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多尔林和他的狗仍坐在那里。慢慢地,一人一狗便被那股金黄|色裹住,变得像两座雕塑。
4、界碑旁的狗
黑子是达尔汗的一条狗。1990年的一天,一位战士从吉木乃县城返回,见一只小黑狗趴在一块石头上发抖,便把它抱回了连队。从此,战士们给它起名为“黑子”。黑子慢慢长大,大家都对它非常关心,经常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给它吃。黑子通人性,战士们出去巡逻时,它跟在后面,恍若连队的一员。战士们坐车去巡逻,它跟在后面奔跑,边跑边叫,逗得大家非常开心。有时候车速快,但人到点位不长时间它就到了。边境线一侧经常有牧民的牲畜临近,战士们对黑子说,黑子,上!它就跑上去,大声叫着,像是指责似的把牲畜赶回,直到进入我国界线一侧。
达尔汗还有几条狗,但黑子在它们中是长者,别的狗都对它很尊重。晚上,黑子待在院子里,其他狗像分工了一样各自卧在油库、马厩和车库等地方,只要一有动静,黑子就发出一声吠叫,其他狗像是听到命令似的,迅速向它靠拢。然后,黑子带着它们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跑过去。
战士们见黑子机灵,经常训练它。他们对黑子说,黑子,坐。它就坐在地上。让它卧,它马上就卧在地上。后来,黑子学会了冲、跑、扑、抓、拉、撕、扯等动作。它又将这些技能传授给其他狗,很快,达尔汗的狗成了一群身怀绝技的“特殊士兵”。后来人与狗之间更亲切了,连里开饭时,战士们集合起来在饭堂前唱歌。这时候黑子扬起头也随声符合着在唱。
去年,黑子得了一种病,身上的毛一把一把地掉,被风吹着到处飞扬。战士们看着心疼,把它抱到一个小库房里给它敷药,过了十多天它才好了。它走出那个小库房,在连队的院子里走了一圈,对着战士们叫个不停。
与黑子一起长大的一条公狗与黑子相处得十分友好。后来黑子到了发情期,它们就形影不离了。大家都觉得它们应该成为一对夫妻,便有意识地把它们俩往一块儿搓和;外出巡逻时,把它们俩一起带上,让它们在山野和丛林里玩耍,调情。后来,黑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大家都为自己做了一个成功的月下老人而高兴。黑子很快产下了一窝小狗,它每天外出给它们觅食。一天,它的一条后腿被牧民安在山林里夹狐狸的套子夹断了,它忍痛把那个夹子拖回了连里。战士们把夹子取下,在它的腿上敷上药,打上石膏,它瘸着腿过了一年多才慢慢长好了。长好之后,黑子每天晚上仍履行着“特殊哨兵”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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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与黑子相爱的那只公狗忽然得了病,不停地嗥叫,到处乱咬。它不光把院子里的树皮啃去不少,见了人也往上扑。军医断定它得了狂犬病,而且已经十分严重。连队为了防止它影响大家的身体健康,决定把它除去。一天,当它疯狂地啃咬大树时,副指导员杨国文开枪将它打死了。黑子听到枪响后飞速扑到它跟前,用舌头舔着它伤口上的血。过了一会儿,黑子发现它已经断气了,蹲在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狗(4)
从此,黑子变了。它温柔的性格变得凶恶起来,经常不声不响地独自外出,回到连队也不再与战士们亲昵。还没等大家弄清楚黑子经常独自外出干什么,牧民便来找边防连的麻烦了。原来,黑子每天跑到外面,躲在山坡上隐蔽的地方,等到牧民的羊群过来时,一口咬住一只羊的脖子拖着往远处跑,羊被连咬带拖,不一会儿就咽气了。黑子饱餐一顿后,把羊腿叼回来给其他狗吃。要是发现连队有人,就在山坡上躲着,等到人走了才回来。连长和指导员给牧民道歉,表示一定要把黑子管教好,别让它再犯罪。黑子也许发现了大家的情绪,从此再也不回来了。牧民接二连三地到连队来告状。黑子的罪名越来越大。这段时间,黑子最多只走到连队后面的山坡上,从不进连队的院子。战士们有时候发现它用非常复杂的神情在望着连队的院子,就叫它的名字,但它转身就跑,唯恐大家要害它。有时候,黑子趴在山坡上睡觉,别的狗像哨兵似的为它放哨,只要发现连队的人企图接近就大叫起来。黑子听见它们的叫声便起身向山上窜去。黑子吃羊的毛病越来越大,牧民找到连队,强烈要求把它除去。连队考虑到要搞好军民关系,决定把它打死。连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副指导员杨国文。