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赵瑟觉得此事至少有六成以上的把握,但她毕竟还拿不准。这一迟疑间,一次重要的坦白机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直到不多的时日之后,当赵瑟被迫不得不再次直面这件事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一次机会丢得是多么地令人痛心疾首,以至于她不得不要在那样一个如此之差乃至于到了差无可差地步的时机和陆子周沟通,并寻求他的谅解和帮助……
不管怎么说,无论将来赵瑟会为此时的迟疑不决如何悔恨,现在这个时候,她还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
所谓女人灵敏地近乎妖迹的预感之力在赵瑟身上还真是迟钝得令人目瞪口呆哪!
一场小插曲之后,赵瑟索性扔了枯燥的文字,拉着陆子周去投壶。陆子周扭着赵瑟的耳朵说:“还没背完呢,又玩!”赵瑟便嬉笑着说:“你昨天不是还拍着胸脯说你押题十拿九稳吗?你写的这些我都背得差不多了,真要是全背下来了,抢了欧阳怜光的风头就不好了吧?”陆子周一错愕间,人就被赵瑟拉到了花园里。
投壶这种玩意儿,虽然一直不是最流行的消遣,但却往往能在成百上千年的时间尺度内保持最的高出镜率。贵族女子们偶尔突然起兴的时候,想起来的总是投壶这种游戏。或者是因为它方便易行,只要取一个承酒的敞口壶放到远处,以投筹的多少计算输赢就行了,又或者是因为它人多了也能玩得高兴,人少了也能玩得高兴的缘故。
投壶,一般输了的要罚酒,文雅一点的当然也可以作诗。赵瑟和陆子周投壶,自然是厚颜无耻地要求喝酒。因为喝酒她可以找侍儿们帮忙,作诗却是没人能助臂的。这个计较没有悬念地很快被陆子周识破了,于是,情势到了最后不受控制地演变成了赵瑟和陆子周大拼酒量的局面。
赵瑟要是能喝过陆子周,那真是太阳都得打南面出来!
那么,今天的第一位不速之客宜春侯曹秋何曹大公子到来时,正好撞见赵瑟脸皮相当厚地把酒往衣领里倒。于是,这位曹公子就用一阵响亮的笑声表示他看见了。
赵瑟很没有士家贵女风范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姓曹的家伙是怎么进来的,自己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难道自己英明神武的祖父祖母大人为了创造自己和这个曹黑黑的偷情机会,已经不择手段地到了给他随意进出自己院落的权利吗?
于是,赵瑟以明确的不满的眼光扫过元子,很有些严厉。元子心中一慌,竟将手里握着的投筹掉到地上。接着,他便干脆脚一软跪倒在地,叩首道:“小人真的不知……”
曹秋何连忙伸手说:“赵小姐啊,你别生气,我是翻墙进来的。我是想找人通报来着,可我听说你最近在家闭关。我琢磨着你是八成被关起来读书了,正式求见估计是要让挡回去。与其先碰钉子再翻墙,不如直接翻墙,省事啊!”
“翻墙……”赵瑟觉得酒劲这会儿可能是上来了,头晕晕地。她微微靠在陆子周身上,有些张口结舌的问:“你怎么会想到我是被家里关起来了?”
“嗨,不是有句话叫推己及人嘛!”曹秋何挥手说道:“我就经常被我老爹从赌场里揪出来,痛打一顿关在家里读书,谁找也不让见。不过不让出门,不让见客没关系,大不了我曹大自己左手跟右手赌!办法总是会有的!反正我就是打死也不去读那个之乎者也!”
大约是看到赵瑟的目光有点发直,曹秋何挠着头问道:“咦,难道推己及人用的不对?不能吧?大前天才听我们家先生说的!难道那腐儒又蒙我?娘的,回去就把他的脑袋瓜子揪下来!”
赵瑟不好意思接着发呆,害了人家曹大家倒霉先生的性命,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曹将军果然百战名将,端是厉害了得!翻墙进来竟然都一点儿都没惊动我家的护院……”
“啊……”曹秋何颇为自得地大笑道:“啥百战名将啊?百战名将要是来翻墙,那都是要被人家打地抱头鼠窜的料!不信你让武安侯那个宝贝儿子张襄翻翻试试!咱曹大翻墙越户这门本事,那是多亏了小时候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偷看隔壁女娃洗澡才练出来的!
赵瑟顿时无言以对,有心和曹秋何客气几句夸夸他,却搜肠刮肚也找不着合适的言语。只好眨着眼睛在心里想着好笑——让张襄这类素来有“世家公子之楷模”美誉的男人和你这个二十多年前还是满身泥土的野小子一样翻墙越户,想起来还真有点凄凉无比哪!
