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岩跪在凤鸣身后,听得暗中恼火。
他出身平民,从小被抓入军中服役,干最苦的活吃最糟的饭食,受尽贵族的气。同样为西雷军队效力,平民不管战功多高,杀敌多勇敢,永远都只能做最低等的士兵,被长官呼来喝去,还要受到肆意鞭打。而贵族子弟不管多怕死怯战,一入军队就至少是个中级将领,遇到敌人就逃,平日却在军营中嚣张跋扈,虐待平民士兵。
要不是大王容恬看重他,将他从军营里特意挑出来加以调教,恐怕他现在仍被那些猪狗不如的贵族子弟鞭打糟蹋著。
眼前这个洋洋得意,嘴里放狗屁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居然在他面前一口一个贱民,真该死!
虽然很生气,但子岩生性内敛,并不露怒色,抬头看著苏锦超在鸣王面前摇头晃脑,只将握著剑柄的五指暗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贺狄眼力极好,看似漫不经心地调戏著身边美人,其实子岩一举一动,甚至最轻微的举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我却不这麼觉得。」凤鸣以柔和的音调,微笑著道,「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上天耗费心血而成就的生命,人是生而平等的,并无贵贱之分。」
此言一出,全殿大哗。
人无贵贱之分,生而平等,这话在现代平常到了极点,随便哪个小学生都能够明白。
但在等级森严的古代,却可算是破天荒的发言。
子岩正恨苏锦超口口声声辱骂贱民,没想到凤鸣一开口却说出这两句,彷佛心窝上被人用手温暖的抚摸了一下,刹那愕然之后,竟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起来。
凤鸣不理会周围的哗然,继续斯条慢理地道,「一个婴孩降生,眼神澄清,如白纸一样,有无限发展的可能,怎麼可以单凭他的出身,而断定他的贵贱呢?」
苏锦超显然觉得凤鸣的说法非常可笑,不可思议地瞪著他,「怎麼不能断定?他是贵族之后,就必会受到贵族的礼仪教育,长大后品德高尚,睿智可靠。他若是贱民之后,从小跟随粗鄙贱民生活,不识诗书,长大后只会行为粗鲁愚蠢。」
「如果一个贵族之后,生下来被不慎拐卖,流落到民间,长大了会如何呢?睿智可靠,还是粗鲁愚蠢。」
苏锦超哪猜到凤鸣反应这麼快,顿时愣了一下。
他能当上西雷的文书副使,全靠自己的出身还有和现任西雷大王的交情,其实他本来并不是辩论高手,关於均恩令的很多批评都是在西雷朝堂上鹦鹉学舌一样的学来的,现在和凤鸣一对阵,难免就缺少急智。
凤鸣则刚好相反。
没吃过猪肉,多少也见过猪跑。他再单纯,毕竟也曾和博陵、三公主、鹿丹、祭师院一干老巫婆,甚至若言打过交道。这些人,哪个不比苏锦超厉害?
「如果一个贱民之后,因为某种原因,被人当成贵族之后来抚养,长大后又会如何呢?」凤鸣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苏锦超脸色又开始一阵青一阵紫,「这个……当然……」
「当然什麼?」 郝垣绛心知要糟,暗中叹气。
这件事他本来不想管,但他身为西雷文书正使,副使在他国当众窘迫受辱,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
「萧家少主,」苏锦超还在迟疑中,郝垣绛端坐在自己席座上,咳了一声,「你刚才说的那两种情况,都非正常的情况,不可和一般贵贱齐论。本使反而觉得,萧家少主所问的问题,也并不能解释你提出的观点。天下是有秩序的,尊卑有分,所以上天才会指派王族来管理贵族,又指派贵族管理平民。若没有贵贱,怎麼会有现在的一切呢?」
凤鸣偷偷咋舌。
姜果然是老的辣,这老家伙看著好像昏昏欲睡,一脸懵懂,说话居然一针见血,比苏小子厉害多了。
凤鸣也知道自己的观点和在场的大部分人观念抵触,要论辩成功非常不容易。
没办法,他毕竟不是苏秦张仪之流嘛,只盼望苏锦超比较好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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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想到把文书正使给招惹出来了……
唉,事到如今,不行也要硬著头皮上了。
「哈哈,」凤鸣也来个仰天大笑,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后,才收敛笑容,认真地看著郝垣绛,「请问文书正使,贵族是否比平民尊贵?」
「是。」
「王族又是否比贵族尊贵呢?」
「是。」
「你们之所以反对均恩令,是因为均恩令破坏了尊卑,使平民和贵族居於同等地位,对吧?」
郝垣绛点头,「不错。」