但自从连队有了这个想法后,黑子变得更精明了,只要与杨国文一打照面,还没等杨国文把藏在身后的手枪拿出撒腿就跑。杨国文对以前的黑子很有感情。他对它的背影说:“黑子,你难道就不能变好,好好做狗吗?”过了几天,杨国文看见黑子趴在坡上向连队张望,一抬头与杨国文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这次,杨国文没有拿枪,黑子没有跑。黑子盯着杨国文看了很久,它眼中既有惊恐,又有无奈,还有戒备。杨国文看着它的这幅样子,心里也挺难受。后来,大家对黑子没有了原来的那种仇视,只要它一出现,大家都亲切地喊它的名字。黑子听到后本来要转身离去,但又突然停下,扭过头看着大家。但它还是怕连里的人,没等大家走近它就赶快跑远了。不久,黑子改变了叼羊的恶习。大家对黑子越来越热情,经常对着它喊它的名字。慢慢地,黑子不再怕人了,每次听到大家叫它时,都亲切地摇摇头,用一种非常愧疚的目光望着喊它的人。再后来,黑子慢慢地向战士们接近,每天早晚,有意识地在院子里走走,一次次地把向连部和班排的距离缩短。黑子的变化,杨国文看在眼里。他动员大家要对黑子报以热情,不停地吸引它向连队靠近。
有一天下大雪,天寒地冻,下午开饭时,大家坐在饭桌前刚准备吃饭,忽然听见外面有呜呜的叫声,大家向外一看,是黑子蹲在以前每天唱歌的地方,扬着头正高声唱歌呢!它唱得神情专注,与原来一模一样。大家的心里都有了一种很热的东西,望着卧在大雪中的黑子,顷刻间觉得这个寒冷的冬天也变得温暖起来。等黑子唱完,大家都跑到门口,对它说;“黑子,回来吧,我们欢迎你。只要你改好,你仍是达尔汗的一员。”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后,见黑子站在连部门口,扬着头望着大家,大家走过去,它没跑。杨国文伸手去抚摸它,它好像惭愧似的低下了头。黑子在外漂泊了一段时间,明显地瘦了,身上的许多骨头都凸了起来。炊事班破例给黑子做了顿丰盛的午餐。谁都为黑子变好而高兴。
黑子又担负起了原先的责任,巡逻、唱歌,每天晚上主动和哨兵一起站哨。它的一帮儿女都已经长大,一个个都变成了小黑子。去年,抱黑子回来的那个战士复员了。黑子追着拉老兵下站的车跑到了吉木乃县城,晚上,黑子趴在院子里哭了一夜。那位老兵被它哭得难受,出来抚摸着它的头说:“黑子,回去吧,我有空再来看你。”黑子听了他这话才止住哭声,转身跑回了连队。
从此,守望成了黑子的一桩心事,它每天有事没事总要跑到连队后面的山坡上,朝县城的方向张望。冬天很快就来了,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下来,达尔汗很快就变白了。黑子蹲在山坡上,仍一动不动凝望着县城的方向。落雪使它变得像一座白色雕塑。
狗(5)
5、在垃圾堆中翻东西
一只狗在有些时候会把自己走丢,在有些时候又会被主人抛弃,它因此而变成野狗。它走向旷神,它似乎获得了自由,但它却显得更孤单了,它和它的同类已经习惯了和人生活在一起,习惯了受人的施舍,离开人后它不知道到哪里去弄吃的。这时我们就可以发现狗其实从来都不会经营自己的生存,一只狗变成野狗就意味着从此要流离失所,饿肚子了。无可奈何之际,它漫无目的地到处碰运气,走了不远,它被一条河阻挡住了。河水在无声地流淌,河面上的冰和岸边的红柳都陷入一种寂静中。但它发现河滩上有一个垃圾堆,它高兴地跑过去在垃圾堆中翻东西。它用前爪不停地在刨着;它的身体因而轻轻地蠕动。四周的雪还没有化掉,它黑色的身体和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接下来,这只狗每天都来这里。昨天刚翻过不久的垃圾堆又被它低头翻一遍,但总是能找到吃的。前几天,还有几只狗和它一起来,今天,就只剩下它了。它并没有孤单和着急的样子,只是用尖爪在慢慢翻动着,翻到了能吃的东西便吃起来。草滩因季节的流失而变得发白,路过的人看着它专注的样子,觉得在最后变得比季节更白的,将会是这只狗。
在距垃圾堆不远的地方是工厂。那几幢楼房全都是新的,旁边还有几座新楼正在向上挺立。这只狗早上出来和晚上回去的时候都要路过那儿。它扭头向里张望,望上一会儿后继续走自己的路。它面前的这个垃圾堆是随着这些楼房的出现而出现的,那里面的人把垃圾倒在这里,从此就有了它。从那个正在建造中的新楼的走向可以看出,很快,就会在这个地方再盖上几座楼。工厂是现代文明,对每一个地方的侵占都是最为强大的,说不定到时候用不上一小时,这个垃圾堆就被清理掉了。那时候,这只狗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吃的东西?不知道这只狗的家在哪里?也许,它要走几公里的山路才能回家。大概在那里,闻不到工厂的味道,空气也很清新。但它已经出来这么多天了,它的主人还会认它吗?如果不认的话,它吃什么呢?
