用我的生命捍卫这一切。只要你答应,我的十一。”
十一沉默了很长时间。从铜镜中看去,他的全身都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光晕,让他的人朦胧飘摇起来。大约所有的女人都不忍心再逼迫这样的男子了吧?赵瑟在心里叹息。然而,她必须寸步不让。
“说点什么吧,十一?”赵瑟静静地说。
十一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本来就在天人交战之中。他迟疑了一下,说道:“其实我并没有想要抢属于别人的婚礼。这似乎不怎么公平,对傅铁衣来说。”
傅铁衣三个字一旦被点出来,赵瑟和十一都愣住了。很明显,这三个字无论对赵瑟还是十一,打击都是近乎于致命的。
赵瑟勉强笑了笑,点头说道:“的确不怎么公平,不过傅侯这个人,大约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哪,你看,十一,我就只有这样一个人,没有办法让一切都尽善尽美。给了你的,就没有办法在给别人。对他不公平,对子周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我都知道,可我仍然祈求你留下来。哪,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女人,宁愿你留下来怪我,也要你留下来。因为我爱你,十一。”
薄薄的哀伤与怒意在十一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庞上交织着。他按着赵瑟的肩头的手掌力气愈来愈大。赵瑟忍着痛没有呼叫。她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一手握着十一,一手放在桌面,直视镜中的十一,目光坚定而有力。她握着十一的手的力道几乎都没有变。这对于赵瑟而言似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然而事实上,对于柔弱的女人来说,这样的意志和勇气本来就是她们生来就有的。
十一在这样的注视中侧过头去。终于,他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瑟儿,我们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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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行!”赵瑟本能地反对。她握紧十一的手,似乎是为了扭断他的手指一样用着力。她执拗地摇着头。
“你听我说!”十一扳着赵瑟的肩膀扭过她的上身,使她不是通过铜镜,而是直接望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眸子是温柔而哀伤的,足以融化赵瑟,却没有融化。他在赵瑟的眼睑上轻吻了一下,赵瑟终于融化了,安静下来。
“不要这样死心眼。”赵瑟轻声说。
十一微微摇头,眼眸像大海一样深邃,他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违背我们的诺言。这不是你的错,取傅铁衣不是你的选择也不是你的决定,你所选择、所决定的只是责任而已。”
“这个责任我一开始是从陆子周口里听到,虽然我不能认同,可是我理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真理和坚守。在你的世界里,在你的真理与坚守里,你本来就应该这样选择,也应该这样要求。我没有资格以我的真理与坚守去责怪你。同样的,你也可以以你的真理与坚守要求我,却不能把将它们……强加于我。瑟儿,我爱你,愿意用我的一生与你长相厮守。可是,你有你必须承担的责任,而我也有我必须要坚持的真理!你能明白吗,瑟儿?”
有一种被称为绝望的嫩芽从赵瑟的心底破土而出。她明白了,或者说十一理解了。一旦不能触碰的实质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叙述出来。对于他们而言,最好的选择便该是就此相望于江湖。这样,至少他们还能将流星划过天幕的绚烂永远铭记。
赵瑟懂得这道理,然而她真的舍不得放弃。她抹掉脸颊上泪水指责道:“不要想那些无聊的事。那是陆子周那样的人才会有的感叹。留下来或者抢走我,我的十一应该这么想。
“我终究成不了陆子周也成不了傅铁衣。瑟儿,自私的是我,不是你。我不要那种半吊子的婚姻。彻底地拥有,或者彻底地放弃,不要中庸。是的,瑟儿,今夜,我们在此成婚,结为夫妻。在我死去的那一刻,它将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十一松开赵瑟,将哀伤与眼泪遏制得无影无踪。在赵瑟朦胧的视线里,他如仙人一样向后飘去。在赵瑟有些嗡嗡作响的耳朵里,留下这样的声响:
“今夜我们彻底离弃,再无相干。永远都不要原谅我,瑟儿,痛恨我吧,只要你能永远忘了我……”
十一向后翻过窗户,宛如飞翔在天际的大鹏鸟。他走了,走得毅然而决然。他不曾回望赵瑟一眼。他留给赵瑟的最后一句话在风中飘荡。
“让别人去作出牺牲总是简单的啊,瑟儿……”
赵瑟心底有一座高楼轰然倒塌,只剩下些残垣断壁。
“有什么了不起!分离就分离!”赵瑟仰面躺在榻上,咬牙切齿地说着。然而不管怎么看,她都像是个负气的小鬼。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她一把扯下半垂的帷帐,团在手里使劲擦拭着自己面颊上不断流淌着的泪水。