「所以,你们认为,世间万物一定要尊卑有度,不可以有丝毫逾越,是吗?」
「是。」
「那麼请问,文书使你和同国庆彰王叔比起来,谁尊谁卑?」
凤鸣忽然把同国王叔扯进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郝垣绛更是瞪大了眼睛。
这可是同国王宫夜宴,稍一回答错误,会立即影响两国邦交。而且,自己也绝不能让西雷丢脸。
「这……」惟一的回答也只有,「本使和同国庆彰王叔同为国家重臣,也是贵族,地位相当,是平等的。」 「哦,原来是平等的。」凤鸣纯洁的看著他,「那麼,同国大王和西雷大王,谁尊谁卑呢?」
全场又是一惊。
把两国大王拉进论战里,后果更不堪想像。
庆离听凤鸣提起自己父王,更是大怒,手掌往矮几上猛拍。他身边的美人裳衣唯恐坏了庆彰的计画,赶紧双手抱住庆离的手掌,妩媚地一笑,柔声道,「殿下息怒,横竖西雷的文书正使会教训他,何必动气呢?」
丰满的胸脯暧昧地擦过庆离手臂,哄得庆离转怒为喜,低笑道,「小宝贝,只有你会讨我欢心。」
长柳领著贴身侍女独自坐了一席,隔著庆离这席并不远,瞥见他们两人无耻的当众低语调笑,心生恼怒,偏偏又不能发作。
「同国大王和我西雷大王,都是一国之君主,当然也是极尊贵之人。」
「那麼也就是说,是平等的了?」
「呃……不错。」
「请问文书使,如果是平等的,那麼应该就是互相尊重的,对吧?」
「当然。」郝垣绛咳嗽一声,道,「我西雷大王一向尊重同国大王,所以这次才会派本使过来。」
苏锦超不耐地插话道,「萧家少主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点真正有意义的话来。反而问了许多无聊的问题。我看你对於自己所说的不分尊卑,只是一派胡言吧。」冷笑地看著凤鸣。
这个时候,凤鸣除了刚才爆发出来的「生而平等」外,还没有其他实质性足以震撼众人的发言。
西雷鸣王睿智之名威震天下,在座的人人不管是否赞同他的观点,但对他可以大发神威都充满看好戏一样的期待。可听到现在都没能听出什麼,反而十足象在拖延时间,对凤鸣的印象不免开始扣分了。
子岩也开始凝神,悄悄探指,在容虎掌中写道,是否相助?
容虎盯著大有兴师问罪之态的苏锦超,缓缓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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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他对鸣王的认识,鸣王通常在看似最可能丢脸的时候,反而最能奇兵制胜。
不管怎样,众目睽睽的压力下,凤鸣至少一直都保持著不卑不亢的良好风度。
「苏副使真的要听我说吗?」
苏锦超咄咄逼人地冷笑,「那是当然,难道这里有谁不允许萧家少主开口不成?」
「那我就大胆说说我的看法了。」凤鸣向四周微微一颌首。
这长身而起的姿势经过容虎和秋蓝一众侍女静心调教,加上和容恬长期在一起养成的天然气质,衬以继承了摇曳夫人容貌的俊美脸颊,直如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浑身上下都充满引人好感的优雅。 而这优雅之中,又有另一种普通的王族权贵难以呈现的淡泊自如。
外形果然是重要的!
西雷鸣王在众人心中的分数,凭藉这麼一个潇洒的动作,还有柔和淡然的表情,顿时又往上小窜一下。
「上天造万物,并非希望它们分出尊卑贵贱,而是希望它们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享受上天的赠与,利用自己的天赋,快乐的度过一生。」
人人都一愣。
以为西雷鸣王,萧家少主面对西雷文书正副使咄咄逼人的诘难,长时间的忍耐后奋起反击,至少也应该有个硬朗的开端。
谁知道凤鸣开头第一句,完全是诗人般充满感情的语调,而且脸上还浮现一丝纯真的赞叹感激。
猝不及防下,本来怀著各种心思打算看好戏的听众们,不由自主随著凤鸣唇角浮现的一丝憧憬的微笑,开始接受凤鸣的洗脑。
「猴子和鱼,谁贵谁贱呢?猴子善攀山爬树,所以采摘野果,在山上自由玩耍,鱼有腮可以在水里呼吸,所以可以随著波浪闯荡江湖。」
「农夫和士兵,谁贵谁贱呢?」
「农夫耕种粮食,所以天下的王族、贵族、平民,才有饭可吃。士兵保护国家,所以国中的所有人才可以安逸的生活。」
「平民和贵族,真的有贵贱之分吗?」
凤鸣的目光,缓缓从眼前这些权臣贵族脸上扫过。
他的眼睛澄清乌黑,并无一丝愤怒不满,象一个天真的孩子寻求一个简单公平的答案,竟让不少人心中微动。
「贵族中,确实有不少人才,他们中有骁勇的将领,可以保卫疆土,保护百姓不受敌国侵害,也有不少管理国家的人才,使国家运行顺畅,司法严明,百姓的冤苦纠纷可以得到解决。」
他侃侃赞美了贵族阶级一番,忽然转到了另一方面,清朗地问,「可是如果一个国家,只有贵族而无平民,又会如何呢?」
大殿更加安静。
针落可闻。
白痴都知道,一个没有普通百姓的国家,是不可想像的。