夜晚降临了,那座建造中的楼房里响起了轰鸣的机器声,并亮起了刺眼的灯光。那只狗看见灯光和听见机器声后停了下来,望着那里愣神。这时候,它也被照亮了。它显得更加古老。但它在刺眼的灯光和轰鸣的声响中又继续翻着,天已经开始落雪了,垃圾堆好像正在被什么淹没着。又过了一会儿,那种轰鸣变得更加剧烈,灯光变得更加刺眼。一只狗正在被这些东西淹没;但它仍低头继续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
6、风从门里吹进来
同一件事,狗和人看待的目光一定不同。在西藏阿里经历的一件事使我对此深信不疑。那次,我费了很大的劲都没有问到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藏民们都很热情,一遍又一遍地用藏语给我讲解着,还使用了手势,但我却仍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直到今天,我坐在书桌前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仍然觉得一个没有名字的藏族小村于我而言是最好的,因为没有名字,我反而记住了它。如果它的名字流于一般,我或许连名字都不会记住的)。
是在中午,阳光很美,山峰和整个村庄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在这种光芒中,一切似乎都变得丰厚起来。我想,西藏的很多东西原本就是这样的,有一种力量隐藏在骨骼的内层,等待着迸发的时刻。人们坐在一起闲聊着,我发现一个人要是对西藏的历史和文化不是很了解的话,便很难与藏民们谈到一起。你如果不经意间流露出你在别的文化上的优势,那么很快你就会发现,他们不光对你所说的不屑一顾,就连你这个人也不怎么感兴趣。所幸,我们谈得还算合拢。大家说起一件###台上的事。有一次,一位死者刚被放在###台上,###师还没有动手,他忽然睁开眼睛活了过来,他坐起来看看周围,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看一眼太阳后躺下闭上了眼睛,###师拿起刀子开始作业,那个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在他看来,已经上了###台就应该走。
我留意到有一个年迈的老头坐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脖子上挂着一串很奇特的项链。一问,才知道那是由人骨头做成的。我想起以前有一个喇嘛曾让我看过他的一串人骨项链,现在一看这一串,我断定他的那串是假的,因为人骨头会因为人的个头大小而不尽相同,他的那串太整齐了;而眼前的这位老头的项链刚好大小不一,想必是从不少的死者身上取下来的。更让我惊奇的是,他就是一个###师,刚才提到的把那个自认为该走的人送上路的###师就是他。这样的事情只是被别人讲着,他一点也不激动,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后来,大家仍意犹未尽地说着一些事情。这时候,一只狗忽然把门推开,大摇大摆走到了人群中。它见屋中央有一个木椅,便爬上去坐下。这样它就很显眼,几乎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它。可能大家熟悉它就像熟悉它的主人,它对大家,包括我在内似乎都很熟悉,因此它就那么一直蹲踞在椅子上瞅着大家,好像在听着什么。我想,这样的事情除了我觉得奇妙以外,别人都觉得很平常。大家继续说着话。那只狗打着哈欠,抵着头从椅子上走下,慢悠悠地走了出去。被它挤开的门板停住之后,不再动一下。
有风从门里吹进来。我不再向人们问什么。
熊(1)
1、迟钝的大力士
并没有刮风,树林却突然动了,像是有什么在撞击树干,使树枝发出一阵晃动。如果从远处看,树枝的晃动像一片波涛,在山林这片绿色海洋中不停地向下涌动,等到这片波涛涌到山林尽头,才会停住,一个黑呼呼的脑袋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是一只熊。熊要到山下的庄稼地里去实施一次偷偷进行的夜餐,由于它的身体肥胖,加之又行动笨拙,所以它行走时便撞击得树干乱晃。
熊是动物中的大力士,但它们不懂得宣传自身形象,遇不到可以展现大力士风采的机会,不像狮子和老虎那样以矫健著称,也不像大象和鹿那样以稳重著称。熊缓慢,迟钝,居住的地方又过于偏僻,所以在动物群中没有朋友,慢慢地便离群索居,不怎么与别的动物来往了。但它们似乎乐于如此,独自拖着笨重的身体翻过山脊,不论是树枝还是荆棘碰在身上,它们都毫不避让,只是低垂着脑袋,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
熊的居住地一般都有竹。人常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竹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但熊在这一点上却占全了,它们不光吃竹,而且窝也由竹铺就,在大雪飘飞的寒夜它们绻局在窝中呼呼大睡,也许由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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