陆子周冲曹秋何微微点头,伸手肃客道:“请曹侯入内喝茶吧!”
曹秋何哈哈大笑着说:“喝茶就不必了,曹某今日翻墙而来实是有一件要命的事要向赵小姐相求,请赵小姐无论如何看在咱们同赌的香火情上,帮曹某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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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谓的香火情,大约就是让赵瑟自觉狼狈不已的所谓和欧阳怜光争夺第一才女之名的闹剧。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赵瑟的神情不由难堪起来。曹秋何却浑然未觉,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枚投筹——这投筹是元子方才心慌时掉的,因为元子一直跪着,并没有机会收起——也不仔细去瞄,只随手一扔,投筹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正入瓶中。
赵瑟和陆子周齐声叫好。也是,人家曹秋何毕竟是专业的啊,和赵瑟和陆子周这等水平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哪能连这点儿准头都没有!
曹秋何拍拍手,笑道:“看,我又赢了吧!便是当做我赢的彩头,赵小姐也得好生帮我才是!”
赵瑟和陆子周互望一眼:谁也没说要跟他赌呀!曹秋何这人,脸皮是不是稍微厚了点?
曹秋何并不等赵瑟答话,竟是当先往厅里走去,嘴里还一个劲地客气道:“咱们屋里细说,我这活儿,还真不是咱们在外面站着就能办的……”
所谓反客为主莫如此甚!
赵瑟目光飞转地挑向陆子周,笑着扁扁嘴,意思大约是:你也没办法了不是?陆子周将头侧向一边,对元子说:“去看看吧,曹侯这一路来,不知打了多少护院的闷棍呢。”元子如蒙大赦,施礼起身而去。陆子周再转回来看赵瑟时,已经换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算作是认了赵瑟的揄掴。
“走吧,咱们跟着曹侯进去……”陆子周说。
赵瑟点头,是啊,人家曹大……公子怎么说也是客,就算人家自来熟的快了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她做主人的总不能真没风度地有样学样,把曹大公子晾到屋里自己倒茶吧?
那么,少不了三人分宾主落座,侍奴献上香茶这等开场前奏。赵瑟本待慢条斯理地喝过茶,再拿出上都仕女风姿绰约的姿态,像唱歌一样地询问:“不知曹侯今日为何而来?”不想曹秋何这厮果然不肯照章办事,抢在自己这个主人之前开腔说话。
曹秋何相当蒙事地端起茶碗,或许是因为水还烫,入不得口,他连象征性地喝都没喝一口,只吹吹便没头没脑地说:“今日曹某来,是想求赵小姐帮咱写个奏折!”
“啥,奏折?”
赵瑟没有把茶碗扔出去,完全是因为她从小家庭熏陶下贵族修养的本能。然而,表示出相当程度的惊讶,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当然,赵瑟肯定也不想表现出现在这样一副仿佛被吓着的呆头鹅模样。可是,曹秋何这请求未免也距离赵瑟意识以内的东西太远了!
找我写奏折?赵瑟想:你不是脑子进水了吧?我可是连奏折啥样都没见过啊!你不是故意来风凉我的吧?什么人哪,这是!
这个时候,赵瑟很有一种冲动——就是揪着曹秋何曹大的衣领把他压到自己脸上,扯着他的头发问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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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赵瑟当然没这么干成。这固然是因为万恶的贵族修养害死人,同时也是因为赵瑟考虑到自称曹大的这个人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又翻墙又打闷棍,似乎不存在认错人的可能。另外,至关重要的一点,赵瑟不觉得自己能打过曹秋何,就算人家站着不动——也很困难。
曹秋何大约也发现自己的要求过于没头脑,便紧跟着解释道:“赵小姐可能也知道,最近朝廷上下为了武安侯奏请河西增军一事闹得沸反盈天。本来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咱们在河东驻守,武安侯在陇西以西,和咱们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可前两天,好死不死,皇帝老……皇帝陛下召我入朝,将我好生夸奖一番。末了说:‘既然宜春侯熟知兵事,河西一事便上个奏折,谈谈看法吧!’哎,还没等咱曹大想出托词来,就被请出去了。”
“赵小姐,不瞒你说,我曹某人杀人可以,赌钱可以,写奏折……甭说写奏折了,咱字写得大模样不错就不容易了!可这皇帝陛下的圣旨,咱也不敢不从。只好打算请人代做一文,把咱的意思说清楚,咱照猫画虎地给描上不也成吗?想来想去,这等事只有赵小姐一个人可求。您不是上都第一才女吗,写个奏折自然不成问题。咱来了这么长时间,也只有和赵小姐你有点真交情……”
赵瑟心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啥时候和你有了真交情呢?面上一笑说道:“这等事曹侯哪里还用找我赵瑟!曹侯来上都,难道都不带幕僚吗?便是侯爷事忙忘了,曹大帅也绝不会疏忽的。这写奏折本来就是幕僚之责,他们写起来轻车熟路,最是得体不过。侯爷只要交代下去就好,何必舍近求远,绕个弯子来找赵瑟这样的外行人呢?”