「没有农民耕种粮食,贵族们就会饿死;没有士兵,再勇敢的将领可以独身抵挡敌国的千军万马吗?没有工匠,宴会上呈酒水和菜肴的碗碟从何而来?没有渔夫,我们吃不到鲜美的鱼虾;没有织匠,我们能穿上这麼漂亮舒服的衣服吗?」
对凤鸣缓缓问出的一连串问题,惟一的答案只有沉默。
大部分权贵脸上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但许多跟随在权贵之后的侍从侍女,包括跪在大殿门外等候传唤侍候的乐师舞女等,脸上都掠过不敢过於明显的赞同之色。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本来就来自民间。
虽然被挑选出来侍奉贵人,比一般平民得到更多的赏赐,吃穿也比一般百姓好得多,可从前受到的欺淩压迫,许多人并未忘记。
许久,开始顾盼生辉,现在僵木头一段般站在空地中心处的苏锦超才想起要驳斥对方的话,色厉内荏的哼了一声,「你刚才说的只是贱民们应该干的事情罢了,耕种服役等等,本来就是他们分内之事,又怎能就此抹去贵贱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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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用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清澈眼神打量著他。
苏锦超被他上上下下看得非常不自在,不屑地问,「你在看什麼?」
就等他这句! 凤鸣暗中表扬,苏小哥你真配合啊,我还担心你不问呢,你要是不问这一句,我这场戏就演得不够精彩了。历史证明唱双簧永远比独角戏受欢迎啊……
虽然心里对著大场面还是会有点手脚发软,担心说话声线颤抖,让人看出破绽。不过这次他可是卯足了劲要帮容恬扳回一城,说什麼也要做到最好,博一个满堂红。
嘿嘿,说不定表现好了,回去可以向容恬请功,顺便提个今晚要压在上面的小小要求……
想到这里,心情顿时大好。
「我在看你。」凤鸣又展露一个很有魅力的和蔼笑容。他还真的看得很认真,围著苏锦超,缓缓绕了一个圈,表情清冷地叹了一声,然后才油然道,「你身上穿著平民织造的衣裳,佩戴著平民在深山中辛苦开凿出来的美玉,脚上穿著的平民缝制的靴子,每天喝著平民酿造的美酒,吃著平民耕种出来的粮食,住在平民一砖一瓦一木辛苦建造的房子里。苏副使,你所有的吃穿用度,均来自平民,没有平民,你会没有房子住,没有车子坐,没有饭吃,没有衣穿……」
他感慨了一大段,列举苏锦超的世界里失去平民这一族群的种种悲惨状况,最后提了一句问题,「平民们辛辛苦苦为苏副使提供了这麼多好东西,有他们,苏副使才能象现在这样舒服度日。请问,他们到底贱在何处?」
这一问紧紧跟随在一大段诉说平民功绩的陈词之后,问得一针见血,痛快淋漓。
子岩听得心头大快,抬头看那苏锦超目瞪口呆,被问到发傻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忍不住唇角轻轻弯起一点,刚毅硬朗的脸顿时增添了一分阳光般耀目的神采。
那个男人的笑容!
贺狄心中重温过万次的笑容终於瞬间出现在眼前,豺狼般犀利的占有眼神一时忘了掩饰,直直投在跪坐著的修长身影上。
子岩顿时察觉,警告般的挑眉,对贺狄不满一瞥后,目光又似不在意地转向了鸣王的方向。
唇边那抹笑意,如梦境一样刹那闪现,刹那消失。
彷佛从未出现过。
贺狄眯起细长的眼睛。
这男人,真是……诱人的倔强……
没人注意这一对之间的暗流激荡。大部分仍被凤鸣风格迥异的辩论吸引著,虽然贵族们对於「无分尊卑」并不赞成,不过看见西雷副使被西雷鸣王几句话问到结结巴巴,脸色灰白,倒也不失为一件解闷的趣事。
「平民贱在出身。」闷了半天,苏锦超总算挤出一句话,「就算他们对贵族有些小功劳,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出身。」
这个回答,凤鸣早就猜到。
不过就算早就猜到,凤鸣也很想直接给他雪白的脸蛋来上一拳,顺便送他一字评语——猪!
虽然到了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很久,不过还是第一次直接面对这麼冥顽不灵又自命高贵的混蛋。
你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猪才贱!
可惜,宫廷宴会之上,要是来这麼一下,不但西雷鸣王,萧家少主的形象全毁,连容恬的形象都会被连带破坏。
凤鸣只好保持脸部快抽搐的微笑。
「那麼,请问苏副使,你认为贵族的贵,又来自哪里呢?」
苏锦超见凤鸣对自己的答案没有异议,想来这小子一定是没话挤兑我了,信心恢复不少。听见凤鸣的新问题,神情镇定了许多,把鼻孔朝天一扬,「出身。」
果然,就知道是这个没营养的答案。
凤鸣笑著继续问,「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