次日五月十五,良辰吉日,婚礼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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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正礼要到黄昏才举行,亲迎礼也要等到正午之后才开始,但作为新娘的赵瑟总要在天刚亮的时候便起床开始梳妆。昨天那些穿着缯红色裙子的女侍们捧着同样颜色的礼服叫醒赵瑟。她们被赵瑟眼睛上异乎寻常的红肿惊讶,却懂得默契地闭上嘴巴。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里,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原则上只要赵瑟乖乖地行完婚礼,她想怎么样都可以。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刺激赵瑟,不然婚礼上出了差错绝没有人给兜着。
赵瑟还在懵懂之中,昨天晚上的事像春梦一样虚无缥缈。如果不是自己红肿的眼睛,她几乎认为她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梦,是臆想,是不真实的。赵瑟隐约记得十一是走了。于是她奇怪于自已为什么不伤心,不哭天抢地,不寻死觅活。于是她更加坚定的认为那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都是她的幻觉。
自己不是总喜欢幻想那些悲惨的结局吗?赵瑟想。
这样,赵瑟整个人看起来就有点儿呆呆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多双肥腻的白手给镜子里那张面无表情的少女的脸上羊脂,匀白粉,涂胭脂,描眉画嘴挽头发,最后摞上一层又一层的珠宝。她们给她穿上足有十八层之多的礼服,架着她站起来。是的,衣服太重,赵瑟几乎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赵瑟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很难确定镜中的那人就是赵瑟自己。如果非要说镜中的那人是赵瑟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她们在弹指一挥间的功夫,令妙龄少女老去了。那里面,怎么看都应该是十年以后的赵瑟。
她们把她打扮成一个雍容华贵,浓妆艳抹的贵夫人了。是很漂亮,很高贵,但赵瑟觉得很陌生,或者说很熟悉。镜中那个影子,和充斥着上都的、裙摆飘香的贵夫人们重合在一起。赵瑟无法从其中找到自己的味道。她们没有区别,只是支撑起华衣美服的架子,是捏出不同高矮胖瘦与容颜的玩偶。
赵瑟在心里开着可有可无的玩笑:“不知道傅铁衣有没有长着一双火眼金睛。透过这样厚重的脂粉,他还能认出我来吗?或者根本就不用我去结这个婚。反正都是带着面具,就算上都城外的乞丐婆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哈……”
女侍们扶着赵瑟走出斋宫。从斋宫到家庙,漫长的青砖道路上均已铺上了红毯。道路两旁整齐的站着执事。他们举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礼器,有些连赵瑟也不能确定名称。几百名音质极美的小男孩应和着丝竹管弦之乐,齐声反复吟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赵瑟的叔父秦合清含笑立在斋宫门口,女侍们簇拥着将赵瑟送到他面前。秦合清拉住赵瑟的一只手,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家庙走去。他很高兴,一面走,一面小声地安慰赵瑟:“别紧张,什么都安排好了,只要跟着做就好。我们的女儿啊,终于也长大成|人,转瞬间就成家立室。早日生个娃娃吧。”
赵瑟脑中一片混沌,只亦步亦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合清自然以为她是紧张,笑着宽解她道:“没关系,婚礼谁都只有一次,紧张一点儿没有人会笑话。别怕!”
因为礼服束缚的原因,赵瑟每迈一步只能向前移动很短的距离。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赵瑟才从斋宫走到家庙。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昏,尽管有秦合清扶持,赵瑟仍然汗湿重衫,累得几乎站立不稳。由此可见,古往今来结婚都是一个体力活。
秦合清在家庙的台阶下松开赵瑟。赵瑟呼了口气,略微整理衣衫,自己踏上十几级台阶走进家庙,女侍们排成两列跟在后面。
今日是赵氏嫡女完婚的日子,除了赵瑟那位誓死不入上都的亲娘之外,赵氏一族人数超过数百的女人们全都聚集于家庙。尽管这些贵妇人们尽可能打扮得庄重朴素,一时之间,严正肃穆的祠堂里也仿佛沾染上了脂粉的旖旎。那些女人们在赵瑟眼里如浮光掠影一般,赵瑟知道自己精神有些恍惚。她抬眼看见自己祖母带着慈祥的、欣慰而期待的笑容站在家庙的正中望着她,她勉强打起了精神。
家庙那种地方总有点儿阴森森的感觉,这不是人多就可以抵消的东西。赵瑟的脊背上立即泛起细小的颗粒。垫上供奉着赵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二十九代,六百多年。如此漫长历史的辉煌与荣耀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