“嗨……”曹秋何喝了口水,颇为尴尬地说:“来的时候是带来好些个专司文书之责的幕僚,可我最近不是天天泡在元小姐新开的”轻歌曼舞堂“嘛!大家都争着给元小姐写新词,虽然元小姐少有看的上的,可咱也不能自甘落后啊!所以我就把那些酸儒都集起来写词去了,后来他们写的元小姐总看不上,咱一生气,就一人赏了一顿军棍,现在还有好些个躺着起不来呢!你说人家都起不来床了,咱也不好意思在使唤人家不是?再说了,我也找了几个没事的师爷写,可他们一听咱要写的大意,那是一个一个头摇得像拨浪鼓,宁死也不敢写。只有一个好样的,给咱写了一个。咱一看,鼻子都该气歪了,他写的那哪是咱曹大的意思?”
赵瑟知道不应该问,还是忍不住奇怪道:“那你奏折上想些写什么呢?”
曹秋何一拍桌子道:“抓阄啊!这河西增不增兵,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抓阄!这可是咱曹大出生如死,打了十好几年仗学出来的乖。啥兵书战策,韬略武功啊,都是骗人的玩意,到了关键时刻,那是啥都没有抓阄管用!”
赵瑟张口结舌,小声问:“难道曹侯这么多年沙场,靠的是抓阄?不能吧……”
陆子周却合掌赞道:“高见!”
曹秋何哈哈笑道:“还是陆公子有见识啊!我就说打仗这事儿是男人的活儿嘛……赵小姐,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不懂。我曹大打仗,那一直就是靠抓阄。这大军进攻还是撤退,往左还是往右,突围还是固守,本来就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儿,不抓阄难道我还自己琢磨啊?我这叫顺天而行,百战百胜!
赵瑟心想:没听说过!反正我不信!你要是靠抓阄活到现在,那你命可真够大的!欺负我不懂怎么的!
这等不靠谱的事儿,赵瑟自然是想都不用想就立即回绝,再说她也是真写不了。她说:“这个我真不行,曹侯还是另请高明吧!”
曹秋何挑挑眉,还待劝说。陆子周却与此时插口道:“我家细君不擅军事,确实有心无力,不如我帮曹侯写如何?”
赵瑟登时心中大为不满,有心阻拦,但陆子周话既然已经出口,自己再出言阻止未免太落他面子。何况夫妻不合之事,落在外人眼里终究是不好的。于是,赵瑟只好勉强按捺着不说话,算作默认,只等打发了曹秋何再找陆子周算账。
没想到陆大才子拔刀相助,情愿捉刀代笔,曹秋何曹大公子竟然还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他上下打量着陆子周说:“陆公子的大名我一进上都就如雷贯耳。可陆公子你平日里写的是风花雪月,这奏折你写的了吗?你可不要害我曹氏满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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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本来气陆子周不和自己商量,现在曹秋何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陆子周还没怎么样,她第一个就不愿意了。她以同仇敌忾的姿态站起来,说道:“写不写得了一写便知!曹侯若是觉得不合适,不用就是了!”
曹秋何立即便顺竿爬道:“行,那陆公子要是写的不合用,还要请赵小姐亲自动笔了!”
赵瑟心道:我偏不上你当。说:“等我家陆郎写完再说吧!说我家陆郎文章不行,曹侯你还真是第一个呢!”她拿定主意,要是曹秋何敢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说陆子周写的不行,她一定亲自动笔给他写个平铺直叙的!他要是敢用算他胆子大、不要命!
三人一起来到陆子周的书房,青玉磨好墨,铺开纸。陆子周提笔就写,章不点句,没片刻就成了,递给曹秋何瞧。
曹秋何皱着眉读了半天,猛然拍掌道:“就是这个意思,那多谢陆公子了,曹某告辞。”他一面说一面把纸拢进袖口,眼看就要开溜。
赵瑟眼疾手快,拉住他说:“曹侯就在这里抄完再走吧!我家陆郎的手稿,在上都一字千金,概不外送!”
曹秋何晒然道:“我就照一字千金这价码给钱就是了!”
赵瑟决然道:“那也不成!”
曹秋何终于拗不过赵瑟,只好坐下来誊抄。也难怪他不愿意在这里写,他那两笔字,实在是困难到一定层次了。只看他拿笔活像拿杀猪刀,大约也能估摸出笔下的字有多难看了。那真是写字如同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